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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澡堂》 | 前编卷(上)二 瘫子豚七

发布日期:2020-09-03 10:5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早鸦的声音:“呀,呀,呀,呀!”

早晨小贩的声音:“纳豆,纳豆!”(纳豆即是中国的鲜豆豉,价廉味美,日本平民大抵用于早膳,用酱油加芥末拌食。早晨叫卖极早,往往先卖一巡,再携第二批出来叫卖。)

人家打火的声音:咯,咯,咯,咯!(古时人家都用火刀火石取火,所以早晨咯咯打火的声音是很普遍的。)

此时开幕出现来的乃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睡衣上面系着细带,里面的衣裾拖了下来,几乎盖住了木屐的屐齿,像是用油煎过了的一条手巾,耷拉着挂在肩头上,手掌上搁着盐,用右手指擦着牙齿,仿佛虫在爬走似地走上前来,这乃是所谓瘫子的病人,名叫豚七。(瘫子原文是说一种中风病人,重的半身不遂,较轻的仍能起坐行动,只是不甚灵便,说话也不清楚,豚七的话原本多模糊讹脱,未能一一照写。)

豚七:“啊呀,还还没有开,没开,没开么?睡睡早觉的家伙!”独自说着话,走到门口,高声怪叫:“伙伙计,伙计!还不起来,还不起来么?太阳太阳菩萨起来,起来得把屁股都要晒焦了!喂,喂,伙计!——啊呀,啊呀!啊呀呀!粪粪,粪踩了,粪踩了!咦,咦,脏得很!”

回头对睡在旁边的狗说:“是你,是你吧?坏东西呀,是你吧!纳塔多得,(原文不可解,出口氏注云未详。)粪踩了,粪踩了!喂,这畜生,这畜生!”一边骂着,把牙粉的唾沫向狗吐过去,蹒跚的站立不稳。

二十二三岁的男子,前额拔去头发,鬓角剃齐,梳着妈妈髻儿,(古时日本男子蓄发结髻,平常往理发店去梳,有在家梳头的,格式不入时,称为妈妈髻儿,意思即是说老婆所梳。)布手巾上随处有着胭脂口红的痕迹,(手巾上染有胭脂,盖原系妓女所用,由她送给相识的男子的。)搭在肩头,牙粉袋中插着牙刷,塞在丁字髻内,(丁字髻即古时所谓椎髻,男子束发于顶,向后屈作圆髻,前面留一二寸剪去其余,牙粉袋即是塞在这前端,俗语称为刷子。)裤子团作一起挟在胁下,穿着睡衣走来。从对面横街里出来一个二十岁多的男子,前额显然是近时拔过,只是带子和木屐显得注目,稍为歪了头用牙刷刷着臼齿,在吐唾沬的时候,把手巾掉在地上了。

这边的男子甲看见了,笑着说道:“浑蛋,手巾掉了!为什么那么胡里胡涂的?”乙用木屐的后齿定住,骨碌地转过身子去,拾起手巾来,又去看自己背后的带结子,在狗身上绊了一下。

狗叫:“汪,汪!”

乙:“畜生!死躺在讨人嫌的地方!”

甲:“怎么?是你自己讨人嫌,正是活该!”

乙:“别妒忌人吧!这家伙披上了凤凰的衣服。(凤凰,三田村氏注云原意指妓女,这里只是说华丽的衣服。)——什么,澡堂还没有开门么?真是一班睡早觉的家伙呀。喂,可不是欺人么。你想是什么时候了?卖纳豆的已经第二次上街,这时候卖金时豆(金时系民间故事中的英雄,金时豆乃是一种食物的名称,系小豆加糖煮成。)的也就要来了。——啊,手巾给我看!带着胭脂,······哼,真是现世报,从那地方(那地方即指新吉原,妓馆的集中地。)去抢了来!”

甲:“算了吧,别说叫人生气的话了!要是男子汉,也去拿一条吧!哥儿不是一样的哩!”(哥儿是男子自称,意思乃是自夸,说自己自有本领,所以能够取得这些东西。)

乙:“当然不是一样嘛!如果没有眼睛鼻子,可不是同擦山葵的板一个样儿的脸么?那正可以从铁头鱼那里,去收头钱来么。”(三田村氏注云当是说乙的麻脸。山葵的根味香辣,日本用作调味料,在有刺的金属板(朝鲜有“姜板”系陶制而形状相同)磨擦成酱用之。这里比喻说脸上凹凸不平。铁头鱼系意译,汉名一云六角鱼,不知其详。头钱是头儿从徒党征收的利金,或者是说人比鱼还丑,所以该收得头钱?)

甲:“这浑蛋!”说着玩话,把乙往沟板(旧时日本街道上都是明沟,与街路平行,在人家门前铺有木板,俾便通行,称作沟板。)上一推。

乙:“呀,狗矢!啊!”赶紧跳开。“谁已经踩过了。”

豚七:“刚刚才是我踩了。”

乙:“是你踩了么?本来不踩也行嘛。这真是多余的事情呀。”

豚七:“就就是多余,已经踩了,是是没有法子的事。喂,木屐塔塔得塔拉……”

甲:“说的什么,一点都不懂。喂,你的毛病也真是麻烦。还没有好么?”

豚七:“什什么,好了,好了。不不碍,不碍了!这这个样子,看这个样子,不碍了。”说着话两只脚踏给他看,蹒跚地要跌倒,勉强支持住了顿着脚说:“这这个样子,脚已经不碍了!前几天本所的伯母,伯母那里火火烧了。我跑了去了。帮忙,帮忙,我很多帮忙。伯母称赞了,伯母称赞了!”

乙:“她称赞怎么地说?”

豚七:“她她说不碍了,说不碍了。那么该到赞岐的金毗罗(金毗罗系印度的神,在佛教中不重要,但日本民间颇见崇信,在赞岐琴平山有神社。)老爷,金毗罗老爷那里去,去谢谢去。”

乙:“你还是信仰那堀内老爷吧。你还没有真好哩。那是危险的呀。”

豚七:“堀内老爷,领得贴用神符,(堀内在东京市内,有妙法寺,系日莲宗,所谓堀内老爷即指日莲。贴用神符据三田村氏是一种长条的符,贴在病人床边,如接贴到墙上边,则病可全愈云。)说得很难得的。塔塔得耶达契,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莲华经,题目题目,(日莲宗于佛经中偏重《法华经》,又佛教徒皆宣佛号,模仿净土宗念南无阿弥陀佛,他们独不如此,只念南无妙法莲华经,以经名作替代,称为御题目。)念三百遍,三百遍。”

甲:“题目念三百遍是太少了。”

豚七:“早早,早饭前呀。题目,说不是空肚念是不行的。——我的阿妈,疼我,疼我。了不得,了不得的,非常的爱我。浅草的舅父,讨讨厌我,说做和尚去吧,说做和尚,做和尚。”

乙:“做和尚倒好,你还是听舅父的意见吧!”豚七:“不,不,阿妈不答应。我,将来做新郎,新郎哩!不得了,不得了!那个,那个。”

甲:“做武士去么?”

豚七:“是两刀,两刀呀!(日本古时武士专政,士族皆带长短两刀。上文豚七说“那个那个”,三田村氏注云盖用手势表示带刀,说颇有理。)不得了,不得了!喂,脚是这个样子,不不碍了,不碍了。”把蹒跚的脚在沟板上顿了两三下,这时候澡堂的门向里边开了,豚七踉跄的去靠着大门,却站立不住,随着那门嘡地一下,仰着倒在门内地上了。

甲乙:“啊,危险危险!”

澡堂的伙计大吃一惊,从台上跳下来,和甲乙二人一同将病人抱起。这时候豚七只是仰卧着,睁着眼睛看着众人。

伙计:“什么地方都没有受伤么?”

乙:“你看!刚说着,就跌倒了。”

甲乙:“哈,哈,哈!”

豚七:“什什么,不碍的,不碍的!嘻,嘻,嘻!”

苦笑着表示不肯服输,走到上边来。

伙计:“各位,都早啊!”(早晨相见时打招呼的话,也可以说早上好或早安,今直译原意。)

甲乙:“嗳。”

乙:“早觉睡得好呀。”

伙计:“嗳,昨夜睡得迟了。”

甲:“这很可疑呀,伙计!”

乙:“是去看尼华加(原文云“仁和贺”,写作“俄”字,义云忽尔,这里是指吉原秋天的临时赛会,大抵以滑稽表演为多,后来转变成为一种滑稽戏的名称。)去了吧?”

伙计:“嘿嘿嘿,要是那个那倒是好了。”拿了坐垫打拂钱箱,坐了下来。

甲乙脱去衣服,回顾豚七的方面。

乙:“别再滑了吧!——啊,冷呀!今早真是怪冷。”

甲:“是同行,是同行呀!(出口氏注云当是模仿什么戏剧歌词,但出典原本均不能详。)同行,同行!”跑步走去,进了石榴口,立即哼起小曲来:“这是——呀!”

豚七脱了衣服,狼狈似地用手巾按着下身,(日本古时男女混浴,浴客各系一犊鼻裈即丁字带入浴,及分浴后,仍以手巾掩盖下体,盖旧时习俗之留遗云。)拼命用心的看着前方,用了苍蝇拉车(出口氏引中山翁说云,小儿游戏,用纸折作小箱或鹤,将苍蝇放在里边,令其行走。但如何走动仍不明白,疑或是用糊粘蝇背亦未可知。)似的脚步走着。

豚七:“好容易到了!”钻进石榴口去:“对不起,

对不起(进浴池去的时候所说的客气话。)——啊,热,热,这热真叫热!了不起!是石川五右卫门(民间传说是劫富济贫的大盗,公元十六世纪末被捕,用大锅煮死,至今用大铁镬烧水的浴池俗称五右卫门盆。),是石川五右卫门了!”跨进浴池,皱着脸,不服输的哼起曲调来:“啊,如今是在吉田町(吉田町是野妓出没的街路名。)呀,流连呀。”

甲乙:“阿唷,这才是豪杰呀!呀,是呀!哈,是呀!”(是歌曲中帮衬的文句。)

豚七听了二人的帮腔,更加有兴头了:“喂,流连呀,流连呀喂!”

作者:式亭三马 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