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兰爸爸叫祝希山,中国一家著名钢铁院校高才生,毕业分到大渝钢铁厂。他全程参与了弧形连续铸钢机的设计到试车,不吝身心,不舍昼夜。其间,妻子鲁綦兰怀孕,而在这项生命孕育的复杂而伟大的工程里,他除全身心参与了开头,之后便严重缺席,对于妻子日渐隆起的肚子的概念远不如那个机器明确。尤为甚者,鲁綦兰分娩之际,在床上钢牙咬碎满脸汗水时,他正随试浇进入关键时刻而紧张得浑身颤抖。
祝兰母亲鲁綦兰从剧烈疼痛中挣脱的间隙,对一个生命的来临,感受是虚无,反为试车现场揪着心,仿佛与她有多大干系,其实她根本只是个围观者,她就是喜欢激动人心的场合。这孩子也是个凑热闹的,让她不能亲临现场见证神圣时刻,她这妈当得心不甘情不愿。所以,祝兰一直相信,伤害这事,不在施者而在受者。自己初来人世,父母一律心不在焉,她只管嚎她的,长大了也没产生过人的生命是否比一台机器更有价值的质疑,足以证明人受伤全看自己愿不愿受伤。
祝希山当时二十六岁,货真价实的年轻气盛激情满怀,为“中国第一”欢呼雀跃忘乎所以,意犹未尽回家,到宿舍楼栋口,才猛然想起接过妻子口信,“估计要生了”。果然就有邻居见他一叠声报喜:“生了,生了,生了个胖丫头”,才从天上返回凡间似的三步两步扑进家门,看到妻子身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他惊呆了。
那样的绯红,那样的皱巴巴,那猫脸样耸动的小鼻子小嘴,都是这个搞机械研究以标尺图纸为审美准绳的人不能想象的。而那个小身子,只是一把挂面。他心里莫名一疼。这一疼,接通了他与陌生小人儿之间的信息。祝希山两眼闪着熠熠星光,慢慢俯下身子,缓缓伸出双臂,在邻家嫂子帮衬下,战战兢兢把孩子捧起来。捧着,动也不动。
祝兰确信无疑,那一刻,她是那掌上的明珠。
“掌上明珠”这过于奢侈的概念,此后穷尽一生,祝兰再没找到比此更明确的体验。年轻父亲叹道:“踩着日子来的呢,会赶趟呢,丫头就叫祝弧吧,纪念我国第一台弧形连续铸钢机在咱厂投产成功,跟祝福同音。”无疑是个好名。可产妇鲁綦兰,纵然虚弱,也不乏举重若轻指挥若定的气度:“啥名儿啊?跟狐狸精似的。”“弧”字,不讨她好。祝希山看着妻子满月般的圆盘大脸青苍无力地陷在绣花枕头里,感激和怜惜塞满心:“那,就用你名字的‘兰’?祝兰!”
鲁綦兰眉头微展。名字大众化,但理由是个很有分量的理由。
祝兰便叫了祝兰。
鲁綦兰认为,依祝希山肚子里的墨水,他们女儿可以有个更好的名字,但那个岁月太匆忙太圆满,无暇在此逗留。
“人有出息,名字自然响亮。人要没用,也是糟蹋字。”她说。
不知这话哪不对劲,祝希山无话可接。接着谈起试车现场情况,祝希山话便多了:“首先是陆厂长讲话,王司长和蒋市长共同剪彩,最后,国家冶金部王司长讲了话,他说渝钢又为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是啊是啊,咱渝钢又添了个全国第一!”鲁綦兰喃喃地说,望着天花板,眼里星星点点。
“试浇开始,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还是黄老和史工镇定,两人配合默契,共同指挥完成了这个伟大的杰作。王司长握着他们的手不放,我看到黄老和史工泪光闪闪。”
“是你泪光闪闪吧。你想到过我痛得泪光闪闪没?怕是把我们娘儿俩忘干净了。”
鲁綦兰越听越失落,也不好说别的,翻出这折。好言软语在祝希山的知识结构里毫无储备,除了自责就是致歉。鲁綦兰听着没意思,看他这段时间为这宝贝疙瘩机器忙得大眼落眶,也是心疼,就催他睡。他才想起问妻子要不要吃的喝的,鲁綦兰说:“等你想起,早饿死了。王姐弄了好多吃的,明儿给她家小明端碗鸡汤去谢谢人家,啊?”“好好好,夜里我做什么?”“喂奶!”“啊?呵呵,这个,我看看还行。”“还没累是咋的?啰唆。”祝希山得令般颠颠地去洗刷,回到床边,突然无所适从:“这个——我睡——”显然,从这天起,屋檐下的格局发生了全局性变化。鲁綦兰嘴一努“:那。”
他目测一下,抱着自结婚没移过位的鸳鸯戏水绣花枕头,放到妻子脚边,忐忐忑忑躺下,眼皮直往拢粘,又怕睡着踹了孩子,硬是保持似睡非睡,床上但凡有个动静,就弹跳起来,对妻子把尿、喂奶围观之唏嘘之,辅之以瞎忙。一个异乎寻常的神奇夜晚。
说多了。原是想说,祝兰总认为自己不凡。而恰在她出生时,她的出生地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事跟她自认不凡并无关系,她并未把自己与那劳什子机器扯一块儿去。她需要去跟一机器攀缘吗?况且,她固执地认为,来到人间一年零两个月后的经历,才是她今生的真正开始。
今生是个惯常说法。从逻辑上讲,承认今生,就承认前世。祝兰是实心疙瘩,她但凡说今生,不知道有没有前世的心虚气短就随之而来。据说,人不记得前世,是死后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祝兰大了发现自己总记不住人的脸,也记不住一些事,便一度怀疑是孟婆汤流毒未消,待后来占了记不住人事倒省心的便宜后,又认定孟婆汤是好汤,让人忘性大,烦恼少。
祝兰之所以坚持她的今生是从一岁零两个月开始的,是因为她记得那场经历。客观分析,这得益于大人的反复讲述,直至身临其境感同身受,成了她的记忆。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