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其实,我的“毛病”比你重。你批评我:“你对亲人、朋友、同志,甚至路人,都很慷慨大方,就是对自己太抠门了!”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要说这是病,那么“病出有因”。你们家的日子紧巴巴的,可比我们家的生活,那简直好到天上去了!如果说你是土壤瘠薄的草原上的一棵树,那我就是没土缺水的沙坨子上的一棵草。
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我出生在川南长江边的一个小镇里,父母原都是大山里的山民。父亲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祖母便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六七岁时,祖父也抛下他撒手人寰。母亲几岁丧母、十多岁丧父。父母亲经过生生死死的磨难、传奇式的分分合合,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的话说来太长了。你是知道的,为了怀念他们,我曾经以他们的经历为线索,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滴水岩》。
父母有我的时候,靠父亲做竹器手艺为生。租住一间十多米的房子。仅有的本钱只够买两捆竹子。没日没夜地做上几天,将竹子做成凳子、椅子、小车。把它们卖了得到的钱,留下两捆竹子的本钱后,剩下的用于生活。那年月,若是一次买够三五天吃的米,母亲便乐坏了。母亲先后生了九个孩子,但只养活了我、四妹、幺弟三个,命大的才活了下来,生活之艰难可见一斑。
自打我记事起,便见父母经常熬夜做活。我先在一边看、玩竹筒、搬竹块儿,后来困得不行,就趴在母亲的膝盖上睡着了。他们什么时候睡的,我不知道。有了妹妹、弟弟,又增加了两张吃饭的嘴。解放了,我穿着母亲缝的家织粗布长衫,光着脚走进学校门,成了几代人中的第一个学生。没钱交学费,就缠着居委会主任给签字盖章申请减免。上中学,便申请助学金。父母亲三十多岁才有我这个宝贝儿子,自然疼爱有加。但无论在儿时,还是当了学生,吃的,不过父母省下几口,让我粗粗细细吃饱而已;穿的,缝缝补补,不挨冻罢了。
十来岁时,我便背着几件竹器沿街叫卖,跟着母亲捡煤糊,割草卖给牛贩子,攒点钱开学用。上中学后,有时从江边船上往碾米房挑谷子,百来斤的担子挑上就爬坡,一挑就是一二十担,肩上火辣辣的,腿直打战。有时到三十多里外的深山里去打柴,来回六十多里,顶着星星出门,披着月光挑柴归家。家里的日子实在太难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长大了,不能不帮一把。
为了生活,父母不得不经常到几十里远的山里干活,而且一去就是三五个月,留下我和妹妹在家相依为命过日子。我很小就学会了做饭,妹妹还没有锅台高,站在小板凳上就开始做饭了。平时上学,星期日便去山里看父母亲和小弟弟。我挑着两捆菜,妹妹拎着包有十几颗水果糖的手绢,翻山越岭。爬上陡峭的擦耳岩,我们照例要歇口气。我擦擦汗,妹妹打开手绢数数里头的水果糖。我说:“四妹,你吃一颗吧!”四妹说:“不!弟弟该不够一天一颗了。”我的眼睛酸酸的,妹妹也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呵!
直到高中毕业,我没买过一本课外书。有实在喜欢的书,就和小伙伴一起到新华书店去看。开始,售书的阿姨撵我们,后来问明缘由,便由同情进而成了鼓励。连书都没钱买,就更别说零花钱了。不知你是否明白,这就是我一辈子不会花、不愿花零花钱的原因。至今也是如此,觉得饿不着、冻不着,还花什么钱呢!兜里装着钱,更没人限制我,可除了买菜、买早点,没找到别的用场。说来可笑吧?可事情就是这样!
这大概就是我一辈子不讲究吃穿、对自己抠门的原因了。当了干部,有人叫我“生产队长”。你无数次劝我要改改,可收效甚微。没办法,“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漫长的岁月将习惯酿成了秉性,就很难移了!
数一数,带给弟弟的水果糖
至于对人慷慨,乃受母亲的影响很深。
母亲是一个天主教徒。她刚出生不久,外祖父便抱她去行了洗礼。家乡山里的穷苦人信天主教的很多,生活太艰难了,人世间没有路,便企求在天堂寻求出路。其实,母亲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很少参加宗教活动。但是,她是一个虔诚的性善论者,并且身体力行。遇见讨饭的,自己不吃也要施舍一碗;见到别人有难处,放下自己的事也要去帮忙。那时,没有医院,穷人生孩子都在家里分娩。几十年,母亲帮助周围邻居接生的孩子就不下二十个。她常说,过日子谁没有难处!穷苦人要是不相互帮助,那还有活路吗?只要路过寺庙,母亲一定带着我们兄妹进去烧一炷香、磕几个头。
“三年困难时期”,农村几乎断了粮,城里人的口粮定量一减再减,而且以粗粮顶细粮。大多人一年到头见不着一个油星儿。人们饿得什么都吃,野菜、草根、树皮,甚至观音土。有人吃死了,有人饿死了,更多的人患了浮肿病。那时,什么东西都很贵,食品更是贵得惊人,一碗饭说不定就能救活一个人呵!
家里五口人,全靠父亲挣钱维持,不能让他饿得干不动活;弟弟很小,正在发育;我和妹妹在上学。母亲只好自己挨饿。吃饭时,她总是收拾收拾这里,擦擦那里,让我们先吃,自己喝点剩下的稀汤。逢场赶集,乡下的亲戚遇上饭时就坐着不走了,母亲总是留他们吃饭。我们不高兴:“我们自己都不够吃哩!”母亲总笑着对我们说:“他们更饿,我少吃点就行了。”什么少吃点!她常常只喝几口菜汤,甚至喝一碗白水,几乎等于没吃!我们小,凭天性说话办事,自己活着是第一位的,大概应了有人说的“人性自私”那句话。可是,母亲有比人的天性更高尚的东西:即便面临威胁生存的饥饿,也先人后己。母亲虽然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但落下了一身病,仅60岁就早早地离开了我们。
我的身上,流动着从母亲那颗善良的心里淌出的血液。母亲走了,却永远铸就了我的心。我从小见不得别人伤心,见了伤心事,常常跟着流泪。见人有难事,也学着去帮忙。从不独占吃的、用的,主动让妹妹弟弟分享。长成了人,自己在经济上独立了,对亲朋,甚至素昧平生者,能帮则帮。其实,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善心加上理性,几十年的工作生涯,遇到有过失者,我能帮则帮,能挽救则挽救,自认为从未有意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凤娴,我们能走到一起,几十年风风雨雨不弃不离,有碰巧的一面,也有一种必然性。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能得以“群聚”,除了缘分,还有心性。咱俩都有一颗善心;都不讲究吃穿,甘于平平淡淡的日子。
作者:高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