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南京满城都在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千公里外的北平双清别墅,毛泽东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夹着香烟,悠然踱进和风如拂的六角凉亭。
一位秘书跑过来,递上一份《人民日报》号外,轻声说:“主席,解放南京的捷报出来了。”
毛泽东眼睛一亮:“噢,咯样快!”
号外上南京解放的消息,是毛泽东凌晨时分亲笔为新华社撰写的电讯稿。稿件发排之前,他已经读过好几遍。这会儿接过报纸,他仍然很有兴致地坐到藤椅上,喃喃有声地再读一遍,重温这份伟大胜利的快感。
虽然20多年前毛泽东曾经两次到过南京,但他并不熟悉这座城市。在他脑海中,与其说对南京尚有印象,不如说是对自己经历的印象。
1920年4月11日,毛泽东从北京去上海欢送新民学会的陈赞周等6名会员赴法国勤工俭学,途中顺便游览天津、济南,还兴致盎然地爬泰山、游孔庙,并到孟子出生地邹县去参观了一天。他从曲阜乘火车到南京那天,依稀记得也是4月下旬。由于旅途劳顿,他在车上一路冲瞌睡,直到浦口停车换轮渡时才醒来,却发现布鞋被人偷走了。
毛泽东第一次到南京,就这样赤着脚走出码头。
第二次是1921年8月初,在上海出席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后,他由杭州到南京,看望在东南大学读书的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时的同学、新民学会会员周世钊等人。在南京逗留的那几天里,他印象最深的是听了中国近代职业教育创始人和理论家黄炎培先生的一次演讲。
事隔38年之后,也是8月的一天,毛泽东邀黄炎培到中南海商谈政协事宜。谈后闲聊时,黄炎培说到30年前是他送陈毅等人赴法国勤工俭学。
毛泽东问道:“黄老先生知道我们第一次在那里相见的吗?”
黄炎培摇了摇他那满头雪发,说:“不知道。”
毛泽东笑道:“1921年江苏省教育会欢迎杜威博士,你演说中国100个中学毕业生,升学者只多少多少,失业者倒有多少多少。那一大群听众中间就有一个毛泽东。”
那会儿毛泽东的老对手、时任粤军第2军参谋长的蒋介石正在溪口老家为其母王采玉服丧,在政界还没成气候。若干年之后,两人同为中国现代史上的风云人物,围绕南京这权柄之地,展开了长达几十年的生死角逐。
此时在凉亭里捧读南京捷报,毛泽东抚今追昔,世道沧桑,不禁诗情勃发地酝酿着《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复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黄钟大吕,气吞牛斗。
颈联那有如雷电般震撼诗坛的不朽名句,是一个大政治家对中国几千年历史的深刻反思,也是毛泽东诗化了的战略思想。他给中国革命提了个醒儿,人民战争已进入了“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诗眼阶段。这和他4个多月前《将革命进行到底》一文的主旨是贯通的。文章中,他借古希腊寓言“农夫与蛇”的故事,坚定地表明:“中国人民决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
人民解放战争正走向最后胜利。
邓小平在《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中,也乐观地预料:“只要我军渡江成功,无论敌人采取何种处置,战局的发展均将发生于我有利之变化,并有可能演成敌人全部混乱的局面。”
4月22日,国民党长江防线已全面失守。总前委判断守敌崩溃之势已不可逆转,在构成新的防线之前,根本无法进行有效抵抗,江南战局发展到了大追击阶段。于是,总前委及时调整兵力,解除二野陈赓第4兵团沿江东进,准备攻打南京的任务,令陈赓率部与陈锡联第3兵团、杨勇第5兵团在200多公里宽正面上并肩南进,追歼逃敌,先期控制浙赣线。左翼第3兵团前出到浙江义乌至龙游段;中路第5兵团径取衢县至上饶段;右翼第4兵团直插江西横峰至东乡段;切断汤恩伯集团的陆上退路,拊其侧背,阻绝白崇禧集团东援的可能,保障第三野战军歼灭沪、杭、甬之敌。
汤恩伯于22日下午部署总退却,命镇江以东的第21、第51、初54、第123军向上海撤退;镇江以西的第4、第99、第28、第45、第66、第20、第88、第55、第96、第68、第106、第73共12个军分别向杭州、浙赣路撤退。
可此时敌第8兵团司令官刘汝明已逃到皖南太平县了——21日拂晓,第55军第74师师长李益智一个紧急电话打到青阳兵团部,向睡得迷迷瞪瞪的刘汝明报告说:“敌人已在我侧翼铜陵以东88军正面大举渡江,渡了不少过来了。听说那里的部队有一部分已经叛变,88军决定立即放弃江防阵地,全线撤退。”
第88军属第7绥区所辖,为第8兵团右翼,它一撤就把第8兵团侧背亮给了解放军。
刘汝明徘徊不去的那份睡意一下就没了,跳下床来亲自用电话向所属2个军口述撤退命令:一、敌人现正在铜陵以东大举渡江,我决定放弃江防阵地,立即向东南方向撤退。8兵团部及55军即于本日上午8时开始行动,由青阳经太平、徽州向屯溪方向撤退。二、68军即于本日上午8时开始撤退,由至德经石门街向江西浮梁方向撤退。
但他在回忆录中很不诚实地说:“22日快到中午,就接到京沪杭警备总部的养辰电令说:‘我第二线兵团,正沿浙赣线布防中,贵兵团即放弃江防,向浙赣线以南转进。’当时即转电各军,叫第68军沿浮梁、乐平、鹰潭、戈阳之线转进;我也同第55军,由青阳经石埭、太平、徽州向南转进。”
镇江以西南逃的国民党军,像两股浑水馊汤,漫过皖南山地,流向浙西,流向闽北······
4月28日,汉口三元里华中军政长官白崇禧官邸——副官们老远就听见白崇禧可着嗓门在呼叫,气急败坏地到处打电话找蒋介石。他急于同蒋介石通话,试图说服他把从长江南岸撤退的中央军部署于浙赣铁路沿线,而不要向福建沿海地区转移。同时他想把自己的华中部队南撤广东,与余汉谋集团合力保卫广州,像北伐时一样将这座南国大都会建成全国政治中心。
其中还有个秘不可宣的原因是不久前他与美军太平洋舰队司令白吉尔拉上线,白吉尔从青岛派侍从副官马介廉携带收发报机和密电本来到华中,直接与白崇禧建立联系。几天前白吉尔向他通报:美国国会准备在暑期休会以前,通过一项7500万美元的援助中国计划,用于援助中国一般地区。如果桂系部队能入广东,白吉尔许诺将通过海道运输,给桂系以充分的补给和供应。
他太需要这份美援了,所以他急不可待地要找到蒋介石,商讨桂系部队入粤的事。可他声嘶力竭地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能跟蒋介石通上话。
白崇禧找不到蒋介石正在恼火,程思远进来了。他是受李宗仁之派,专程飞汉口请白崇禧赴桂共商大计的。白崇禧马上让秘书通知汉口第四路空军司令罗机,要他准备好飞机,明天去桂林。
同一天。上海──
3天前乘“太康”号舰到上海的蒋介石公开露面,巡视市区,为驻沪三军官兵打气。他不知道白崇禧在找他,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华中那几十万军队,考虑要设法拢住白崇禧这个刺头。
巡视结束后,他叫来财政部长刘政芸,要他拨给白崇禧400万元大洋,派专机运往汉口。
刘政芸喏喏,答应:“我马上去办,只是眼下中央银行恐怕没这么多现洋,不够的部分可以黄金折算。”
蒋介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办吧。”
同一天。北平西山双清别墅──
白崇禧的顽冥不化,终于让毛泽东失去了耐心。
那会儿或许他想起被枪杀在上海龙华的数百共产党人;想起战死在湘江岸边的数万红军将士;想起牺牲被俘于皖南山区的6千多新四军官兵······毛泽东愤然提笔,为中央军委起草致林彪、罗荣桓、刘伯承、张际春、李达、肖劲光、陈伯钧并告中原局电:“和谈破裂,桂系亦从来没有在具体行动上表示和我们妥协过,现在我们亦无和桂系进行妥协之必要。因此,我们的基本方针是消灭桂系及其他任何反动派。”
桂系首脑人物中,只有白崇禧拥兵自重,成为桂系乃至国民党内最有实力的人物。因而,“消灭桂系”,就是消灭白崇禧集团。
此时,中国辽阔版图上,曾号称800万的国民党部队只剩下百万人,主要有5大坨:退守上海地区的汤恩伯集团9个军25个师,连同交警总队、保安部队等共22万人(zss:至5月底);麋集于华中地区的白崇禧集团22个军50余个师共35余万人;盘踞在川陕甘边的胡宗南集团13个军33个师另1个旅,约17万余人;驻扎甘青宁3省二马集团8个军、24个师,计14万余人;守备广东地区的余汉谋集团7个军21个师约11万人。
5个军事集团分属国民党军不同派系,矛盾重重,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彼此猜疑,各自为谋。
毛泽东和中央军委划定战区,调整兵力,分别进击:西北“二马”由一野对付,胡宗南集团南逃入川后由二野去收拾,汤恩伯集团由三野包打,余汉谋集团由二野、四野2个兵团去解决。
毛泽东把消灭白崇禧集团的任务交给了四野,为白崇禧这个国民党军头号名将挑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林彪。
蒋介石处心积虑20多年未能消灭的桂系,末日来临了。
(作者:张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