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兰带走了祝希山强烈而簇新的父爱。四个月后,儿子祝简出生,祝希山初为人父的熊熊烈火似已燃烧殆尽,高兴也高兴,不像对祝兰那样失了章法。该上班上班,该加班加班。回家也抱孩子洗尿布,但走的是正步而不是舞步。尿布洗得同样仔细,却只有水声,没有歌声。鲁綦兰对好友罗瑛说:“都他的孩子,咋就不一样呢?”罗瑛撇撇嘴:
“那阵儿是刚当爸,新鲜呗!我跟你说,男人就新鲜劲儿。”鲁綦兰看她一眼:“你很懂男人嘛。”“亏得懂。不然我还敢要程大鹏?那还不一辈子守着他又疑心他揣着你?那号日子我不过。”“说什么呢。”“就说男人是新鲜劲儿呗!”话里七荤八素。
程大鹏是渝钢保卫处长陆云喜的儿子,随母姓程,焦化厂推焦工,开推焦车像开了辆坦克,对焦炭像对千军万马,那气度不知哪来的。但一下推焦车,就沉默寡语了,本就额宽脸窄眉骨高,一不说话,就显得愁眉苦脸,看不出什么踌躇满志,但整个焦化厂的人都知道他推焦是暂时的,迟早要到别的热门厂或要害部门当干部——渝钢下辖二级厂矿五个:炼铁、炼钢、轧钢、焦化、烧结,联动生产出最后出厂的钢材,少一环不行,关系貌似平等,却绝对有轻重高下,占领核心技术的厂便是热门厂。部门更多,销售、人事、保卫、后勤、机修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名字都听得出要不要害——人们这么认为不是因为他爸陆云喜是保卫处长。保卫处长着实了不起,但比起渝钢厂长来,又不算什么了。是的,人们这么看好程大鹏,是因为他爷爷。他爷爷是陆梦生——渝钢曾经的总厂厂长、永远的传奇,此处不表。
焦化厂的程大鹏与轧钢厂的鲁綦兰、罗瑛是在厂里搞活动时认识的。那时演出多,同样的人和人之间,台上台下遇见与在车间里相见,多出些亲切随和,更别说在这里相识的,不尽生出多少新奇的美好来。罗瑛、鲁綦兰是舞蹈队的,常常白衬衣蓝裤子地闪亮登场,也不乏花裙红衣的时候,英姿飒爽,妩媚多姿。程大鹏会拉二胡,是缺不得的角儿。每次演出,要排练老长一段时间。
都是工余,一般是晚上。绿男红女聚一起,演绎多少爱恨情仇别离天或悉心修得同床梦。这里只说程大鹏。不短的日子里,程大鹏见到鲁綦兰,总有别样的欢喜,心口便似有只蚂蚁爬,尽管蚁脚轻柔,却也抵不住夜以继日地刨,竟是要刨出地下三千尺沉睡的岩浆来,渐渐地程大鹏埋首拉二胡时能听出群舞里鲁綦兰的脚步声,那渐成他心上的鼓点,他和着这道轻柔鼓点,把一曲二胡拉得如泣如诉。按住眼睛跑了耳朵,引爆是迟早的事了。
爆发点不期而至。一天,渝钢团委带着各厂团支部到轧钢厂启动“青年技术大练兵”,这是团委传统的金字招牌活动,推送出多少青年技术尖兵到各厂重要岗位。这天的会在轧钢厂车间门口坝子里搭台举行。团支部书记鲁綦兰汇报了轧钢厂青年技术练兵情况,雄心勃勃地表示“要把大练兵与日常工作相结合,掀起赶学比超新高潮”。很多工人围观,一些工人热情参与,一些看不惯他们花里胡哨。鲁綦兰话刚讲完,人群中一公鸭嗓喊道:“怎么光青年,不要我们,嫌我们老嘛。老了有绵力。咱上下齐动才整得出响动。光顾自己,你摇我不动,掀不起高潮。”人群“哗”地笑开锅,鲁綦兰居然谦逊地真心请大家参与,她越是正经,笑声越大。鲁綦兰毕竟在厂里这么久了,对一些荤文化素文化虽似通非通,却也可领会些。知道又被“双关”了,毕竟大庭广众,不比平日装聋卖傻也就过了,当即脸红到耳根,不知如何应对。也有人制止:“人家正经开会,起啥哄呢?总要讲个场合。”便又有人分辩,一时乱纷纷。这时,一向沉默的程大鹏几步站到“公鸭嗓”跟前,正告:“做人该放尊重些!有人没人就掀衣服脱裤子,自己不要脸,大家还要!”“哟嚯嚯——老子还不信邪了今儿······”
“公鸭嗓”像被人掐了脖子,脸红筋涨、声音尖厉起来。但随即,他被人攀住,左右耳朵上都凑上了嘴,他听着,气焰顿消,脸由红转白,哼哼两声,甩手走了。
鲁綦兰下来向程大鹏道谢,两人随后话便多了。罗瑛更是个黏合剂,三人常凑一块儿说笑。程大鹏说话只看罗瑛,罗瑛却从他黝黑的眸子里看到綦兰,心里就有了数,有机会便拿话去穿针引线。程大鹏在罗瑛面前,更多一些坦然。一次在罗瑛威逼利诱下,交出心思。罗瑛抚掌一笑:“早说嘛,你那点小九九,瞒得了我!我给你说,你有眼光,綦兰可是百里挑一的,到时却要怎么谢我?”程大鹏低头笑。她又说:“让你爸把我调到机关,我就帮你这个死忙。”程大鹏脸又愁苦起来,她一拍他的手:“开玩笑呢!”一扭身,笑着走了。
罗瑛圆盘大脸,却颧骨微耸,破了圆融;眉目清秀,鼻梁山根却又没挺起来,五官欠分明;目光辗转,笑口常开,典型的“面带猪相心里明亮”。很多事在罗瑛心里滚过,她能自然拽住其祸福利害的端倪。因此在这样一个大厂里,她长袖善舞趋利避害,让自己逐渐得以周全。彼时彼刻,红娘事宜在她心幕上犹如夜空下绽放的礼花,光芒照亮了她。仿佛这门亲事不是鲁綦兰的,倒是她的。程大鹏是不可小觑的人物,这个媒若能做成,他自然会记得她的好处。她又是鲁綦兰最好的朋友,不定要沾多少光。一心要成全,在鲁綦兰面前尽夸程大鹏,实事求是的好话说尽,不实事求是的美誉尽说。终于有一天,鲁綦兰如梦初醒般,一双大眼睛笑盈盈地罩定她:“你——喜欢上人家了?”“你就装吧,你就装!除非你不嫁人,嫁人可再没比程大鹏好的了。你甭说你不明白这理。我敢说,你进了门,三天就不倒班了,信不信?而且,结婚后就会进厂部,混得好,当干部哪是事儿?最不济也是个官太太!你装清高,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那江南农村来的乡下女子,这就是你的底子。做人面子重要,底子更重要。我给你说,女人,任你再强,终一个靠男人的命!我们能进这个厂,差不多用完八辈子积的福了,赶紧找个好男人是正经,我给你说——”“你嫁啊,这么好。”“你很得意是吧?”罗瑛的脸涨得通红。鲁綦兰赶紧揽住她壮硕的肩:“说错了说错了,掌嘴!说实话吧,我呢,实在不喜欢他那号的。”这话让罗瑛猛吃一吓,惊异压住了怒气:“这样的不喜欢?要喜欢哪样的?”鲁綦兰眯瞪着眼,也想不出是哪样的,懒懒地说:“反正,不是他那样的。”
那时的鲁綦兰,成天风风火火热气腾腾,凡心没动呢,这被罗瑛猛一提,仿佛一尾在水里正游得欢的鱼,被“哗啦”拎出水面,看着花花绿绿的世界,措手不及。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难度系数等同于问鱼喜欢什么花。她迷惘地:“缘分吧。”“缘分?缘分是什么东西?他都有意了,还不是缘分?”“他有意,我无意。也叫有缘无分。”这话从鲁綦兰嘴里出来,让罗瑛两眼成了斗鸡眼。
鲁綦兰兀自发一会呆。对于缘分这事,她是不当真的。她是觉得自己太年轻,正“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无心想这些事。可自古“穷通皆有定,离散岂无缘”,当时随便一说,缘到了,竟真由不得自己。当车间主任将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新来的大学生祝希山带到大家面前,鲁綦兰分明感觉有股清风拂面而来,祝希山说话带笑不说话也带笑,笑容像老家山坳里清泉上的阳光,清亮,和暖。特别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让她肃然起敬。她一直认为,普通话才是正规语言,可以充分表达感情的语言,说普通话才是真正的文明人。
祝希山同来厂的男女五个同学,都很有文化的样子。其中一个叫秦岭的女生,传言跟祝希山好。鲁綦兰莫名地沮丧,这时她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秦岭干干净净袅袅娜娜,她自愧弗如,尤其致命的,秦岭也一口普通话,他俩说话,不是高山流水啊?但鲁綦兰的特点是,她的战斗性与障碍高度成正比,寝食难安后,她决定不再背这包袱,应主动出击扭转局势。被窝里翻煎饼分析利弊,不外乎两个结果。一是被接受,如愿以偿;二是遭拒绝,维持现状。没有更坏。不,应该是比现状好,少了妄想。
鲁綦兰爽性利落。尽管也有几分羞涩,但媒人却是用不上的。次日一早,她到车间等祝希山。祝希山一定是最早到的那一个。鲁綦兰守株待兔地擒住他,昂首挺胸冲上去,像上讲台,没给自己丝毫迟疑的机会。她目不斜视地瞪着面前的人,嘎脆地说:“祝工,我想了一下,呃,觉得你挺适合我,你如果也觉得我适合你,我们处朋友吧,如果你觉得不适合,没关系,今后还向你好好学文化和技术。”
尽管是方言,但之前的交流证明,说普通话的祝希山听方言绝对没障碍,可鲁綦兰这话完了以后不短的一段时间,他目光茫然表情愕然,似懂非懂杵在那儿眨巴镜片后的眼睛。直到鲁綦兰的脸突然着火了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他才醒悟。不知是被对面的脸映的,还是热点燃烧起来,他整个腾起了火苗,喉头干涩地滚动了几下,发着意义不明的“呃呃”。此刻,远远地传来轻盈而清晰的脚步声——鲁綦兰终其一生也不知那脚步声怎么制造出来的,清楚笃定又绵软起伏——瞬间敲破了滚烫的密闭空间,两人得以解救,彼此解放。进来的是秦岭,两张绯红的脸落进她眼里,她嘴角荡起笑纹,如微风拂过平静的深潭。那笑意不为人知,包括秦岭自己。秦岭一生都记得那个时刻,鲁綦兰和祝希山都忘了的时候,她都记得。那种红,是心底烧上来的红,心底没有,脸上不会有,祝希山的脸竟可以这样红?从同学到同事她从没见过,他和他们相敬如宾,永远没有燃点,从此,秦岭轻盈而清晰的脚步声总在一定距离外。这种距离,是一种叫“红”的颜色界定的。
鲁綦兰和祝希山都不知道那天怎么过去的,恍兮惚兮一阵,惚兮恍兮一阵,待到再站在一起,已过了一个世纪,一团红云再次降临笼罩了他们,他们莫名地接受了许多东西。
鲁綦兰与祝希山建立恋爱关系后,罗瑛仗义地对失落的程大鹏表示关切,此刻她发现,她之前对鲁綦兰下的功夫,全下在了自己身上。程大鹏那耀眼的优势,如正午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一点没错,程大鹏是除了程大鹏再找不出第二个该嫁的男人,那个说普通话的斯文干净的祝希山多么单薄没底!
这时她对他的关切,就不只是关切了。仗义若是个生命,那这个生命的每个细胞都被女性的柔情充满。程大鹏一面被感动一面被感染,更多的是赌气,他的手顺从地被罗瑛那双骨节粗壮的温暖的手攥在了掌心。两人很快举行婚礼,快到出人意外。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早产一个多月,似乎很多的疑问有了答案。
婚礼在厂部会议室举行。在门上窗上贴了大红喜字,桌子板凳重新摆过的会议室里大家层层叠叠围坐着,嘻嘻哈哈嗑瓜子吃喜糖。到了时辰,厂领导讲话,车间主任讲话,宣读结婚证书,新郎首先要站起来说感谢领导感谢同志们的话,然后要被逼着讲恋爱经过,有时候还有好朋友代表讲话。那时住房紧张,结婚能有一个单间就很不错了,容不下几个人,所以,闹洞房这个环节被适时地安插在会议室里进行,一般在领导退场后,七荤八素就上来了。
那时一场婚礼是一场盛事,年轻人无不来凑个热闹。因为新郎爷爷和爸爸的缘故,总厂、各分厂和各部门来了许多领导。
罗瑛发现自己在鼓荡的满足和充溢的激情中,总忍不住去找寻人群中的鲁綦兰,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多么希望得到一种东西,那就是鲁綦兰的羡慕。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羡慕决定着她和鲁綦兰角色的转变。她一直就是鲁綦兰的附庸,她没有不甘心,但那天,她才明白她多么想赢鲁綦兰。但她最终失望了,鲁綦兰的目光锁在身边祝希山身上,脸上自始至终红潮暗涌,仿佛她才是那天的新娘。
但无论如何,罗瑛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就凭这场合。
陆梦生讲了话,作为家长讲的,谦逊有礼,很客气。罗瑛有一步登天的感觉,陆梦生讲话,她以前只能在职工大会上听见,现在,他却是为他们讲的,也就是说,是为她讲的,她有种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感延续到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在罗瑛的意识里,牢固地树立着一个观念,一个人来自哪个阶层,就属于哪个阶层,男人除非在某个领域出类拔萃出人头地,女人除非嫁了贵人攀了高枝,否则,你的父母基本已圈定了你人生的圈子,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划的圈,你再怎么折腾,也是在圈儿内翻筋斗,翻不出去。而今,她走入了她曾不敢设想踏入的另一个阶层。她心底感谢鲁綦兰,若不是她像一盏明灯似的在她身边闪耀,那程大鹏怎会多看她一眼?如果说她爱动个脑筋,而就这事儿上,她对程大鹏和鲁綦兰实在是坦然的,她当时是全心要成人之美,不含私心。没想到恰恰就成全了自己。这对她也是个教育。有些事,用心机得不到,用心才能得到。为此,除刚结婚那些年,忙自己的小日子——当然也有尽量减少程大鹏鲁綦兰接触的故意——而不像以前那样日日厮缠在一起,但待鲁綦兰与祝希山也喜结连理、自己也生了儿子,她仍是一心一意用心浇灌她的这棵友谊之树。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