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二老虎的爷爷从屋里拿出他心爱的两个鸟笼,鸟笼很大,上面的铜钩由于天长日久的关系,被摩擦得锃亮。老人拿出小水壶,向两个笼子里面的水罐加水,把底层的纸抽掉,换上干净的纸,然后拿出一个小铁盒和一个小镊子,还没打开,笼中的两只画眉鸟早已兴奋得跳上跳下。二老虎的爷爷走到跟前,小心地打开那个铁盒,里面是养的面包虫。他用镊子夹起一条,小小的面包虫用力卷曲着身体,做着最后无用的挣扎,刚刚伸进笼内,画眉鸟便扑了过来,一眨眼的瞬间,还没有看清,镊子上夹着的面包虫就没了踪影,只有画眉鸟满足地张着嘴仰了仰头。老人家喂完鸟,用两个深蓝色的大布罩小心地把两个鸟笼罩上,把桌子上的烟装进兜里,茶杯里的茉莉花茶喝干,然后一手提上一个鸟笼,嘴里哼着京剧,“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详……”两手轻轻地跟着嘴里的唱腔有韵律地一前一后晃动着,走出了院子。
早上八点多钟的太阳还没有那么毒,晒在身上暖暖的。二老虎的爷爷拎着鸟笼一直走到路北的南墙根,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批遛早儿的老人。收音机里面传出来的不是京剧就是相声,声音不很清楚,其实听不听得清不重要,主要是有声音伴着。人群见到老人晃动着鸟笼迈着四方步走来,连忙打着招呼。“来了您,今天够早的。今天再教我们几招吧。”二老虎的爷爷张开四方大口笑着说:“你们先下,我先活动活动。”他把两个大鸟笼挂在了旁边一个废弃的铁架上,上面已经挂了不少的鸟笼,当然他的位置还是留出来的,这好像已经成了一条大家默认的规矩。挂好鸟笼,二老虎爷爷慢慢踱步走到那堆人前面。看见他的老人或是中年人,也都自觉地让出一条小小的通道,让老人直接走到了最里面。正在下棋的两个人抬头看了一眼,对老人笑着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低头下棋,激战正酣。又过了二十分钟,其中一人长吁短叹地败下阵来。这时围观的人才会发出一两句评论。输棋的人站起来,尊敬地向二老虎的爷爷说:“老爷子,您来。”“你们先玩儿,我再看看,边儿上等着这么多人呢。”“不,不,老爷子,您来,您来,我们看着,跟您学几手儿。”众人都发表着这样的意见。“那……我来会儿。怪不好意思的。”二老虎的爷爷一边谦让着,一边正襟危坐,从兜里掏出烟放在身边。于是楚河汉界,重整河山。
一上午的时间,不断地有人从对面的位子上弃子投降。每当一个人心有不甘或是心悦诚服地起身让位时,二老虎的爷爷都会轻轻点头微笑,“不错,不错,走得着急了点。”并随手再抽出一支烟,旁边早有人点着了火儿递到嘴边,老人抬头看一眼,点头致谢,然后心满意足地吐出一股烟柱,等着刚刚坐下来的人摆好双方的棋子。二老虎的爷爷是这一片公认的象棋下得最好的人,传说他八岁的时候就开始下象棋,下了一辈子,早就成了精。这在他看来早已不是一种竞技游戏,而是人生的一部分。他早已过世的老伴儿听说就是当年看了几次他下棋就迷上了他。当时他还只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是决不服输,在棋盘上争勇斗狠的年纪,下起棋来,气势压人,招招凌厉。在那个姑娘眼中,可能就是他的这种气贯长虹,让姑娘心生爱意。据说早些年间,有两个中国棋院的老师来专门找老爷子切磋棋艺,连下了两天,老爷子是胜多负少。所以二老虎的爷爷当仁不让地成为了这帮下棋人心中的偶像。
太阳走到了正午的位置,老人起身,众人也随之将要散去。老人接过旁人递过的鸟笼,和大家打着招呼,“明儿早再来。明儿早再来。”这时有个不开眼的人,也许是才来这里不久,竟然问了一句:“老爷子,每天下一上午的棋,其他时候跟家也下吗?您那两个儿子,守着您这么个象棋大师,得了不少真传吧。”话才出口,旁边已经有人在责怪,“净说这没用的,真是不懂事,哪壶不开提哪壶。”二老虎爷爷脸稍微有些变色,丢下一句“哼,那两个废物”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起这件事,老人就一肚子不痛快。他是看不上他那两个儿子,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没有一样儿能拿得出手。在单位也是晃来晃去,没个正形。街坊们都知道老人棋艺高超,也就相应地认为他的两个儿子水平也定会很高,可和他们下过棋的人都知道,这两个儿子和老人的水平简直差着十万八千里。有一回,不知道太阳是从哪边出来了,两个儿子想虚心向老人学棋,那天老爷子心情也不错,想指点指点吧,省着以后出去丢人现眼。棋盘摆好,老爷子对阵两个儿子,刚走了没十步,大儿子就要悔棋,老爷子没说什么,又走了没几步,小儿子也要悔棋,老爷子还是没说什么,直接把棋盘掀了。“滚蛋,你们两个兔崽子,别他×在这儿气我。有多远滚多远。”老人扬长而去,两个儿子傻立在原地。小儿子还在揉着脑门,因为刚才老爷子掀棋盘时,一颗大木头棋子正打在脑袋上。为这事儿,老爷子好几天气儿不顺,吃饭时也不给两个儿子好脸儿看。尽管他们又倒酒,又夹菜的,可老爷子这劲儿还是没顺过来。二老虎他妈觉得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就偷偷对二老虎说:“你去跟你爷爷学下棋,让你爷爷高兴高兴。就当是替你爸和你小叔去赔罪。”二老虎他爸和他小叔也把二老虎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老虎,你去,你和你爷爷学棋去。把你爷爷哄高兴了,我给你买好吃的。”于是有一天,二老虎一本正经地走到正在院子里发呆的爷爷跟前儿,“爷爷,您别跟您那两个不肖子生气了,不值当的。”老头儿听了一愣,这叫什么话。“他们两个哪儿长下象棋的脑袋了,下跳棋都不一定下得过我们这些小孩儿。我跟您学。我好好跟您学。”二老虎摇头晃脑地说。老爷子不光眼前一亮,心头也一亮,指望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是没希望了,看来还是孙子明事理。自己这一身的本事,哪怕只学去个皮毛,也够用了。于是老爷子眉开眼笑地,亲自摆好棋盘,又用了小一个钟头,把各种棋子的规则和一些常用的走法告诉了二老虎。“听明白了吗,好孙子?”“早明白了。来吧,咱们下一盘。”“好,好,红先黑后,你用红子,你先走。”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孙子。那一刻他觉得不管是自己还是孙子都高大了起来。二老虎凝视棋盘良久,像是在运气一样,最终把自己的“帅”向前提了一步。他爷爷一下蒙了,没明白过来。下了一辈子棋,第一步走“帅”的真没见过。他又想了想,笑着把那枚“帅”子放回营中,“来,走吧,你先走。”二老虎也不太明白,疑惑地望着他爷爷,下手又把“帅”子向前走了一步。老人又好气,又好笑,摸摸二老虎的头,“没有第一步走帅的。”“为什么不行?没说不能这么走啊,我就想第一步走帅。”二老虎有点儿急。老头儿叹了口气,“孙子,还是练刀法去吧,不下了,爷爷当真不是你的对手。”“这可是您说的,那我不管了,我可玩儿去了。”“去吧,去吧。玩儿什么都比下棋强。”老头儿彻底灰心了。
睡醒午觉,二老虎的爷爷觉得心情不错,天儿也好。他拿出两根鲜嫩翠绿的黄瓜,在水龙头下洗干净,又细细地剥了几瓣蒜,在案板上把黄瓜和蒜都拍了,放在盘子里,又放好酱油、醋、盐还有香油,用筷子一拌,香味扑鼻。老爷子端着盘子来到院里,放在小木桌上,冲屋里喊了一声:“孙子,把酒给爷爷拿来。”二老虎闻声,从屋里把柜子里放的那瓶二锅头还有一个小酒盅拿了过来。他爷爷戴上老花镜,靠在藤椅里面,拿起昨天的《北京晚报》,一边看,一边自斟自饮。二老虎坐在小板凳上,伺候着。老爷子捏起酒盅,喝了一小口儿,放在了小木桌上。一旁的二老虎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还在想着申沉和迟立辉两个人喝了半瓶儿二锅头的事。他悄悄拿起酒杯,连闻都没闻,直接灌进嘴里去了。然后迅速地捂住嘴,口水和酒水顺着指缝滴下来,险些喷在他爷爷身上。老爷子又伸手拿过酒盅,放在嘴边,一仰头,没酒了。随手放了回来。“孙子,给爷爷倒酒。”二老虎泪眼蒙眬地把酒盅倒满,他爷爷拿起喝了一半,又去看报纸,二老虎小心翼翼地把那半杯酒拿过来,一仰脖子,又倒嘴里了。就这么着,二老虎的爷爷喝半盅,二老虎喝半盅。老爷子心里还琢磨,今天挺能喝呀,这么一会儿,好几盅了。“孙子,接着给爷爷倒酒。”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老爷子觉得奇怪,摘下眼镜,扭头一看,二老虎的脸紫得像个大茄子一样,坐在那儿直打晃儿。“孙子,你傻啊。”老爷子起身把二老虎扶住,二老虎看着他爷爷一个劲儿傻笑。
(作者: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