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綦兰这么看她时,她已三岁。两岁多还属爬行动物,三岁一到,撒腿开跑,仿佛此前一直在做预备动作,只等一声枪响。自此漫山遍野印了她的脚印。只可怜她那小个子外婆,迈着双被缠了一段时间、遇全国人民获解放也跟着解放了的半残小脚,日日满山追,傍晚坐门槛上捶腿:“野猫儿啊,比放一群羊还累人。没见过这么野的女娃。我这心啊,常常被吓得抖起八丈高啊!”祝兰扑过去抱着她摇:“外婆,八丈高是天那么高吗?”外公大笑:“野猫儿好,灵光,命大。”外公便叫她猫儿:“猫儿——”祝兰“噌”地过去拱进怀里,外公暖烘烘地笑,祝兰就在他怀里翻转过来,透过胡子看天,天很蓝云很白,那是祝兰这辈子看过的最蓝的蓝和最白的白。外公笑得胡子一抖一抖的,那白云就一颤一颤的,便也在笑了。
人所共知的城里娃身份,和同样人所共知的没爹妈管的野猫子,使祝兰在村里孩子中卓尔不群。卓尔不群的同义词是孤独。显见的优势和劣势,都会让人孤独。祝兰在村里没朋友,她天不焦地不愁的样子很惹人怨愤。那些做父母的吵他们的娃:“人家有吃有穿,你跟着疯,今后喝西北风去,讨饭到门口,人家只不认识!”从那些目光中,祝兰再次领略到从她妈眼缝里领略到的不被接纳。
为融入“主流”,她要养羊,外婆就在羊群里划拨只小羊给她。规模小,却是张入场券。羊全身雪白,眼睛很黑,望她的时候更黑,就唤它“黑眼睛”。名字没想象力,但取名这事有创意,而彼时彼地,创意归类于怪异。所以孤独的不单是祝兰,还有黑眼睛。
一次,祝兰正在沟边放她的羊,一群孩子上山打柴,她只觉胸腹荡起一股豪情,觉得打柴比放羊有出息,就把黑眼睛系在崖边大树上,跟那群孩子昂昂扬扬上山了。不料黑眼睛竟是名副其实,黑眼睛不是瞎吗?瞪恁大双眼睛,怎么看的路呢?好端端往崖下奔,把自己挂树上做上吊状。幸好有人路过,拖将上来。活该祝兰不犯杀生之罪,羊命保全了,“羊倌”被革了职。祝兰乐得专心经营打柴营生,跟一群男孩子钻林子,天黑了背几根枯枝晃悠悠回去,脸上手上挂痕累累,外婆嗓子都直了:“小祖宗,这伤了眼破了相,咋交差哦。”
祝兰不知道要向谁交差。有天,天黑尽,祝兰未落屋,到处找,几个男孩才说那天去茵坡,上山有她下山没。外婆当即软了腿。
茵坡不高,却险,外婆心惊肉跳地喊了住一起的大儿子打了火把去找,远远听到哭号,祝兰坐在一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从陡坡斜出的石头上,双手攀着岩缝仰天长啸。此后,祝兰在农村广阔天地的胡作非为她都忘了,唯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叫天不应唤地不灵的孤立无援之恐惧,一生抹不去。
那天,连外公都黑了脸,他颧骨微高两颊凹陷,严肃起来是很严肃的。他说了外婆同样的话:“胡作非为!有个好歹,咋交差?”如果说,这次她外公动了遣送她的念头,接着一件事,将其念头变成了决定。
那天,薄雾袅袅的山坳里,外公外婆在田里劳作,祝兰捉了会儿蚂蚱追了阵蜻蜓,累了,一屁股窝进新翻的泥里发呆,突然,她宣布:“今后,我不喊外公外婆了!”“随你咋喊。”“喊爸爸妈妈。”“胡闹,我看你要翻天呢。”“二娃阿秀他们都这么喊。”外婆停下手中的活望着她:“这岂有乱喊的!”祝兰垂头搓泥:“就我跟人不一样,怪怪的。”外公在田头坐下,举起烟杆:“装烟啰。”祝兰扑过去,趴在外公膝盖上,往他叼在嘴上的烟斗里摁烟丝。烟丝是自种的阔大的烟叶切成晒干的,粗大利索。祝兰技艺娴熟,基本不撒,撒了外公也捻起来,和泥摁进烟锅。点火更刺激。外公一根火柴可点燃一锅烟,祝兰要划好多根,外婆在一旁跺着脚吼:“手啊,手!洋火——我的洋火啊!”外婆叫火柴洋火,8分钱一盒,“噗嗤噗嗤”擦得她心疼。
火苗在一老一少脑袋之间、在一清一浊两双瞳仁里明明灭灭,烟头渐渐彤红,随着外公一呼一吸,成了一明一灭的红宝石。到了这个成色,祝兰就胳膊腿一伸一缩,转瞬之间到了一臂之外,端坐地上,面朝外公,悄无声息。外公深深吸一口,长长吐一口,浓烟缭绕中,“吧嗒吧嗒”,忽闪忽闪,开始摆古。摆古就是讲故事。外公“吃烟时候”都用来摆古,多以“很久很久以前”开章,以“一个大善人”的善终或“一个大恶人”的恶果结束。神话、诗词、歌赋,情节传奇,善恶有报。这样的故事在他肚子里取之不尽,眉毛胡子里全是。以至于平淡无奇之中蕴藏抑扬顿挫荡气回肠,逢诗吟诗,有歌唱歌,脚踏黄土头顶蓝天,目随流云,气沉丹田,庄严生动,气宇轩昂。对祝兰的记忆做着刻板印刷的处理,祝兰后来结缘文学,追溯到此,认定这是她的启蒙教育。
一般来说,抽锅烟,摆个古,还有半场活路,可这天,鲁贤愚讲完就喊收工。进屋,门一关,对老婆子说:“喊綦兰接娃。娃大了。”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