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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蛮收割》 | 第二部分 迈克尔之死 11 1961年3月

发布日期:2020-09-10 18:11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信不信由你,我终于到了新几内亚。”迈克尔·洛克菲勒在1961 年3 月29 日给他最好的朋友山姆·帕特南的信中这样写道。他从波士顿(Boston)起航经由纽约飞往东京。由于纽约机场的雷达出现故障,纽约的航班不得不延误了1 小时才起飞。这差点让他患上了心脏病,因为他总担心自己错过航班。去往东京的途中,飞机几乎是空的,他横躺在4 个座位上。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旅游者,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接受新文化。我每去往一个陌生的土地,都会以享受大餐庆祝的方式去接受新文化。这就像一种仪式,用自己的身体迎接一个崭新的地方,迈克尔也是如此,他迫不及待地用一顿“美味”的天妇罗大餐享受了日本文化。

接下来,他从东京起航继续飞往比亚克。比亚克是新几内亚北岸的一个岛屿,前美国空军机场的所在地,荷兰在这里安置了一支空军中队以保护自己的殖民地。迈克尔在那里和哈佛大学的人类学研究生卡尔·海德(Karl Heider)取得了联系。海德在迈克尔的前一天已先行抵达。海德让聚在一起的大批荷兰官员大失所望,因为荷兰官员们以为自己夹道欢迎的是纽约州长之子。迈克尔和海德在炎热潮湿的比亚克徒步旅行了一整天,之后乘坐一辆道格拉斯DC-3飞机前往霍兰迪亚。迈克尔在机舱里向下俯视,蜿蜒、泛黄的河流汇入新几内亚北滨的景象令他惊讶不已。这时,飞行员捅了捅他的肋部,指向窗外——飞机的右引擎停止工作了。迈克尔急忙爬进了他的座位,海德则抓紧了自认为最有价值的文件和物品。幸运的是,飞机安全返航并在比亚克迫降成功,他们第二天继续飞往霍兰迪亚。

迈克尔要去的地方不是阿斯马特,而是岛屿高地的巴列姆山谷。他身材高挑,胡子刮得异常干净,长着他父亲那样的方下巴,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他在曼哈顿市区的家庭长大,周末通常在纽约的韦斯特切斯特县(Westchester County)的洛克菲勒庄园度过。

纳尔逊时常带迈克尔去参加周六下午的艺术品交易,这种有益于父子感情联系的活动训练了迈克尔的艺术品位。他的双胞胎妹妹玛丽记得,他们都很喜欢欣赏父亲摆放他的艺术品。迈克尔11 岁那年,下午放学后通常很晚才回家,他的母亲终于发现了迈克尔的秘密:

迈克尔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透过位于麦迪逊大街(Madison Avenue)的老牌大师(Old Masters)艺术画廊的二楼窗户发现了一幅他喜欢的画,于是按响了门铃,画廊老板哈利·尤特纳克帕里安(HarryYotnakparian)同意迈克尔在那里逗留任意长的时间,只要他不碍事就行。

到哈佛的第4 学年快结束时,用山姆·帕特南的女朋友的话说,迈克尔成了“一个安静的艺术家精灵”。但他也陷入过犹豫,因为虽然从出生起他就接受了艺术的熏陶,但他的父亲还是希望他能子承父业——将家族企业、银行业或金融业作为自己追求的事业,对艺术充满的激情只能作为闲暇爱好。迈克尔以优等成绩从哈佛毕业,获得了历史和经济学的学士学位,但他渴望和追求的是其他一些东西和猎奇的形式。他开始了全世界的旅行。他在委内瑞拉他父亲的牧场里工作了一个夏天,他在1957 年前往日本旅行。围绕在他身边的不仅是艺术品,更是原始艺术品。很难说清楚他的旅行癖究竟从何而来,是与生俱来还是通过某些经历、书籍甚至物品而获得激发?

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迈克尔就是旅行癖患者之一。

想象一下,你成长的环境中充满了曾被你父亲垂涎三尺的物品,每一个物品都诉说着遥远地方的美丽故事。想象一下,你在欣赏这些物品的同时,思索着它们的根,并带着它们去寻找它们那原始的家。

这是何等美妙的事情。随着毕业临近,迈克尔和帕特南做了秘密规划。他俩从读菲利浦斯·埃克塞特(Phillips Exeter)中学的大学预科班时就是好友,那时迈克尔是学校年刊的艺术指导,而山姆是编辑。现在,他们想远离城市,在帕特南入读医学院以及迈克尔追求商业生涯之前来一次大冒险。用帕特南当时的女朋友的话说:“最后的狂欢”。那时,帕特南粗涉电影艺术。他认识了罗伯特·加德纳(Robert Gardner),当时的加德纳经营着哈佛电影研究中心(HarvardFilm Study Center),他热衷于录制人种学电影纪录片。加德纳希望制作一部关于与世隔绝的新石器时代的人类的电影。“利用电影艺术对一群偏远地区的陌生人进行人文观察,”他说,“这是一部关于我的世界之外的世界的电影,这部电影能揭示我和我的内心世界。”

1959 年,他开始物色合适的项目。这时,一个远房亲戚告诉他,在新几内亚有一个神秘的部落,它们的文化基础还停留在仪式性的战争阶段。加德纳联系了维克多·德布勒因(Victor deBruyn),他是荷属新几内亚的本土事务局的领导。维克多回复加德纳,他的政府不仅对电影感兴趣,还可以为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加德纳和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做过访谈,他曾咨询过的对象还有纳尔逊·洛克菲勒经营的原始艺术博物馆的馆长罗伯特·戈德华特以及荷兰国家人种学博物馆的副馆长阿德里安·赫布兰兹(Adrian Gerbrands)。赫布兰兹最近刚开始在阿斯马特进行田野调查。

维克多建议在巴列姆山谷的达尼(Dani)部落制作一部电影,并承诺荷兰政府可为这次活动提供5 000 美元的资助。

从某种角度考虑,达尼部落与世隔绝的程度或许比阿斯马特更深。虽然西方人在阿斯马特的西南海岸与阿斯马特人的偶遇极少,但至少人们可以知道丛林和沼泽里住着阿斯马特人。任何一个关注新几内亚内陆的人都只能看到一种统一的景象:新几内亚内陆的中部地区满是高大崎岖的山脉。如果你从海滨逆流而上,那些河流会越变越窄直至变为陡峭山崖倾斜而下的水花,那里是无人居住的荒野。20 世纪30 年代,澳大利亚探险家和淘金客发现该岛靠近澳大利亚的一侧存在高地。1938 年,一个名为理查德·阿奇博尔德(RichardArchbold)的美国人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赞助的一次考察中飞越了巴列姆山谷。他大为惊讶,他看见的并非崎岖的无人居住的山脉,而是一个绿色的山谷。他看见的并非人烟稀少与世隔绝的海滨地区,而是人口稠密的乡村,一个炊烟袅袅的世界。这里有精美打理的花园、灌溉水渠、石墙、挂着藤蔓的小桥和草屋。5 万人全身除了草裙和遮羞布之外不着寸缕,他们或许认为自己是地球上唯一的人类。

住在巴列姆山谷的达尼人是最后一个伟大的世外文明。

直到1960 年,那里也只有少数几个新教徒传教士、一个荷兰官员的小型代表团、一个机场,仅此而已。美国和苏联正将火箭送入太空,但这小部分居住在瓦梅纳(Wamena)“城”的荷兰官员却连自来水或电供应也无法享受。很少有人接触过巴列姆山谷的南北两端。达尼人并非是阿斯马特人那样的猎头者和食人族,但他们会和近邻土著进行周期性的复仇战争,这让加德纳产生了极大兴趣。他就像大多数痴迷于土著人的观察者一样,感觉自己很快能深入了解处于未堕落状态的人类,他希望花上几个月的时间观察并拍摄他们,研究人性暴力的来源和战争倾向的根源。

加德纳开始考虑招募更多作家和摄影师参与这场考察,因为他们可以用更丰富的媒体手段记录这里。一天下午午饭时,在剧作家莉莲·赫尔曼(Lillian Hellman)位于马撒葡萄园岛(Martha’sVineyard) 的家中, 加德纳见到了作家彼得· 马西森(PeterMatthiessen)。于是,加德纳向他发出了一同前往巴列姆山谷的邀请。

“他说可以为我支付酬劳,”马西森告诉我,“这在当时对我非常重要。”加德纳经常在剑桥(Cambridge)的皮博迪博物馆(PeabodyMuseum)的台阶上抽烟休息,他在那里遇到了卡尔·海德并认识了迈克尔。认识迈克尔后,加德纳嗅到了金钱资助的气味。于是,他为迈克尔提供了担任电影声音工程师职务的机会。

这是一次完美的大学毕业探险。迈克尔邀请山姆·帕特南在几个月后也就是他在哈佛医学院的第一年结束后加入他们。迈克尔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个项目,学习了有关录音的一切知识,还问加德纳他能否用这次考察购买的新耐格(Nagra)牌磁带录音机在1960 年的美国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练习录音。但在他的一切准备成行之前,还有一个难题困扰着他——服兵役。原则上,迈克尔要在美国预备役军队服役半年,并被推荐参加打字机修理训练。“我的第一反应是害怕,”他从新泽西州的迪克斯堡(Fort Dix)的基础训练营写信给加德纳,“······我预计自己将被送往俄克拉荷马州的莱昂纳多·伍德基地(Fort Leonard Wood)或者肯塔基州的杰克逊堡(FortJackson)。”于是,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给他的上尉,“描述自己在该领域的极度不胜任”。显然,作为纽约州州长的儿子并没什么坏处,因为他的任命很快得到修改,他去了距离哈佛仅一条公路之隔的帝文斯堡(Fort Devens),在那里进行“交通法规分析”训练。“至少我的打字技术将得到很好的锻炼,”他说,“军队教会了我日常生活高度有序。这些训练对我在此后新几内亚的野外生活体验极为宝贵。还有野营知识、急救课程、陆地导航等训练对我帮助极大。”

1960 年11 月,加德纳了解到迈克尔对艺术的兴趣。几周后,他进一步为迈克尔提供了帮助,他为迈克尔引荐了一位居住在新几内亚的人种学家阿德里安·赫布兰兹。加德纳说,迈克尔对赫布兰兹在阿斯马特的工作兴奋不已。加德纳告诉赫布兰兹,“迈克尔对与你见面和拜访阿斯马特地区变得越来越感兴趣。”加德纳说,“我向你保证,他一定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绝不会成为负担。”

4 月2 日,迈克尔终于到达了瓦梅纳,他非常兴奋。“这次飞行太精彩了,”他曾在信中这样提到,“我们飞越了圣丹尼湖(LakeSentani)、丛林、山脉、内陆不可穿越的巨大沼泽,终于看见了巴列姆山谷。巴列姆山谷像眼前突然冒出的巨大的、肥沃的洞穴。我们都被以前看到的照片误导了!巴列姆山谷是块惊人的广袤的土地,这里点缀着绿色山谷平地和蓝色的周边群山。这里的色彩在光线下变换着万千颜色,四周的山峰从地面升起······超过10 000 英尺(3 048 米)高。山顶的云层将山峰隐藏,改变了它们的模样。谷底被巴列姆河及其支流、小山包和岩石块、达尼人人为制造的栅栏分成了碎片。这里的气候有点像炎夏的缅因州,只是阳光更好。”

几天后,他们通过小船和人工脚力将数百磅的设备运到了山谷北部。他们在一面悬崖底部的小溪边建了一个营地,边上有几棵稀疏的松树。这是个漂亮的地方,营地稍稍高出地面但很安全。这里距离达尼人的聚居地适中,既保留了考察必需的个人空间又不会错过近距离考察达尼人的机会。马西森和《生活》杂志的摄影师埃利奥特·艾里索方(Eliot Elisofon)很快加入了进来。马西森对迈克尔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他非常年轻,有点被宠坏的感觉。他在日常生活中会多次提起他的父亲。”

他们抵达这里的时节正好。巴列姆山谷确如迈克尔描述的那般美丽。这个地方变换着千种颜色,四周围绕着利齿般的山峰。在6 000英尺(1 828 米)的高度,气温很低、夜晚凉爽、天气干燥、少有蚊子。

当迈克尔到达那里时,那里的达尼人仍然保持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男人们除了用长葫芦盖住私处外一丝不挂,女人们除了围有宽松的草裙外也同样赤裸着身体。女人们的腰部横挎着一个装小孩或小猪的网袋。

某种程度上,他们所建的营地正是两个世界的精华所在——既能接触原始社会又能退回到彬彬有礼的现代舒适营地。队伍会在炊事帐篷里分享文明人的饭菜——煎蛋卷、橙汁和咖啡组成的早餐。晚上,达尼人会围过来惊讶地用相机、镜子观看他们的衣着服饰,还可以喝点喜力啤酒(Heineken)。白天,他们这些外来者会分散进入达尼人的各个村庄,去观察并记录达尼人。“战士波利克(Polik),”他写道,“拿着一根15 英尺(4.57 米)长的矛,戴着不可思议的头饰招摇过市。

他的脸总用炭和猪油涂黑,藏在了垂到肩膀的头发后面,这是一种新石器时代的野性象征。”

当战争来临,他们会全部聚集于一块无人地带的高原草地。敌对双方的村庄会各自集合起来相互呼喊着奔向对方彼此威胁,有时也会相互对抗。电影拍摄成员们的白皮肤赋予了他们被豁免的权利,因为达尼人逐渐习惯了这些白人的存在。即使在战斗时,也允许白人以中立的方式留在中间——就像是一支电影拍摄队伍被允许目击并记录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定位进攻战斗,还不用受到惩罚。电影拍摄队伍和达尼人的战争行动如此接近,以至于迈克尔被一支利箭射伤了腿。与更先进世界的大规模暴力相比,这是一种奇怪的战争。

“他们的战争遵循一系列远比我们更文明的规则,”马西森说,“通常情况下,1 人的死亡就意味着战争的结束。”

迈克尔工作非常努力,他记录了那里的一切声响,包括:歌曲、音乐和战争。同时,他还热衷于拍照。他疯狂地拍照,一天内他会用掉18 个胶卷。有天晚上,团队开会批评了迈克尔,认为他疯狂的拍照影响了重要的声音录制工作。“迈克尔流着泪走开了。”马西森说。自那个晚上,迈克尔摆正了心态,更加努力于自己的工作。

据马西森的回忆,“他混乱、肮脏,还有点忘事”。

迈克尔和海德住一个帐篷,海德对他非常了解。“迈克尔非常安静,也非常谦虚,”海德回忆,“尽管每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父亲的地位,但他从不搞特殊化。他并不会占据太多空间,和他相处非常容易,他还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达尼人也向他张开了双臂。艾里索方教授会教达尼人拍照时如何摆姿势,但迈克尔只会安静地观察,拍下眼中的见闻。夜晚,海德总能惊讶地看到队伍里这位最富有的成员在缝补他的旧军袜。迈克尔野心勃勃,他开始严肃考虑自己的摄影作品。4 月底,他给朋友山姆写信表述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应该一起出版一本有关达尼人的书。“如果可以想办法在医学院时就搞定这个计划,这将是伟大的,这是上帝赋予你我的一个巨大机会。我拍摄的照片可以对表现达尼人文化的文章奠定影像基础,然后,以图书的形式出版。当然,这也许是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做好它将非常困难。请将你的想法告诉我,”他随后又加了一段附言,“注意保密,这件事除了你,我未告诉任何人。

在事情未变得明朗之前,我不会将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

有些人不喜欢与蜘蛛、泥土以及满身猪油的赤身男人待在一起,但迈克尔·洛克菲勒却乐于与他们共舞。这里的人不会因为他是洛克菲勒家族中人而对他另眼相待,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洛克菲勒意味着什么,迈克尔感觉生活在他们中间非常美好。在新几内亚生活了几周时间后,家的概念开始变得抽象,思乡之情也越来越淡,物质财产意识渐渐失去了意义。深度关注单个项目会让人精神倍增。

重要的东西就在那里——一个充满汗液赤裸身体的世界,一个烟雾弥漫的小屋世界,一个猪和猪油的世界。在这里,他终于摆脱了社会习俗,摆脱了洛克菲勒家族的影子。

4 月底5 月初,迈克尔开始计划他和帕特南去往阿斯马特的旅行。在巴列姆山谷,他是加德纳领导下的团队里最年轻的成员。而现在,他将首次按照自己的安排去单独冒险。“迈克尔的父亲已让他加入了博物馆的董事会,”海德说,“迈克尔说,他想要做些前人从未做过的事情,将一件大收藏品带回纽约,阿斯马特是他最佳的选择。”他的目标是与山姆一起先进行一次2—4 周的短期旅行,为电影结束拍摄后的更长旅行做一次预演。事实上,他绝不是独自一人在没有任何资源的情况下探知新世界。迈克尔既是有着政府支持的哈佛考察队的成员,又是洛克菲勒家族的重要成员,他还是原始艺术博物馆的信托人。不论他去往巴列姆山谷以外的哪里,他都会得到VIP 待遇。

迈克尔写信给罗伯特·戈德华特谈到了他即将进行的旅行,并提到他可能会沿着澳大利亚属新几内亚的塞皮克河(Sepik River)收集艺术品。“沿着塞皮克河收集······需要一些思考和讨论,”戈德华特回信,“你知道的,过去几年里,那里有过几次收集考察活动,从我们过往的经验和带回的艺术品来看,那里已非一个可以给我们带来惊喜的区域。”

但最终,戈德华特还是介绍迈克尔认识了澳大利亚的政府官员,并为当地政府提供了一封推荐信,说, “期待他获得令人惊喜的收获”。荷属新几内亚土著事务部为迈克尔提供了一位人类学家作为向导和旅伴。勒内·瓦萨当年34 岁,留着整洁的小胡子,小腿粗壮且结实。他一直在霍兰迪亚岛工作,此前从未去过阿斯马特。两人取得联系后,于6 月20 日一同飞往马老奇。他们在那里与当地的埃布林克·扬森共进了午餐,扬森是该地区的最高级别政府官员,同时出席的还有荷兰指挥官和地方议会的议长。下午,他们在当地的一所餐馆食用了食物,于晚上5 点乘坐政府为他们提供的交通艇“塔斯曼”号出发。他们沿着海岸线向北航行,瓦萨记录道,“他们在那里遭遇了风浪。”

6 月22 日凌晨,他们抵达了皮里马蓬(Pirimapun)的政府办公所,他们在那里首次见到了阿斯马特人和独木舟——一些人拿着雕刻精美的弓,把独木舟泊在了泥地里。这个居住点非常简陋,只有一个码头和几间属于维姆·范德瓦尔的茅草屋。范德瓦尔是一个瘦削的金发荷兰巡警,时年21 岁,他正在监工建造一处简易机场。一位加拿大新教徒传教士和医生肯·德雷瑟(Ken Dresser)也在这个办公所工作,还有几个巴布亚警察。

范德瓦尔的履历与拉普雷截然相反。他很晚才读完高中,当时已20 岁了,在上大学之前他必须服满2 年的兵役。他认为这是浪费时间的行为。他最好的朋友的一个兄弟在新几内亚当巡警,相比于当兵,这个具有异国色彩的选择将更令人兴奋。

在申请殖民地巡警职位的300 个候选人中,有16 个人脱颖而出,而范德瓦尔就在其中。1959 年年底,他从荷兰来到了新几内亚。在霍兰迪亚学习了9 个月的马来语并接受了殖民地政府的培训。他于1960 年10 月被派往皮里马蓬。“那是一个‘探险领域’是新几内亚最荒蛮的地区。”他从未获得有指导性的工作建议。“‘去接触,’

别人告诉我,‘这样他们就会慢慢获得政府的信任’。” 范德瓦尔将在那里建造一处简易机场,因为只有皮里马蓬才有足够干燥的土地。当时的他没有任何设备,甚至没有手推车。作为1 个月工作的酬劳,他将支付给工人们的工钱是1 把斧头、1 把小刀和部分鱼钩和鱼线。供给船每月会航行到这里一次。他有一个无线电台和一台发电机,他每天会打开两次发电机,向上级报告他仍活着。

范德瓦尔很喜欢这份工作。除了给简易机场“运点沙子”和划着独木舟进行短途旅游外,这里并无什么别的事情可干。作为邮政局长,他会在寄回家的信上戳上一些奇怪的日期,比如1960 年9 月35 日之类。在那里度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后,他让马老奇的一个木匠用一个平板将两艘独木舟连接起来并盖上了一个茅草屋顶。他制造了一艘双体船。范德瓦尔给双体船加上了一个舷外发动机,他现在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还能睡在船上。他在他的辖地内四处巡查,沿着河流上下航行,与不同村庄的人们交流接触。在荷兰人的口中,猎头行为早已作古。这里的人是这样告诉迈克尔的,他的父亲和妹妹一年后抵达这里时也听到了同样的说辞。考虑到巴布亚的政治局势和荷兰政府的需求,必须给外界的人树立这样的认识。因为荷兰正准备着让这个国家独立,所以他们希望这里可以给国际社会表现出他们具有在10 年后实现自我独立领导的能力。 “但在实际生活中,猎头行为依然存在,”范德瓦尔说,“有时,甚至还会出现大规模的袭击行动。”事实上,这种行为一直持续了很多年:1970 年,美国传教士弗朗克·特伦肯舒(Frank Trenkenschuh)前往索戈波(Sogopo)村和提(Ti)村传道,因为前一天,阿斯马特战士杀死了这里的5个男女;20 世纪80 年代早期,施宁鲍姆还听说过发生在阿斯马特偏远地区的猎头袭击和杀戮事件。

范德瓦尔在旅行时几乎不带防备士兵,他通常只带1 个厨师和1 个船童。他在皮里马蓬管辖着好几个巴布亚警察,但他总习惯将他们留在后方。他有把左轮手枪,但从未带在身上。为什么范德瓦尔、赫布兰兹、泽格瓦德、范克塞尔、冯·佩吉能在如此凶猛和好

战的阿斯马特人中自由旅行和生活?因为阿斯马特人非常珍惜这些白人带去的生活交易品——令他们上瘾的烟草、铁斧、鱼钩和鱼线。

一个科亚里(Koiari)村人回忆他们在20 世纪30 年代在新几内亚高地与澳大利亚探险家初次相遇时的场景。他说:“我们不知道这些生物来自何方,是来自天堂、地狱,还是水中?我们猜想着他们或许是‘鬼神’,但我们并未见过‘鬼神’……我们非常害怕。我们担心他们会带来更多的‘鬼神’将我们毁灭。同时,我们又乐于接受他们带来的大量物品,比如火柴和小刀。”

阿斯马特人对西方物品的喜爱程度和他们对枪炮的恐惧程度对等。西方枪炮的阴影笼罩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每次与现代武装的西方人发生的枪炮冲突都令他们震惊。阿斯马特人在战场上是凶猛而无情的战士,但竹箭木矛与现代枪械的火力相比就像玩具。他们在新几内亚与武装白人的对峙无异于曾经的美洲土著与西班牙征服者的对峙。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枪炮、细菌与钢铁》(Guns, Germs, and Steel )中讲述过这样的故事:“1532 年11 月16日,法兰西斯克·皮泽洛(Francisco Pizarro)在秘鲁(Peruvian)高地的卡哈马卡(Cajamarca)镇遇到了印加(Inca)皇帝阿塔瓦尔帕(Atahualpa)。皮泽洛所带领的168 个人被80 000 名全副武装的印加士兵重重包围。战斗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几分钟后,阿塔瓦尔帕被俘虏,几千名土著(印加士兵)死亡,西班牙方面无一人伤亡。”“英国人查理·萨维奇(Charlie Savage)于1908 年抵达斐济(Fiji),他划着独木舟到了河流上游的斐济亚·卡萨乌(Fijian Kasavu)村。他在距离村庄围墙不远处停了下来,之后向那里的毫无防卫的当地居民射击。他射杀的居民人数众多,以至于存活下来的居民将大堆尸体堆积起来用作掩体······”在戴蒙德的书中,这种枪炮威力凌驾于缺乏枪炮的土著人之上的例子不胜枚举。

事实上,阿斯马特地区也不例外。在一次由政府赞助的对澳属新几内亚高地的考察中,斯特里克兰- 普拉里(Strickland-Purari)的巡逻队报告道,“1935 年,巡逻队至少有9 次与土著发生冲突并开火。战斗中有54 个男人被步枪击毙,没有巡警在这些小规模冲突中被击杀或严重受伤。当地的土著们很快认识到,在火器面前,他们无能为力。”

阿斯马特人尽了最大努力安抚西方人并配合他们的工作。阿斯马特宇宙等同于暴力宇宙,这意味着暴力不仅存在于人与人之间、村庄与村庄之间,还存在于人与鬼神之间。他们认为,不仅人类充满了复仇的怒火,鬼神也同样具有复仇的怒火。如果鬼神不能得到安抚,就会像两方敌对势力的人类一样猛烈攻击村庄,使男人、女人和小孩生病。当然,在与欧洲人的早期接触中,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阿斯马特人都无法确定其身份。他们不明白这些白皮肤的人到底是谁?他们是鬼神还是人类?攻击这些白皮肤的人类,他们可能遭致类似马克斯·拉普雷制造的物质世界的袭击事件,还可能遭致来自鬼神的精神世界的报复。

作为20 世纪50 年代中期在那一地区唯一的白人,泽格瓦德会在猎头袭击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斯马特人会聪明地选择将传教士和殖民地官员明令禁止的行为隐藏起来。就像拉普雷在他的报告中记录的,“阿斯马特人选择去丛林的更深处举行他们的仪式,这些仪式是他们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标志。”庆祝我们人性中的共同点非常容易,毕竟,我们都是人类,我们都拥有爱、希望、恐惧、梦想和哀痛。忽视我们之间的差异也很容易。然后,忽视这些差异就会对我们认识世界、认识自我以及认识自我的位置带来偏差。我们都会握手,我们都会微笑。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欢笑、一起望向同一条河流和同一片棕榈树。

我们都会躲进丛林小便,但我们的观点、信仰,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却有着极大的差别。在尤塔河发生了奥马德塞普村和奥茨詹内普村之间的血腥战斗,白人拉普雷坚信依靠荷兰法律和政府的力量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而阿斯马特人法尼普塔斯则在一次和谈中将自己的一个孩子送给了东鲍伊。外人很难真正理解阿斯马特比西柱所拥有的力量,也不能理解歌、头骨,对阿斯马特人有多神圣,更不能理解将西米礼物赠送给门户和长者的重要性。像维姆·范德瓦尔和迈克尔·洛克菲勒这样的白人,虽然也并未真正理解阿斯马特人和阿斯马特文化,但他们努力收集资料、拍摄照片、深入旅行以进一步研究阿斯马特文化并试图揭开那里的秘密。

范德瓦尔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带迈克尔和瓦萨参观了自己在皮里马蓬的小王国,并给他们介绍了神父范克塞尔。当时,范克塞尔正在那里建一栋房子。神父和迈克尔简单聊了几句,这次谈话让洛克菲勒兴奋不已,也决定了他短暂的生命。他几天后写信给戈德华特,说范克塞尔是探索木麻黄海岸南部阿斯马特地区的“第一个白人”。

范克塞尔在阿斯马特地区拥有丰富的探险经历,他曾建议迈克尔将注意力放到南方。“出于几个理由,我认为事实终将证明他将是我最有价值的联系人······而且,他看起来似乎乐于为我提供帮助(为原始艺术博物馆收集物品)。他可能会为我的探险带来帮助,因为他获得了该地区土著的信任。通过他,我将能获得更多的机会去接触这里的人们。”迈克尔请戈德华特给范克塞尔写一封信,以证明自己与博物馆的关系。范克塞尔就是迈克尔所需要的人:他能让一切事情顺利进行,他能说阿斯马特语,他了解居住在这里的人的神圣的力量。如果他们真能一起旅行,迈克尔的命运或许会完全改变。

事实上,迈克尔正是在与范克塞尔会面的路上失踪的。

迈克尔和瓦萨于中午离开皮里马蓬,晚上即抵达了阿加茨。迈克尔被安排在一位荷兰官员的舒适的房子里过夜。第二天早上,他们行走的线路与50 年后我行走的线路完全相同。他们途经了瓦瑟村,并于当晚抵达阿奇村,他们的交通工具是土著划手们使用的独木舟。

冯·佩吉神父离开了,他们当晚睡在了当地的邮政办公室。他们每天会支付给划手一包烟草和一节鱼线。

早上,他们赶往阿曼纳姆凯(Amanamkai)村,赫布兰兹和一位来自耶鲁大学的美国人类学家大卫·艾德居住在那里。阿斯马特深深吸引了他们。赫布兰兹带着迈克尔一行参观了阿曼纳姆凯村的门户,这里的门户刚完成重建,人们正围绕着重建的房子庆祝。“冥冥中,老天安排我先抵达了巴列姆山谷,然后又到了阿斯马特,”

迈克尔在日记里写道,“我在两个地方都看到了当地人的重要的仪式。”这个门户占地面积极大,其长度超过了100 英尺(30 米)。

它的后墙排列着16 个壁炉,每个壁炉分属于不同的家庭小组,其上都标有一根雕柱。这里的地板偏凉且有弹性,地板上覆盖着从西米棕榈剥下的树皮。屋内的照明很是神奇——一道道阳光照进黑暗的屋子,屋子里呈现出一片烟雾缭绕的景象。屋子里塞满了带汗的男人,一群鼓手或站或坐,呈半圆形围坐在中央壁炉的边上。壁炉属于集体共有,周围是像鹤鸵一样跳舞的男人。他们前脚掌着地上下跳动,来回扇动膝盖。一个男人唱起一段旋律悲伤的歌谣,接着,所有男人加入了进来。这一情景让人恍惚——它原始有力、超凡脱俗,就像一个未受时间或科技影响的平行宇宙,一个浪漫化和神圣化的世界,一个存活在迈克尔父亲的博物馆馆藏展品的背后的世界。现在,这里是迈克尔要去探索、解密和收割的世界。

跳舞和敲鼓活动从白天持续到夜晚。这时,一船来自奥马德塞普村的男人靠岸。“他们带来了一个消息,”瓦萨记录道,“这个消息是,奥茨詹内普村让该地区不再安全,形势已非常紧张。”这是个“棘手”的消息,因为迈克尔和瓦萨正欲前往奥马德塞普村和奥茨詹内普村,他们需要雇很多划手。由于这个“棘手”的消息,很多划手已不愿参加这次旅行了。但在赫布兰兹和艾德(他的耶鲁大学的毕业论文正是关于“猎头和战争”的议题)的帮助下,迈克尔沉浸到了这里的艺术和仪式中,他记录道:“那些比西柱是一种复仇性的雕刻······过去,在猎头行动之前人们通常要先行布置比西柱。比西柱上的雕刻代表了以前被猎头的人,现在的人们要帮他们复仇。”他从未想到过自己某日会成为被猎头者,从而满足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的复仇欲望。

第二天,他们碰上了持续整个下午的暴雨,他们只能继续等待。

迈克尔在屋子的游廊里拍了一些男人们在瓢泼大雨中划独木舟的照片。第三天,迈克尔付钱给那些男人,让他们表演一次进攻演习。

数百名戴着狗牙项链的战士(一些人赤裸身体)驾着“几十艘”独木舟穿梭在阿沃尔河(Awor River)上,迈克尔心醉神迷。独木舟分成两队,“疯狂地”冲向彼此并扔出石灰粉,围着迈克尔和瓦萨坐的独木舟转圈。“他们像一阵旋风,发出尖叫声、号叫声、号角声。”

迈克尔使劲拍照,他沉迷于“优雅的划桨动作”、“纯粹的力量和速度”、“独木舟表现出的乐感和韵律”以及“阿斯马特独有的壮观场面”。

两天后的下午2 点,他们才乘坐3 艘独木舟离开阿曼纳姆凯村(因为奥马德塞普村和奥茨詹内普村的紧张局势造成划手短缺)。瓦萨、赫布兰兹、帕特南、迈克尔,坐在漏水的独木舟的中部,船头到船尾都站着赤身裸体的男人。“启程时,我们沿着阿沃尔河顺流而下,安静且惬意,”迈克尔写道,“划手们划桨时并不用太费力,流水就可带着独木舟前行。或者,也许是因为他们太擅长于划桨技术而将我误导。”迈克尔想节省胶卷,但他难以控制自己的双手,因为他被一个接一个的美丽景象吸引······迈克尔继续写道,“我可以持续不断地观察这些划手,特别是勒内的独木舟船尾上的那个男人。

我永不会对这些景象感到厌倦。突进的独木舟掩映在河岸边郁郁葱葱的植物丛和高耸的树木下,又被阳光、暴风雨、落日、满月和蓝黑色的夜晚照亮。面对如此美景,谁能忍得住手持相机的双手?”

“我只愿我能记录那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它们停在海岸两边的树上,成百上千只小鸟疯了似的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它们模糊的身影在树枝间穿梭,压弯了树的枝头,就像飞行的精灵。空气中充满了翅膀扇动的呼呼声和上千只鸟儿同时发出的尖鸣声。”太阳在一片橙红色的余晖中落下,接着满月升上天空,又大又亮。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划动,只听见河水轻柔拍打独木舟和船头观察员偶尔发出的说话声。

7 个小时后,船队到达了一个临时营地,这个营地和阿马兹后来带我在法雷奇河见到的那个营地大不相同。成群的鸟围了过来,鸟鸣声和扇翅声充斥了幽暗的夜晚。这群人狼吞虎咽地享用了一顿由茶、剩饭和鲱鱼组成的冷餐。过了夜,第二天早上又顺着法雷奇河向上游航行了3 个小时才抵达奥马德塞普村。起初,迈克尔非常失望——那里竟有一所学校!他请求参观这里的雕刻作品,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因为那些东西表现出了“白人的小刀和古玩儿兴趣草率‘嫁接’而成的雕刻工艺”。迈克尔意识到这些东西是用来出售的,而非他们的真实使用品。迈克尔继续要求对盾牌和鼓作参观,渐渐地、悄无声息地,有意思的东西开始出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破烂的盾牌,它古老而漂亮。然后是层层叠叠的鼓……鼓的把手雕刻着各样的纹路,非常精美。有了这些东西,迈克尔不再感到失落,他沉浸在了一种遭致长期压抑的兴奋中。他太年轻、太没有经验、太富有,无法压制他的兴奋和狂热,并不得不在此后为其付出代价。

渡过贝奇河河口的那天,他为他的新宝贝们根据珍稀程度支付了不同的费用。与此同时,他让帕特南将这些新宝贝的创作者的名字分别作记录,并写进了他们的日记。

迈克尔在那所学校前的不远处发现了4 根比西柱,4 根柱子足有20 英尺(6 米)高,全由一整块红树林木头雕刻而成。柱子顶上伸出一面格子旗,呈阳具形状。所有的阿斯马特雕刻品(鼓、盾牌、矛、碗、桨)都非常精美,但没有一样能与比西柱媲美。它的三维细节、动态线条,均是在没有草稿或画线的条件下手工雕刻。人像的四肢及面孔和螳螂、犀鸟、鳄鱼交织在一起。你绝不会找到两件雕刻一致的比西柱,它们是令人难忘的力量与美的化身。事实上,如果比西柱脱离了它们的环境和文化(迈克尔正打算做),它们就失去了自身的意义,也失去了在阿斯马特人生活中的深远影响,变成了原始艺术博物馆展览的异国物品。那里的人绝不会真正理解它们被创造的目的。

迈克尔和赫布兰兹看着4 根比西柱,赞叹着它们的不可思议。

迈克尔完全没有讽刺的意思,他写道:“考虑到西方商业主义对阿斯马特艺术的入侵和资源掠夺,我很快作出了一个决定——购买1根由法尼普塔斯制作的比西柱。因为这类物品在我眼中是不容侵犯的。”法尼普塔斯就是那个曾欺骗奥茨詹内普村的皮普及同伴跟他一同前往韦金村的男人。此后,赫布兰兹说服迈克尔买下了全部4根比西柱。因为拥有4 根比西柱可供一套完整的仪式使用,这可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今天,这些柱子竖立在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接下来,迈克尔又涌出了一个新主意,“我想将这些柱子竖立在门户之前,重演一次完整的仪式。毕竟,这些柱子本就为了门户而雕刻。”

赫布兰兹和村民们进行了协商,很快征得了他们的同意。柱子将被安装在门户的前面,村民们如迈克尔希望的,重演了一次完整的仪式。

阿斯马特仪式化生活的很多部分是封闭的。某些歌曲因其至强至刚,甚至会对村庄内的妇女和儿童保密。阿斯马特人会将一些东西公开,一些东西隐藏起来。如果遇到外人的逼迫,他们有时会编些故事来敷衍外人的好奇心。

很难知道奥马德塞普村的男人们在实际生活中用这些比西柱举行了哪些具体的仪式。他们应迈克尔的请求将柱子竖在门户之前,围着柱子歌舞敲鼓。事实上,迈克尔发现这场仪式“相当令人失望”,而且很难拍照。“这场仪式没有牵涉到巫术,也没有供品。这也许解释了阿斯马特人为何会那么轻易地答应迈克尔的重演仪式的请求。

在不激怒神且不误用巫术的前提下,阿斯马特人乐于为迈克尔提供这种有偿服务。”

他是对的——谁知道这些阿斯马特人是真表演还是假表演——但他也暴露出了自己的性格缺点:傲慢。尽管他常被人们描述为友好的、努力的和真诚的,但年少多金的迈克尔(23 岁)早已习惯了拥有的感觉。总能得偿所愿的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扰乱当地经济、扰乱当地的村庄仪式。这位地球上最大财团的继承人正以极低的价格掠夺圣物——地球上最有特权的人涉足最边缘化的世界,一个处于世界图腾柱上最底部的世界。迈克尔虽然对那些为售卖而制作的物品感到失望,但他仍然继续在村庄进行着自己的购买活动,他的每笔采购都在使当地的文化和艺术商业化。在接下来的4 个月里,迈克尔大买特买,他怀疑是自己的行为导致赫布兰兹产生了某种缄默和不满。他称赫布兰兹为“性格难以捉摸,像贝壳一样将自己关闭起来”。迈克尔花了3 天时间劝解赫布兰兹,才让其对自己的称呼由“洛克菲勒”改为“迈克尔”。赫布兰兹渐渐地对迈克尔那问不完的问题感到恼怒,他通常粗鲁地回答或者直接拒绝迈克尔的问题。山姆向迈克尔解释了赫布兰兹对这个23 岁的年轻人从天而降的感觉,与迈克尔相比他太穷了。

“旅行快结束的时候,我开始了思索:也许阿德里(Adri,赫布兰兹的昵称)的这种内向、疏远的性格根源于他的抱负未能实现的幻灭感。”迈克尔写道,“我知道他在新几内亚逗留的那段时间被一些不顺心的事搞得大为恼火。比如:他在日本买来的镜头有质量缺陷、相机胶卷供应不足、录音机没能按时到货,以及雇用划手总是非常困难……我认为山姆的分析也许是对的,他指出像阿德里这样的人可能会对我们这样的新贵产生一些怨意。因为我们带着最好的照相设备、数量多至用不完的胶卷、有足够数量的钱可以购买这里的任何物品,甚至能支付两场比西柱仪式表演所产生的费用······旅行中,我们曾有一次自费装备了一台舷外发动机,这些消费行为早已超出了他的经济支付能力。”

在迈克尔之后对自己购买物品的描述中,我们可以初见一种迅速萌发的痴迷。名叫吉文(Givin)的男人给迈克尔带来1 根矛,迈克尔立刻将其买下。“这根矛古老、漂亮,远超我的期待。以前,鲍勃(Bob)试图让我相信,西方收藏家早已对阿斯马特实施过掠夺,我的旅行已为时过晚。现在看来,我的选择是明智的。我在这里用如此短的时间看到了如此多漂亮且有价值的物品。现在……我几乎能肯定阿斯马特的原始性,我为此而感到兴奋。这件物品一定会在展览会上给人们带来链式反应。随后,长矛从村庄各处的房屋的阴暗角落里冒出来。我总计购买了4 根令人不可思议的精美的矛。”

任何寻宝游戏都会有这样一个时刻——当你的寻宝之旅成功时,想象与现实通常会融为一体。寻宝之旅本由想象而生,寻宝者预想

某处陌生地方,再由现实中寻找线索并追查到底。迈克尔也是如此,他时常想象自己深入了异国文化,这个想象就像厚大衣一样包裹着他。现在,他找到了这里,他的梦想变为了现实。当这一时刻来临时,你将认识到自己的成功。这时,探索成为了你最关心的事业——我越是深入阿斯马特,越是翻阅迈克尔的日记,就越能理解认同这点。

寻找艺术品和追逐艺术品的过程同样重要。淫雨、酷热、寒冷、危险,在荒野中无处不在。你距离宝藏越近,就越愿意为了得到它而付出。

没有什么可以比这更令人迷醉,它会让你感到强大和无懈可击。

迈克尔渴望得到阿斯马特的艺术品,但并非什么艺术品都能令他兴奋。他渴望得到真品,可以成为纯净世界试金石的物品,可以触摸远古和已消失的自我的物品。但物品越纯粹、越正宗,其蕴含的力量也越大,越是交易这些物品就越让迈克尔处于一个平行宇宙的边缘。他不会明白,这些比西柱的交易也是灵魂的交易,这些灵魂可以让你生病甚至死亡。一般人难有迈克尔那样的财力,因此,他们与阿斯马特人相处时不得不显示出友善、互惠和耐心。他们会在村庄里停留更长的时间,去交易、去建立联系、去混熟面孔。而迈克尔拥有数不尽的财产,他只会在每个村庄平均逗留一两天的时间——到达、购买,然后离开。

奥马德塞普村和奥茨詹内普村各自坐落在两条平行的河流旁——法雷奇河和尤塔河。两条河通过一个可航行的沼泽连通,就像马蹄铁的顶部。在官方的说法中,猎头行为也许早已取消,但赫布兰兹、瓦萨和迈克尔都非常清楚,这里村庄间的局势仍非常紧张。

在错综复杂的阿斯马特的亲缘关系中,他们找到了一个名叫塔奇(Tatsji)的男人。“塔奇在奥茨詹内普村有亲戚,故而可以避免战祸。

因此可以雇他来当船队的护卫。”瓦萨写道。6 月30 日上午11 点,一支独木舟船队出发前往法雷奇河上游的奥茨詹内普村。法尼普塔斯也在这个船队中,迈克尔或瓦萨只知道法尼普塔斯是个雕刻匠,并不知道他的其他身份,更不知道他打算为解决3 年前的韦金村之难欲将自己的女儿送给奥茨詹内普村的东鲍伊。“这是一次神奇的划船之旅,”迈克尔写道,“大量载满奥马德塞普村战士的独木舟跟着我们,利用我们的这次旅行作为庇护前往奥茨詹内普村进行和平谈判,那是他们非常害怕的强大的敌人和传统竞争者。”

河道曲折多弯,十分狭窄。船队在烈日下穿过悬垂或倒下的树木。河流越来越窄,然后变为比小溪稍大点的水道。船队从沼泽和仅有一人高的坚硬植物中穿过。尤塔河源自沼泽,在靠近源头的地方,船队穿过了已遭致废弃的瓦凯(Warkai)村。在阿斯马特,这种废弃的村落遗址标志着它曾经要么是袭击者要么是被袭击者。随着政府的渗透越来越强,村庄通常搬进了丛林深处。在那里,他们继续着屠宰和战争。

一进入奥茨詹内普村的领地,划手们就变得紧张起来。“每一棵树和每一个河湾,”瓦萨写道,“他们都会仔细观察。”他们发现了一片建在30 英尺(9 米)高的柱子上的房子,那是由奥茨詹内普村人最近建造的临时避难所——这也是战争和猎头行为依然活跃的标志。塔奇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呼喊,解释他们是谁、来自何处,以及来到此处的目的,解释他们身边没有政府官员、警察和传教士。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万籁俱寂。短暂的宁静后,所有的划手又齐声呼喊,宣布了他们的到来。接下来,四面八方的丛林中号角回响,男人和女人们从树林里鱼贯而出,唱起了歌。当男人们跳入独木舟并划出河道与他们会面时,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他们相互拥抱、握手,他们疯狂地做起了交易——用西米和芋头交易烟草和水果。

尽管阿斯马特人和巴列姆山谷的达尼人一样野蛮且与世隔绝,但也有区别。达尼人虽然互相为敌,但战争中的死亡并不常见。达尼人是农民,红薯种植赋予了他们时间感和安定感。更重要的是,红薯为他们提供了充足的和可靠的食物来源。与迈克尔同行的阿斯马特人却大不相同,他们是纯粹的游猎采集部落和食人族,他们的文化比达尼人更古怪,迈克尔俨然察觉到了这点。“这里很野蛮,”

迈克尔写道,“这里似乎比我以前见过的村庄更偏远。”那里有一群来自另一个村庄的男人,他们从未见过白人,也未见过赫布兰兹送出的鱼钩或尼龙鱼线。他们整晚歌唱,用迈克尔的话说,他们也许是为了庆祝自己与白人的相遇。但这真是庆祝吗?或者代表着别的什么更复杂的东西——一种努力压制自己深度不安的办法。因为遭遇了奇怪的来自异界的超生命体,他们也许会怀疑这些白人是自己肉身形态的祖先。

第二天早上,迈克尔离开这处临时避难所继续向河流上游的村庄前行。来自奥茨詹内普村的划手也加入了迈克尔的队伍,一路上,他们非常担心自己留在临时避难所的女人会遭到奥马德塞普村人的袭击。他们终于抵达了奥茨詹内普村的主村庄,这是迈克尔见过的最大的村庄。这里有5 栋巨大的房屋,男人和男孩们簇拥在这些房屋的周围,几十艘独木舟和数百名正在游泳的男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迈克尔抓起尼康(Nikon)相机,疯狂拍照。他们发现有17根比西柱屹立在奥茨詹内普村,上面的雕刻细节他们从未见过,其中1 根比西柱的旗子上有成对螳螂的特写。雕刻比西柱是为了举行复仇仪式,奥马德塞普村的那些柱子——迈克尔购买的那4 根——所代表的仪式早已完成,柱子里的灵魂已被发遣回萨凡。他们没有被扔到西米地里任其腐烂,而是被村里的老师取走了,最后被迈克尔购买。而奥茨詹内普的柱子仍然屹立着,还没来得及处置,也并未扔进丛林。这意味着,它们仍然携带着死者的灵魂,死者还未得到复仇。这些柱子就像是恢复平衡、复仇的许诺和誓言。当时的迈克尔和瓦萨并不知道3 年前马克斯·拉普雷发动的那次袭击。迈克尔记录道,“这些柱子似乎是为了纪念1959 年前后发生的一次宴会而刻(拉普雷的袭击事件发生在1958 年)。”

你也许会觉得这听起来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实则不然。

阿斯马特人没有钟表,他们不会忘记任何事情。在迈克尔眼中,奥茨詹内普村地处偏远,但以阿斯马特的标准,它是一个具有自己的习俗以及独特雕刻风格的城市。

为了方便烟草的交易,村庄在面朝河流的一栋房屋前搭建了一个竹制平台。将房屋建造在柱子上是奥茨詹内普村特有的习俗。男人们敲鼓吟歌,迈克尔向他们提出了自己的购买要求。迈克尔提出自己要购买7 根比西柱,每根比西柱可交换1 包烟草和1 把斧头,同时给每名划手1 节鱼线和1 个鱼钩。奥茨詹内普村的男人们同意了迈克尔的提议,迈克尔给他们支付了部分“定金”,男人们答应他们会在三四天后将那些柱子送到贝奇河东岸的一个会合点,然后运到阿加茨。在会合点,迈克尔会支付给他们余下的斧头和烟草。

迈克尔还在这次交易中购买了12 面盾牌。

迈克尔、瓦萨、帕特南和赫布兰兹在7 月3 日离开了奥茨詹内普村前往拜访阿斯马特人的其他村庄。独木舟必须渡过贝奇河的河口。考虑到4 个月后发生在他身上的遭遇,这里再回看下他在日记中的重要记录:“在去比瓦海村的路上,我们必须渡过贝奇河的入海口。这个季节的入海口很宽,足有几英里的宽度。强劲的季风有时会将阿拉弗拉海的巨浪倒灌至入海口的深处,使渡河行动变得危险······尽管我们在抵达入海口时,海浪仍非常汹涌,但阿斯马特的专家划手们在评估了海浪环境后还是确定了渡河可行。”

3 天后,他们抵达了会合点。他们在这里扎营等待了两天,可来自奥茨詹内普村的男人以及那些比西柱并未出现。来自阿曼纳姆凯村的划手告诉他们,奥茨詹内普村的男人也许是害怕将妇孺留在后方故未能如期而至。这只是一种理论上的猜测,因为上次他们在离开临时避难所护送迈克尔去主村庄时也存在将妇孺留在后方的危险,但他们却依然出行。另一个可能性更高的理由是:铭刻在柱子上的死亡还未得到复仇,柱子的使命尚未完成,被马克斯·拉普雷杀害的奥索姆、法雷奇阿姆、阿肯、萨穆特和伊皮的灵魂依然占据着柱子。如果真是这样,就算用全世界所有的金钱或烟草与奥茨詹内普村的男人做交易,他们也不会答应,他们绝不会放这些柱子离开。

(作者:【美】卡尔•霍夫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