二老虎有一点让家里人特别喜欢,他从来不睡懒觉,基本上大院里其他人家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起床了,甚至比家里人起得都早。他在脸盆架上的洗脸盆里面用香皂洗完脸,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毛巾的水拧干,在脸上,额头上,顺带脖子全部抹了一把,再像模像样地把水盆里面带着香皂沫的水倒进院子里的水池,然后回屋,把头天晚上他爸放在桌上的零钱装进口袋,从厨房里拿出一个钢锅,就去胡同口的早点摊给家里人买早点去了。排队买早点的人全是居住在附近胡同里的大人,还有抱孩子的妇女和老人,可像二老虎这种六七岁的孩子独自一人为家里大人买早点的还真不多,所以大家都挺喜欢他,觉得他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懂事儿。男人们一边排队,一边吸着今天的第一支烟,有些人可能是第二支了,第一支烟是在更早的时候,在胡同的公共厕所里面蹲坑儿时吸完的。二老虎挤在他们中间,吸着他们吐出的二手烟,他觉得那味道不错。这就是所谓的男人味儿吧。
当二老虎端着一锅豆浆,锅盖倒扣在上面,托着10根油条走进院子时,整个院子的住户差不多都起来了。大人们在那个可以容纳8个人同时洗漱的水池边两两相对地排开,当有人提着大水壶或是脸盆过来打水的时候,会同时有几个人闪身在旁边,嘴唇上还糊着一圈雪白的牙膏沫,一手端着个把儿缸子,一手举着牙刷,口齿不清地说着:“来,来,这儿接来。”
这只是一个与往常几乎毫无差别的早晨,北京时间还不到7点,因为对门那家每天早晨为全院子人播广播的大喇叭收音机还没有发出准点报时的声音。可阳光很足了,透过院里的几棵高大的槐树的枝叶,在院子里投下一地的树影斑驳。“嗬,二老虎买早点都回来了,真早嘿。老张,你们家真是有福气,二老虎才6岁,家里就指望上了。真不错。”其他人家也都发出不同的赞美之声。住在西屋的姜叔正在从煤气炉上往下拿蒸锅,里面热着昨天晚上吃剩的包子,他说完刚才那句话,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屋里床上呼呼大睡的儿子姜南。他儿子比二老虎小两岁,可除了吃和玩,什么都不干,这不,昨天晚上家里蒸肉包子吃,这小子一人吃了4个大肉包子,姜叔自己才吃了3个,姜婶儿就不让他吃了,他都没吃饱。所以说是昨天剩下的,姜叔有点委屈,他最后是靠两碗棒子面儿粥找齐的。
二老虎端着锅进了家门,爷爷、爸爸和小叔早就整齐地在饭桌前面坐好,一脸讨好地看着他进来。妈妈正在往桌子上面摆碗筷和咸菜碟。姐姐还在里屋收拾书包,她比二老虎大三岁,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姐姐不爱吃他买来的这种早餐,她早就吃腻了,她现在喜欢吃的早餐是动物饼干和果料面包。小叔把二老虎手中的早点接过来,捏了捏二老虎的小胖脸,“老虎,他们刚才又夸奖你了吧,我听得出来,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不过你可不能骄傲呀,要保持,要长久地保持下去,一个人一天两天做好事买早点不难,一个月两个月做好事买早点也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给家里人买早点。”“对,你小叔说得对,老虎,要记住,考验你的路还长着呢。”二老虎的爸爸随声附和着,别看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可在二老虎眼里,爸爸和小叔还是像孩子一样,和他们这群小孩子差不多,时不时地胡说八道,胡闹一通。爷爷没说什么,瞟了身边的两个儿子一眼,用勺子盛了一大勺糖,放在豆浆里,又用筷子夹起一根油条,一下子泡在了豆浆里面,碗里“嘟,嘟,嘟”地升起一堆气泡。二老虎的妈妈在桌子旁边坐下,夹起一根油条,咬在嘴里,又去盛豆浆,“你们呀,想得美,还想让老虎伺候你们一辈子早点,老虎长大以后不结婚呀?结了婚,就去给老丈人和丈母娘买早点了,谁还管你们。快点吃,儿子。”“妈,我能坚持,我对自己要求严格着呢。”二老虎高高地挺起小胸脯一本正经地对着桌子上的几个大人说。“那就是好样的。”爸爸和小叔异口同声地说,爷爷又瞟了他这两个儿子一眼,开始往豆浆里面泡第二根油条。
“二老虎”大名叫张伟男,因为长得虎头虎脑的,上面又有一个姐姐,在家里排老二,所以胡同里的街坊邻居都习惯叫他“二老虎”。二老虎之所以觉得他能一直严格要求自己,与大人们对他真诚的或者是像爸爸和小叔那样别有用心的夸奖其实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应该这样去做。这是因为二老虎认为自己是一个习武之人,习武之人当然要对自己要求严格,还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呢。吃完饭,他照例从门后面拿出他那柄木头刀,来到院子里,太阳已经老高了,二老虎脱下身上的小背心,放在一边的板凳上面,又像模像样地下腰踢腿,活动了一下身体,便把那柄木头刀拿在手里,在树荫下又砍又刺地练了起来。这柄木头刀是今年春天爷爷买给他的玩具,街里的男孩子几乎人手一把,有的还有红缨枪呢。那一阵子,街道上的男孩子们真是过足了瘾,成天在一起追来跑去,打打杀杀的。当然也有在打闹中不小心受伤的,因为这个,旁边那条胡同的两家人还闹了别扭。可那热乎气儿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二老虎这样,每天吃完早饭还要在院子里面练习一阵刀法的孩子就剩下他一个了。所以二老虎更觉得自己是天生的习武之人。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原因,让他觉得练刀这件事一定要坚持下去不可,那就是他第一次把这柄木头刀架在申沉脖子上的那一刻,申沉那复杂的眼神让他觉得一辈子也忘不了。
北京西城区西直门南小街,紧邻着现在的西二环。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从车公庄往东,往南,一直到阜成门、白塔寺这块儿,途中有这样一个地方,有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字,叫“西廊下”。西廊下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这里的街道和胡同,还有胡同里那些保护神一般高大挺拔的杨树、槐树、枣树,回荡在天空里的鸽哨声,树荫下的棋局,这一切是如此的安详美丽,把北京城的美浓缩其间。不管是独门小院,还是那种大杂院,“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在这片土地上都具有十分具体的解释和更深的含义。
不说更远的,就拿西廊下这块地方来说,与二老虎年纪相仿的孩子就有一大批,当然女孩子不算,他们是不和女孩子们一起玩儿的。光是男孩子,也得有二三十个。可这些人里面,能让二老虎看在眼里的,只有申沉和迟立辉两个人。说起这两个人,二老虎其实多少还是有些无可奈何与嫉妒之心。因为同作为这一片孩子王的三个人中,申沉和迟立辉好像更胜他一筹。说不清为什么,在许多时候,他们两个表现出来的聪明才智让这一片的孩子们会有一种望尘莫及的感觉。受这种奇妙感觉的驱使,周围的孩子好像更愿意追随在他们两个人的屁股后面。他们的这股聪明劲儿,在日常的一些小游戏中就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比如在玩弹球的时候,输的人要把自己的玻璃球送给胜者,作为这种游戏的赌注。申沉和迟立辉两个人,各用一个乌了吧唧的破“乌泡子”(这是他们的叫法),赢去了周围人无数漂亮的花色玻璃球。申沉的眼神格外好,离得很远的距离,他也能看得很清楚,而且手指的力量和对弹球的控制也能恰到好处,技术高别人不少。而迟立辉用的方法就不太一样了,他善于“沟通”,游戏规则总是随着他的沟通在不断发生改变,并总是向着有利于他自己的方向倾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智慧的表现。当他们用各自的长项把周围孩子手中的花色玻璃球几乎全部赢光的时候,作为输家的孩子们态度竟然出人意料的一致,毫无怨言,心服口服。而当这两个人颇有大将风度地将赢去的花色玻璃弹球如数还给大家的时候,他们两人的声望几乎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用那个成天哭丧着脸在家门口背唐诗的才才的话讲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去年的时候,胡同里的孩子们之间流行起一种叫“狐狸逮匪”的游戏。这个游戏其实特别简单,所有人员分成两拨儿,双方猜拳,胜的一方是匪,败的一方是狐狸。与常理不同的是,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愿意当匪。因为作为胜方,他们要做的就是在狐狸们围成一团闭着眼睛数到200的这段时间里隐藏起来。当数到200,狐狸们便要去寻找躲藏起来的匪,并且要全部找到,一个都不能少,被找到的人也不可以再次躲藏,只能等着匪全部到齐,才能重新开始下一轮的猜拳来决定你的身份是匪还是苦命的狐狸。然而这片胡同那么多,可藏身其中的地方更是数不胜数,所以想把匪全部找齐几乎不可能,这就决定了这个游戏在一个晚上只能进行一次。申沉的眼疾手快和迟立辉的各种歪理邪说,让他俩总是胜利的一方,而二老虎他们总是充当着寻找的苦力角色。终于有一次,老天爷眷顾了他们,让他们当了一次胜利者。二老虎当时激动得有些想哭出来。这次终于轮到申沉和迟立辉来搜寻他们了。“我一定不会让你们轻而易举地找到我的。”二老虎早就想好了要藏身的地方,可多少次都没有机会实现。这次时机终于降临了。就在申沉和迟立辉他们围在一起数数的时候,匪们欢呼着四散奔逃。
二老虎一口气跑回家中,掀起床单就往床底下钻。这吓了正坐在床边盯着电视看山口百惠的妈妈一大跳。“这孩子,你疯了,你往床底下钻干什么,全是土啊,脏死了。”“嘘。妈,别说话,你看你的山口百惠,一会儿申沉和迟立辉会来抓我,你尽量自然点儿啊,别让他们看出破绽来。好不容易轮到他们来抓我了。哈哈哈哈……”
当匪们无比激动地去隐匿于各处的时候,申沉和迟立辉他们根本就没在数数儿。申沉低着头悄悄地瞄了周围一眼,确认匪们都跑得不见了,他和迟立辉相视一笑。“走,回家吧,咱们各回各家,看动画片儿去了。”周围的几个小朋友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一切,便哈哈大笑着散了。
二老虎在床底下一直等到晚上十点,这期间他好像还睡了一觉。当他爸爸把他从床底下揪出来,逼着土猴儿一样的他去洗澡换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像申沉和迟立辉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他就藏在自己家里,为什么不像电视里面演的特务一样,来家里面翻箱倒柜地搜查他呢?第二天当其他的小伙伴告诉二老虎真相的时候,甚至还有对方的人说昨晚他们之所以会赢,是申沉和迟立辉事先商量好故意输的,从而来捉弄他们的时候,二老虎眼含热泪,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恨恨地说:“真是王八蛋啊。这两个王八蛋。”对于二老虎这种“既生瑜,何生亮”的人生感悟,身边的才才倒是十分理解,他拉了拉二老虎紧绷的胳膊,“认命吧,你斗不过他们的。连环计啊,他们两个,卧龙凤雏,得一人可安天下。”“滚蛋,再废话,老子一刀劈了你。”二老虎怒目圆睁,对着才才大喊一声。
申沉和迟立辉两个人在很多事情和很多方面都有着惊人的默契。当大家的意见不统一的时候,他们就会很自然地站在同一方,给予对方坚定的支持。对于这种情况,二老虎认为,这与他们的出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申沉和迟立辉两个人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本来胡同里的各家关系就都不错,而他们两个的妈妈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在同一天生下了他们。从那以后,他们就像是一对异姓兄弟,这样说可能不够准确,应该更像是一对异姓双胞胎,一起从婴儿长大,不管去哪儿,都形影不离。周围的人们,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这样看待他们,仿佛他们两个一起出现才是正常的,如果他们中的哪个人单独走在街道上,就显得不自然,人们总会去问“申沉呢,哪里去了”或者是“迟立辉呢,没和你在一起”。当然这种情况极少出现。用才才的话来形容,那简直就是“瓦岗寨里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还得说回二老虎把大刀架在申沉脖子上的那一回。二老虎要比申沉和迟立辉大一些,可由于出生在九月之后,所以要晚一年上学,也就是说他和这帮小孩子会在同一年入学。申沉还在上幼儿园的最后一年,二老虎已经在家开始无忧无虑地玩耍了。有一次,街道的废品回收公司不知从哪里进了一批木质的大刀和红缨枪,在那个玩具匮乏的年代,这无异于晴天里的一声春雷,各家的大人们纷纷前往,给家里的男孩子买来大刀和红缨枪。细心的家长们还在刀柄和红缨枪的枪头上系上了红绸带或是红布条,更显得像那么回事了。男孩子们拿在手中也是一个个英姿飒爽。二老虎抱着手中的木头大刀,一整天爱不释手。终于挨到了下午,他看见申沉的爷爷推着小竹车去幼儿园接申沉了。二老虎洗了把脸,心也跟着再度兴奋起来。他怀抱着大刀,站在自家的大院门口,手搭凉棚,向着幼儿园的方向张望。
申沉坐在小竹车里面从幼儿园一出门儿就发现街道上的男孩子们人手一把木头大刀或红缨枪,兴高采烈地在胡同里追打。他在车里坐立不安,羡慕着他们的威武。爷爷告诉他,也给他买了大刀,等回家再玩。申沉不高兴,一路埋怨爷爷接他时为什么不一同带来。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兴奋混杂着不满的情绪也在申沉的体内不断升温。马上要到家的时候,在院门后面埋伏已久的二老虎手提大刀一下子窜出来,申沉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二老虎的大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服不服,不服就让我的大刀来和你说话。让你做我的刀下之鬼。”二老虎英雄了得。一瞬间,所有的感情彻底在申沉心里凝固,紧张、着急、不甘心,那么多一起喷发的情绪让申沉怪叫一声,差点昏了过去。此后的一段日子,每天晚饭后,都是一段刀枪相加的日子。
二老虎清楚记得当时申沉的眼睛,他在那眼神里分明看出了羡慕与不甘,那是从申沉的眼睛里面第一次向他流露出那种让他觉得感人至深的情绪。那一刻,他也从申沉的眼睛里读出了自己压倒一切的英雄形象。但那眼神只有在那一天的那一刻出现过。
二老虎边练功,边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劈,砍,刺,这一系列他自己想出的动作,组合成了一套自创的刀法。西屋的姜叔也吃过了早饭,他坐在自家门口的马扎上面,一边儿看二老虎练刀,一边儿慢吞吞地吸着手中的香烟。吸完烟,姜叔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回过头冲着屋里的姜南喊了一声:“小兔崽子,还不快起来,你看看人家二老虎,都开始练习第七套刀法了。”二老虎听着,把手里的大刀挥舞得更加虎虎生威。
(作者: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