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感恩节那天,马修和伊丽莎白夫妇邀请我们,还有几对同样收养了中国儿童的夫妇,晚上到他们家参加聚会。为了带几份中国菜去,清早我就和我的老公,还有左萍小姐去大中华超市采购食材。我曾经看到这么一句话:什么是广告,所谓广告就是,把一百美元,说成好像一千美元。在美国做生意的中国人,都活学活用了这句广告词,比如,大姐的华北中餐馆其实就是一个路边的夫妻店,而所谓的大中华超市也无非是家社区里的夫妻超市。
在挑选辣椒酱的时候,贺绍强紧紧张张跑到我面前,对我说:“齐小莲也在超市里。”我瞥了贺绍强一眼,说:“莫理她,免得她又去学校打小报告,说你又骚扰了她。”贺绍强点点头,就在我身边看我挑选辣椒酱。
这时,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走了过来,齐小莲就跟在这个男人后面。男子走到我们面前,用手指着贺绍强问:“你就是贺绍强?”贺绍强回答“我是”。那个男人不由分说,一个右摆拳,呼地一下朝贺绍强打来。别看贺绍强这块读书的料,管思维的大脑发达,管运动的小脑滞后,在这紧急时刻,他像一只脱兔,轻轻一跳,就躲过了重重的一拳。
那个矮男人见拳头落了空,更加恼怒,原本不明显的酒糟鼻,一气一急,转瞬间变成了红色,有点像马戏团的小丑。他马上又飞起一脚,向贺绍强踢过来,贺绍强轻轻一闪,他踢到空气了。俗话说“先礼后兵”,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我上前一步往贺绍强身边一站,忙问:“你是谁,为什么打人?”我话音刚落,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烈疼痛,我刚一弯腰,那男人又飞来一脚,我本能地一闪,他踢到我的小腿上,肚皮幸运地躲过一击。
我忍着疼痛,大声叫喊:“快报警,快报警!”这时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一个男人,此男人要伟岸得多,看起来也文雅得多,他一把将矮男人拉住,嘴里还说着什么。贺绍强不敢离开我,怕我再受到攻击,就叫左萍去报警。左萍刚来美国不久,未见过打人致伤的场面,所以吓得她双脚打颤,哪里还有胆量去报警?贺绍强连忙叫“大中华”老板报警,“大中华”老板一点没有我们大中华的范儿,他看了我们一眼,用广东话骂了几句触霉头之类的话,转身溜走了。贺绍强只好自己跑到收银台,用公用电话打911报警。
为了不让他们逃逸,我故意大声地和他们争吵起来,争吵中才知道那个身材五短的男人,正是齐小莲的老公王玉鹏;那位身材伟岸,举手投足还流露出文雅之气的男人,就是刘金波博士。
谢天谢地,警察终于来了,是一个中年的白人警察。他一走进超市,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径自向我们几个中国人走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贺绍强连忙把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警察盯着王玉鹏,好像在问你会中国功夫吗,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把别在腰上的手铐摸了摸。我估计王玉鹏也是个没有进过局子的人,看到警察的眼神,他紧张了,脸色有些发白,酒糟鼻上的红色也褪掉了,他生怕警察将他带走。
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齐小莲突然上前面对警察,转瞬间,眼泪流下来,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警察哭诉起来,说贺绍强想强奸她,现在又动手打人。
我一见齐小莲恶人先告状,气不打一处来,我急忙把小腿上的淤青给警察看,并叫贺绍强翻译给警察听。警察听糊涂了,他不知道到底是谁打了谁,打人的事怎么又和强奸的事掺和在一起了。想了一下后,警察说话了,这样吧,今天是感恩节,警察局也放假了,没有人上班,等过了感恩节,你们自己到警察局去报案吧,我会证明你们第一时间是报了案的。
晚上,我们去马修、伊丽莎白夫妇家过感恩节,感谢上帝垂青这块与我的祖国背对背的大地,使它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马修收养的两个中国孩子见到我很高兴,特别是兵,因为是我给他砸碎了他心灵自闭的枷锁,重新找回了童年的阳光和快乐。所以,他使劲往我怀里钻,我连忙说:“兵,轻一点,阿姨肚里有个小宝宝。”兵站起身来,好奇地看着我的肚皮,我接着说:“阿姨生了小宝宝,就不能来陪你们玩了。”兵说:“你不想教我唱儿歌了。”“什么儿歌?”“就是爬上豆,藤儿长,爬坡爬坎去看娘。”
兵的一句话,一下点到我思乡的穴位,想到我那有山有水,有坡有坎的故乡,想到上午在“大中华”超市伤感的一幕,想到丈夫那桩未了的强奸案,犹如一块块石头压在心头,不仅感到身累,更感到心累。此刻,我多么想仍然生活在我的故乡重庆,逛朝天门买衣服,逛好吃街享口福,少年不知愁滋味,日子过得爽歪歪。
巨大的落差,使我心痛,肚子也痛,我急忙去了洗手间……于是就引出了我们第一个女儿小安娜艰难出生的故事来。
我和贺绍强带着在超市被打后,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到市警察局报了案。市警察局根据调查和我的医疗报告,逮捕了王玉鹏,其罪名是“加重情节的攻击罪”,此案要由陪审团进行裁决。王玉鹏被捕后,齐小莲马上向孟菲斯大学的凯瑟琳求助,齐小莲救夫心切,她把在“大中华”发生的事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显得楚楚可怜。凯瑟琳被感动了,也就是说孟菲斯大学被感动了,决定重拳出击,一是学校出面,给王玉鹏请了孟菲斯最有名的刑事辩护律师邦尼先生。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见过邦尼先生给重罪犯、杀人犯辩护,他声音洪亮,且富有磁性,他擅长从原告的陈述中发现漏洞,然后乘胜追击,直到让原告缴械为止。我想如果让他与霍金进行一场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讨论,说不定他也会取得胜利。二是学校提升了对贺绍强的指控级别,从开始的性骚扰升格为性暴力强奸,后者算是重罪,罪名一旦成立,贺绍强的青春年华只好在铁窗中度过了。学校以为在高压之下我们会去找学校和齐小莲议和,但我们没有。
学校见硬的一套不行,他们便叫律师说要把王玉鹏打我和贺绍强强奸的案子相抵销,我不告王玉鹏,齐小莲也不告贺绍强。我那时年少轻狂,对律师的建议置之不理,我说那不公平,贺绍强强奸齐小莲是莫须有的事,而王玉鹏动手打伤我是千真万确的事,这公平吗?
往事如烟,时光流逝,当往事尘封为一段历史时,再回首,退去了昔日的冲动和偏见,多了一份理性和客观。实事求是地说,孟菲斯大学是一所优秀的大学,它历史悠久,治学有方,人才辈出。在美国西海岸,特别是孟菲斯,各界精英名流许多都毕业于孟菲斯大学,尤其是孟菲斯的司法界,来自孟菲斯大学法学院毕业的学生占据了半壁江山。在孟菲斯提到孟菲斯大学,就像我们在中国提到北大、清华一样,人们目光中闪烁着敬仰的光芒。如此一所教人敬仰的学府,为什么不把他的学生往天堂里拉,非要往地狱里赶呢。其实这不是学校的错,而是齐小莲扇动翅膀惹的祸。
1998年10月11日,齐小莲向凯瑟琳举报,说贺绍强企图对她实施强奸,说到伤心处,齐小莲潸然泪下,凯瑟琳震怒了,她站在齐小莲一边。此举让齐小莲感动得泪如雨下,齐小莲的眼泪好像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的眼泪是装在泪腺的,而她的眼泪好像是装在口袋里,只要需要,一摸就出来了。
本来有利的天平已经向齐小莲倾斜了,而我又不愿意支付医疗费和出租车费,让医院向学校催讨,让学校很丢面子,学校越发对我们不满,所以天平彻底倾向齐小莲。当初也许还是意识到,棋子落到棋盘时,他们走了一步偏听偏信的错棋,但时至今日,只能将错就错。我们想,我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实说,后来的官司不是我们在和齐小莲同层对抗,而是我们在和孟菲斯大学较量,是一只蚂蚁在挑战大象。
为了养家糊口,贺绍强找了一份别人不愿意干的工作:看管男生宿舍,从晚上十二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贺绍强自我解嘲说:“值班真好,我带几本书去复习,也好省点电费。”
我记得那是1999年4月26日的深夜,贺绍强正在男生宿舍大堂复习功课,突然,一个蒙面男人跑了进来,将一个矿泉水瓶子朝贺绍强扔过去,然后飞快地跑掉了。瓶子里的液体沾在贺绍强的衣服上,浓浓的,深黑色,有股鱼腥味。贺绍强惊魂未定,他不敢呼叫,也不敢打电话报警,只好睁大他的小眼睛,死死盯着室外空旷的校园,好不容易才挨到第二天早晨。
回到家后,贺绍强将昨夜的遭遇告诉了我,一想到那些蒙面歹徒,我心里禁不住怦怦乱跳,但想到贺绍强比我的胆子还小,我只好壮着胆子对贺绍强说:“别怕,今晚我陪你去,看看是哪个坏人。”晚上,我陪贺绍强去男生宿舍大堂值班,贺绍强专心复习他的功课,我带了床被子去,将被子铺在躺椅上,蜷着身子打盹。不知过了多久,迷糊间,突然我看见浓浓的夜色中,有两个人向我们走来。我大吃一惊,一颗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我想,糟糕,昨晚是一个人,今晚来的是两个人,我和贺绍强也是两个人,而且有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优势。但问题是,现在不是干活,而是要打架,我们这对夫妻档,哪里是那两个猛男的对手呢。
我正想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贺绍强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走拢大门了。一看,原来是两个警察,我马上转忧为喜,提着的心放下来了。当时我真的很高兴,也很感动,心想,昨晚发生的事,今晚就来调查,而且还是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调查,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伟大的敬业精神,如果在国内,我一定会送他们一面锦旗,上面写道:人民卫士为人民。
来的是两个白人警察,一个是中年人,一个是年轻人,但身材却很魁梧,往犯罪嫌疑人面前一站,确实有种威慑的作用。
调查开始了,中年警察问:“你是贺绍强吗?”贺绍强回答:“我是。”那位年轻警察立刻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逮捕令,并向贺绍强宣布,你被逮捕了,你现在有权保持沉默,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说完,中年警察飞快地从腰间取下手铐,像拎小鸡一样,将贺绍强的双手反剪过去铐在背后。
我的思维犯了方向性的错误,他们不是保卫我们,而是来包围我们的。我那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立刻从长椅上跳起来,挡在贺绍强的前面,不准他们将人带走。那位中年警察,在我肩上轻轻地一按,我啪的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鼻子一酸,边哭边问:“他犯了什么法,你们凭什么要把他带走?”那位中年警察严肃地告诉我:“如果你再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有权逮捕你。”
无知者无畏,我立刻把双手一伸,说:“好,你也把我铐上带走吧,我要跟丈夫一起走,一起去坐牢。”我一边哭,一边把双手伸得直直的。
也许这两个警察没想到,会碰上我这样一个主动要求坐牢的女人,这让他们有点为难了。贺绍强告诉他们:“我太太刚来美国,她不懂英语和法律。”
两个警员的态度变得温和多了,那位年轻的警察打着手势,用极慢的语速告诉我:“女士,我们是来奉命逮捕他的,你不能去。”贺绍强赶紧告诉我:“你别再说了,赶紧回家吧,去找威廉帮帮忙。”我不哭了,跟着他们走出宿舍大门,看见警察和贺绍强一起消失在黑暗中,我的心被两位警察掏空了。
我忍不住又哭起来,想起在祖国看过一部电影叫《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孟菲斯照样不相信眼泪。
我重新返回大堂替贺绍强收拾课本和书包。突然,我拿书本的手像被电打了一下,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好像不是在替他收拾书本,而是在替他整理遗物,好像从此我和丈夫就阴阳两隔,天各一方了。我不知道是怎样把车开回家的,到了家门口,一摸口袋才发现开门的钥匙还在贺绍强身上。因为怕把其他的人吵醒,我只好轻轻地敲门,敲了半天,左萍才打着哈欠来开门,幸亏左萍睡眼惺忪,才没发现我泪眼蒙眬,避免了追问当晚那档伤心事。
我立刻给威廉打电话,一听到威廉的声音,我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听到家长的声音,对着话筒哭了起来。威廉听完我的讲述后,便安慰我说:“我知道贺绍强关在哪里,我马上开车过来,带你去找他。”
我放下电话后,心里平静了许多,并在心里一边感谢威廉,一边为他祈祷愿他早日娶个好媳妇。威廉是贺绍强在教会认识的朋友,是位白人青年,瘦高瘦高的,人憨厚老实,属于董永式的人物。他经常到我们家来玩,贺绍强曾打趣他说:“你爱往我们家里跑,是不是因为嫂子漂亮,喜欢上了嫂子。”一句话弄得威廉满脸通红,“是的,我喜欢嫂子……”他卖了个关子,接着说:“喜欢她做的中国菜,中国菜真好吃。”
我用从重庆带去的火锅底料熬制的火锅,虽然辣得他扑哧扑哧地吸气,嘴里却一个劲儿地说好吃好吃。有一次,我煮醪糟小汤圆,不知道在想什么,把盐当糖放了进去,威廉依旧吃得津津有味,贺绍强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威廉知道缘由后,说:“我以为醪糟汤圆就是这个味。”
威廉开车接我去市警察局,一路上威廉没有说话,表情凝重,看得出来,即使到了警察局,贺绍强是否拘押在这里,能否见到贺绍强,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看见威廉凝重的脸色,我生怕见不到贺绍强,我的心又不安起来,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心升起,弥漫到全身。到了警察局,一位非洲裔女警员肯定地告诉我:“是的,贺绍强就关在这里,但是你们不能见他,必须等到明天,要有律师在场的情况下,才能相见。”女警员的话像一把火,熊熊火光温暖了我。我知道贺绍强在里面,我们并没有阴阳两隔,天各一方,心里好受多了。在回家的路上,我请威廉明天给我的律师史丹娜女士打电话,请她把贺绍强保释出来。
第二天,威廉和我的律师史丹娜通了电话,史丹娜说她可以帮忙,但必须向警察局缴纳500美金才能将人保释出来。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又喜又忧,喜的是缴纳500美金,贺绍强就可以跨出囹圄,呼吸自由空气;忧的是,家里确实凑不齐500美金。
我在美国举目无亲,只好向华北中餐馆的大姐求助了。拨通了大姐的电话,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洪洞县里那个蒙冤受屈的苏三那样“未曾开言,我心内惨”,对着话筒说了句“大姐”两个字,便抽泣起来。大姐在电话那头说:“傻妹儿,哭啥嘛?我知道你老公被捕了。如果需要保释金的话,要多少,你赶紧过来拿吧。”大姐的话让我惊愕了。我知道大姐的经济并不十分宽裕,老两口开个夫妻店,起早贪黑,略有结余。所以,几次遇到那些吝啬的主儿,大姐拉下脸来,和人家吵过几架。但在施救贺绍强这件事上,大姐竟如此义薄云天。我想,恐怕是出于我们都是女娲用一把黄土造出来的兄弟姐妹的缘故吧。
想到这里,我的泪水又悄然而下。但不同的是,刚才的泪水是苦涩的,此时的泪水有甘甜味。
我在国内的时候,社会上就流行这一句话:“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此话不是绝对真理,但绝对是现实写照。因为500美金就能让贺绍强从阴暗、潮湿的监狱里走出来,重新沐浴着孟菲斯温和的秋日阳光。
下午,威廉驾车,我们把贺绍强从孟菲斯警察局里“捞”了出来。
一路上,我问他蹲监狱的滋味怎样。他先是一脸苦笑,然后冒了一句:“自由万岁!”接着,他才讲起进监狱的故事来。
昨晚深夜,贺绍强被带上警车,警车快速地向市警察局驶去,贺绍强的脑子里快速地想起监狱里的情景:野蛮、肮脏、暴力。特别是想到老犯人对新犯人一顿拳脚伺候时,贺绍强心头发怵忙问警察:“到了监狱,你们会不会打人?”“我们不会打人。”“犯人会不会打人?”“这个就难说了。当然,如果犯人对你造成严重的伤害,我们会出面制止的。”
“我都被打得趴下了,你才来制止有个屁用。”贺绍强心里凉了半截。
进了警察局,办完繁琐的手续后,贺绍强才被带进了监狱。监狱就在警察局的地下室,那种地下室和我们北京的地下室不一样,有窗户,但阳光不能直接照进窗户,窗户只是用来通气的。我敢负责地说,即使在孟菲斯这座美幻如仙的城市,监狱里的PM2.5值也是远远达不到要求的。监狱十几个平方,关着七八个人,靠墙角有一只抽水马桶,马桶是铁质的,原因很简单,倒不是陶瓷马桶讨厌犯人们的屁股,而是怕他们将陶瓷马桶打碎,用陶瓷来搞抹喉割腕之类的活动。
走进牢房,开门时的金属撞击声将犯人们惊醒了,他们从地铺上爬起来,狱警对大家说:“他是个知识分子,你们不要欺负他。”说完,狱警“哐当”几下锁上门走了。
此时,犯人们才打量起贺绍强来,贺绍强戴一副窄边眼镜,确实有知识分子的模样。有个南美洲人惊喜地叫起来:“啊,切诺(西班牙语,中国人)!”有两个非洲人也嚷道:“切诺,切诺!”犯人们都向贺绍强投来惊奇的目光。一时间,这里好像并非是监狱,而是正在举行一次国际派对活动,正等待着迟到了的中国代表。贺绍强心里窃喜,看着犯人们并无恶意的目光,以为躲过了初进监狱的那顿皮肉之苦了。
这时,有个身壮如牛的墨西哥人走到贺绍强面前,他用右手抓着贺绍强的衣领,左手轻轻一按,贺绍强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引起一阵怪叫声。贺绍强爬起来,连看都没看那个墨西哥壮汉一眼,径直走到马桶边,坐下,双手抱脚,把头埋在双腿之间,仿佛无声地向其他人宣布:“不玩儿了,我要休息了。”牢房里一下安静下来,犯人们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这位“中国代表”,心里好像在说:“懂得规矩。看来这不是一个初次犯事的家伙,完全是个‘二进宫’的角色。”
很快就到了天亮,狱警送来了早餐,是三明治和牛奶。那个南美洲人挪到贺绍强身边,向贺绍强耳语:“早餐你千万不能吃,把它送给昨晚打你的那位老大吧。”贺绍强将早餐端到墨西哥壮汉面前,墨西哥壮汉居然站起身来,礼貌地接过三明治,他像一位国君,接受臣民的供品,墨西哥壮汉笑了,贺绍强觉得他的笑比不笑更让人觉得恐怖。
贺绍强的故事讲完了。作为教师的他,像讲完一堂课后,总要对授课内容进行总结归纳一样。他对这趟有惊无险的“监狱一日游”,发表了感言:“中国有句古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要是换成别的女人,我遇到这么多的麻烦事,早就跑了,谁会像你这样跟着我,帮助我,妹妹,只有你才对我这么好。”
贺绍强的这番话,我听了心里一阵发酸,想哭却哭不出声来。我想:“贺绍强呀,贺绍强,你不要高抬我,我也是个很现实的女人,我不损人,但要利己,要是在国内,我们恐怕早就劳燕分飞了。在这里,你撵我走我也不走。这里是美国,我那糟糕的英语,简直让我变成一个又聋又哑的残疾人。离开你这根‘拐棍’,我行吗?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了安娜,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也是你的亲骨肉。即使我们现在如此努力都还没有为她筑起一个安稳的、舒适的小巢,但我能忍心离你而去,丢下小安娜不管吗?”
一想起我的女儿安娜还寄养在美国人贝克家,我就觉得对不起我的女儿,眼泪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流。
过了几天,我的律师史丹娜女士告诉我们,她很抱歉,她不能为贺绍强辩护,但是她可以给我们推荐一个人,此人就是她的顶头上司,A.C.沃腾先生,一位在当地很有名的律师。
史丹娜见我们有些犹豫,她瞪圆了她那双诚信的眼睛,介绍起沃腾的履历。她的语速极快,我没完全听清楚,但主要意思我能猜得出来,意思就等于我们国内的推销员最爱说的那句话:“放心使用吧,本公司产品一律实行三包。”
我们接受了史丹娜女士的推荐,在她的引荐下,我和贺绍强来到沃腾律师的办公室。沃腾先生身材消瘦,个头不高,大约五十多岁,但岁月之犁已在他的额头上划出几道浅沟,岁月之风已经把他的头发染成了花白。他身着一套浅灰色的西装,脚穿一双光亮可见的皮鞋,既得体又高雅。
沃腾先生的办公室很宽敞,墙壁处有两个大书柜,里面陈列着与法律相关的各类书籍,墙上挂着几幅风景画和照片。照片是和他家人照的,其中一张是他和他的孙儿孙女照的,一个缺了两颗门牙,一个长着两颗可爱的虎牙,祖孙三人都张着嘴大笑着,十分温馨,十分童趣。
沃腾先生见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他便向前两步在屋子的中央站定,然后伸出手来,十分热情地和我们握手。他请我们坐下,又请他的女秘书给我们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然后,开始询问我们的情况。
他的嗓音有点低沉,但浑厚而优雅,有大提琴那样的共鸣声,看得出来,他是位受过良好教育,事业有成,而且家庭和睦的好律师。
趁他和贺绍强交谈的时候,我浏览着墙上的那些画和照片。突然,我看见他挂在墙上的毕业文凭。啊!他也是孟菲斯大学的毕业生!后来,我慢慢知道,孟菲斯的律师、法官,除了戴维•西格是田纳西州立大学毕业的以外,其他的全部都是孟菲斯大学的门生。这种宗教式的司法体系,肯定在司法过程中,会出现有失公允的现象,这在我们以后的官司中,我是深有感受的。假如我现在还在美国,我肯定会向美国司法界推荐高级干部异地交换任职的做法。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了。
“你是无辜的。”听完贺绍强的陈述后,沃腾先生坚定地说。沃腾先生轻轻的一句话,我感觉一声响雷,响在惊蛰时分,他唤醒了世界万象,也驱散了我们心上的阴霾。时隔十几年后,我想起这句话,我仍然觉得它犹如梵音,公正而慈祥。
我和贺绍强大喜,正想对他说一些感谢之类的话的时候,沃腾先生把话锋一转,接着说:“像我这样级别的律师,起步价至少是5000美元,但史丹娜和我说过你们家的情况,我很同情,这样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只收你们1000美元。”
沃腾先生真是个好人,一开口就给我们打了个两折。这样的好事,在国内,只有积压商品大甩卖的时候才能碰到,我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贺绍强没有征求我的意见,马上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支票本来,刷刷几笔就在1000美元的支票上签上了他的名字。然后,从容地把支票本放回了西装口袋。那派头,就像晋陕那些富甲天下的煤老板填写支票时的潇洒、淡定。
我真不敢相信,在将1000美元支票交给沃腾先生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就是我的老公贺绍强。不是我非要作践我最亲的人,我的老公,他的身上确实染上了葛朗台和严监生的毛病——嗜钱如命。
我来美国前,贺绍强是和其他人合租的房子,他从来就没有以他的名义租过房,买过东西和买过车。因为没有买过贵重的东西,平时买点生活日用品,就用现金支付了,所以,他没有办信用卡,他在美国的信用度几乎为零。我去了以后,他才去申请了一张信用卡,额度多少?250美元。在国内,人们都忌讳“二百五”,贺绍强不忌讳,恐怕他就是个“二百五”。
贺绍强的潇洒派头,并没有赢得我的喝彩,我在心里快速地算了一下家里的财政状况。前几天,为把贺绍强从监狱里捞出来,我向大姐借了500美元,交了保释金,今天又交了1000美元的律师费,很快银行户口上还剩几十美元了。女儿安娜的奶粉,我们申请补助,不用花钱,但是购买尿不湿一类的婴儿用品还得我们掏钱买,财政面临的赤字,令我心里一阵阵发怵。我只盼贺绍强的强奸案能早日开庭,冤案早日昭雪,还无辜者一个清白,贺绍强就可以重新获得工作,有了钱,我们的生活才有基本保障。
(作者: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