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兰活脱脱她舅妈的做派。雄壮的舅妈惯常把她夹在两腿间,固定其头抓住其发,梳几梳子,篦几篦子,嘴里念:“这脑袋,天天梳还跟个鸡窝似的。头发尖尖都是汗,三天不篦满头虱子,不信试试。”祝兰就纳闷,这虱子到底是出汗长呢,还是不篦篦子长呢?舅妈用橡皮筋绑羊角辫,疼得她龇牙咧嘴。舅妈又说:“嚎什么?你头发跟你一样不老实,不扎紧披头散发,知道的说你淘,不知道的说我不会梳头。”
当时的祝兰,正是这样子教训着两腿间的芦花鸡。正起劲,两个人从天而降杵在她面前,一抬头,不知谁吓了谁,双双怔愣。她认出那是她似曾相识的父母,正双双冲她咧着大嘴,红口白牙要吃了她,她起身便跑。那被折磨得呈痴呆状的母鸡意外获释,缩头蹲在地上,半晌才扑棱翅膀绝地起飞。
看见祝兰无事,两人即刻放下悬了一路的心,强撑着的一股力从脚底涌泉穴,直向地心泄去,两个人瘫软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喝外婆递上手的茶。在门缝里偷窥的祝兰对他们理所应得的样子十分反感。
老太太不如以前喜悦,泡一壶茶搁那儿,就忙着去做饭。以前她是乐颠颠的,那天她却很沉默。祝兰自然是在灶前缠绕外婆,全然不知门外已及时开始了一场事关她的重要会晤。鲁贤愚开门见山对女儿女婿说:“是我叫你们来的,兰兰大了,你们该接回去了。”祝希山夫妇面面相觑。门外就是天,天上白云悠悠。老人目随云转:“再不接回去,恐怕你们养不家。”祝希山谄媚地笑:“哦,女孩子野点好。您说的。”鲁綦兰趋身:“爸,我们可没怪兰兰带野了。”鲁贤愚说:“不是怕她野,是怕她不亲你们。”两人愣了,这是他们从没想过的问题,甚至不知道这问题是不是问题。不亲他们?她就没亲过他们。鲁贤愚说:“娃娃越大越难养家,还是早点接回去好。”这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在劝自己。接不接走祝兰,不只是孩子亲不亲的问题,还有老人与孩子离难离的问题。时过境迁,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会成为大问题。
鲁綦兰温柔地:“爸,这个······”鲁贤愚站起来,许是坐久了,直不起腰,但他对抢前一步要搀扶他的祝希山一摆手:“有来有去,哪来哪去。今儿晚把东西收一收,明天就走吧。你们也忙,别耽搁工作。走了远路,先坐会儿,饭一会儿就好。我去地里看看。”鲁綦兰很少看到父亲这么啰唆,她目送他走出院门,才拉祝希山一把,两人走进厨房。
厨房弥漫着腊肉香。祝兰正爬在灶前往灶洞里塞柴火,塞满了还塞,灶膛里火苗被压住,烟在里面滚来滚去,一股一股从锅边挤出来,直扑外婆面,熏得她泪眼婆娑,她便一边抹泪一边做饭一边数落:“别塞了!退些柴出去,火熄了
看我不打你。你这么不听话,这就跟你爸妈走好了。”祝兰最听不得这话,就更起劲地往灶洞里塞柴火,偏要把火压灭,偏要满屋是烟。烟雾里,她听见她父母喊着“妈”走了进来。
鲁綦兰走到灶台边,帮着递油递盐。祝希山则在祝兰旁边俯身下来,先赞:“我们兰兰能干了,都会烧火了。”然后边往外夹柴火边讲解炉膛的原理:“兰兰,你看,这炉膛里面呢,要空。空了呢,空气才能进去,柴要有了空气里的氧气才能燃烧,氧气越充分,火就越旺······”祝兰一扭头:“那你光烧氧气得了。”祝希山被噎了一嗓子,直笑“兰兰聪明,会思考问题”。外婆在那边接话:“养气?她没把我怄掉气,就菩萨保佑啰。”祝希山就抬头望着她:“这些年,兰兰给您添累了,谢谢您了妈!”
要你谢?仿佛她跟他们有多大关系似的,仿佛外公外婆竟是外人似的。
祝兰腰一猫腿一缩,“嗖”地没了踪影。祝希山要追,外婆说:
“甭管。眨个眼就不见了,眨个眼就回来了。”
可那天老太太错了,祝兰没不见,她在门边呢,是鲁綦兰的一句话把她定在了那儿:“什么样子这是!回去非得好好管教!”外婆赌气地:“我们没管好,可得你们好好管。”“妈,我不是这意思!”“我说还是慢些,各鸟有各枝,硬往枝头赶,要赶飞的。”祝希山赶紧说:“是的妈,您放心!”外婆说:
“奇了怪了,你们
是亲妈老子,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突然听到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老太太唬了一跳,低声说:“要死,慌到这会儿说。这小先人鬼着呢,听见了不省心!”
祝兰偏偏就听见了。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早有预谋的!祝兰一路哭一路跑。外公外婆是她恒定的世界,天地一样。这个世界怎么会翻脸?这恐怕是祝兰人生遭遇的第一个“骗局”,她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于是,这天,祝兰如外婆所说“眨个眼就不见了”,但没“眨个眼就回来了”,家里四双眼睛眨巴生痛了,把天色都眨暗了,始终没丫头踪影。老爷子老太太交替出去立在田间地头“猫儿”“兰儿”的喊好几遍了,放牛放羊割草打柴的人也问遍了,尽都说:“猫儿?没见着。”
天黑了,人慌了。外婆颠着半残小脚、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擦:“听见了,听见了,跑了。”外公喝令“:找!让老大老表他们都去找!”
鲁家人都出动了,鲁家邻居也出动了,鲁家邻居的邻居也出动了,火把把山沟堰塘河坝照得通亮,喊声此起彼伏。老太太泪湿衣襟,突然,她想起什么,折身往回跑,祝希山赶紧跟上。外婆一口气跑到自家屋后,走进苕窖。那是一个独立于主屋的小偏屋,屋里堆些柴火和闲置的柜子板凳,其主要功能是屋当中的地窖,用来储存红苕。这些年没种那么多红苕,也就空着。祝兰爱在那爬上爬下地玩,说是她的宫殿。果然就看见窖口洞开,盖板掀在一旁。外婆“喔唷”地喘出一口气来,举着火把凑上去,埋头冲里面轻唤:“兰啊,兰儿,兰儿耶——”终于,他们如愿以偿地听到从地心深处传出睡熟孩子朦胧的回应,在他们的耳里强于天籁。外婆把火把往祝希山手里一塞,身子竟很灵便,一纵就下去了,随着就传出回音隆重的嘟囔声“:咱回家睡去,啊,回家睡去啰——”
祝兰被外婆抱回家,摇摇晃晃还在朦胧中,进屋被亮光一照,迷迷瞪瞪睁开双眼,猛地看见父母,受了惊吓般跳下地又要跑,被外婆死死搂在怀里。祝兰就开始哭,这次她不像以前那样大哭,因为大声号啕多有撒泼求助的意思,但那一刻,祝兰天然地知道自己已没有同盟。这次的哭是真切的哭,身子像抽
风一样,嘴里喃喃自语的话变成一颗颗弹珠往外蹦:
“我,不,走。外,婆,不要,不要,猫儿,走。猫儿,听,话······”外婆更紧地把她往胸腔里搂,发誓一样狠狠地说:“不走!谁也不许我猫儿走!”“真的······不走?”祝兰眼泪汪汪地望了外婆,又望外公。外公是个含蓄的人,但他生怕表达不清楚似的,大幅度地对着祝兰点头:
“不走不走!”外公是她信赖的人,她露出了希冀的神情。然后她望向她的爸爸。这是祝希山第一次正眼接到女儿的正视,那眼神,让他感到责任山大。他极尽温和地笑:“真的!不走了,这次!”祝兰刚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不是这次,是一直,一直不走······”几个大人不约而同纷纷点头,一片“嗯嗯啊啊”。
祝兰认为自己一生对不明所以的“嗯嗯啊啊”深恶痛绝,始于这晚。这让祝兰一辈子说话都明明白白,不留暧昧。当然,那天夜里的情景,并不完全是“骗局”,祝兰确实争取到了留下的权利,次日父母双双而去,并答应祝兰,让她在这里上小学。从此天更高地更阔,岁月是一首欢快的童谣。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