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2月8日,正是中国传统佳节春节的前夕,全国又开始了一轮人口大迁徙。在外的游子准备好了礼物,准备回家给父母一个惊喜,而父母已经熏好了腊肉,倚门等待远方的游子。腊梅怒放,美酒飘香,全国都弥漫着一种普天同庆的喜悦,然而,这一天对于在异国他乡的我们来说,又是一个受难日。
这天,衡平法庭第二次开庭了。这次开庭我们就更惨了,简直就像一场“文革”的批斗会,我们是受批斗的对象,我们只有低头悔过的资格绝没有半句申辩的权利。因此,我们每一次举手发言,要么阿里森法官视而不见,要么就被阿里森法官蛮横地打断。
不一会儿,全体起立,由法官向我们宣布六项决定:“一、不得向新闻媒体透露此案情;二、罗秦、贺绍强必须做精神检查;三、交出安娜的护照;四、交15000美元押金;五、交出结婚证;六、承担一切法律费用。”
我一听这样的判决,像当头挨了一棒,差点跌倒在地。我一边在心里大骂贺绍强:“你这个王八蛋,肯定是上次你‘冒皮皮’(重庆话,即夸海口)能借100万惹的祸。”一边又大声抗议:“这算什么法庭,一点也不公平!”
阿里森以我咆哮公堂,扰乱法庭秩序,大声地警告我说:“再这样,我就逮捕你。”阿里森深凹的碧眼里,闪着绿幽幽的冷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令我不寒而栗。他说:“安娜是美国公民,不叫你们交出她的护照,你们将她藏匿起来,或是带着她离开美国怎么办?不叫你们交15000美元的押金,你们拍拍屁股走人了,怎么办?你们不是有100万的资产吗?区区15000元,又何足挂齿?”
我们又输了,不是输给了美国的法律,而是输给了阿里森大法官。
不知是不是阿里森法官觉得“六项决定”没有过足瘾,或者是觉得他的拳脚还不够狠,第二天,他又给我们发出两条由他签发的命令:“一、不准贺家与小孩有任何接触;二、正式授予贝克对小孩的监护权。”
剥夺亲生父母的监护权属于非常严厉的制裁,按照美国的法律,法官下达如此严厉的命令,必须双方当事人在场,否则就是违法。我想,阿里森肯定不怕违法,他当时肯定在想:“违法又怎样,谁能奈得何我?”
事到如今,我们才知道中国那句古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意义了。我们想,美国是看重家庭的,阿里森法官也快年过花甲,肯定是儿孙满堂,每日里都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所以,我们决定给他私人写封信,让他跳出冰冷的法律篱笆,唤起他大爱的人性,然后,恳请他网开一面,让我们能探视自己的女儿,让女儿能回到我们身边。
那天晚上,由我口述,贺绍强执笔,我们给阿里森法官写了一封私人信件,主要内容是:“恳请慈悲的法官,同情中国弱女子的悲惨遭遇,让我们母女团圆。孩子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您也是为人父母的人,请你理解这种无尽的痛苦与折磨,只要能与女儿见面,我们愿意听从您的判决,我们一定坚守自己的承诺。”信发出去了,泥牛入海了,我们那声声泪,句句情的倾诉,并没有打动阿里森法官的铁石心肠,唤起他的大爱人性。
阿里森法官发布“六项决定”和补充的两条命令后,通过我们的律师索沙门向我们传话,“必须在24小时内,执行命令,交出安娜的护照及15000美元的押金。”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便一字一顿地对索沙门说:“我——不——交。”索沙门见我态度强硬,就说:“贺太太,阿里森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你如果不交的话,他会在24小时里派人来抓你,把你投进监狱。”我一听索沙门的话,更来气了,我不光气阿里森法官是一个典型的昏官,同时也气索沙门,气他到底是坐在哪条板凳上的,气他是不是吃里扒外的家伙。我面带愠色,对索沙门说:“好的,请你转告法官大人,我在家等着他来逮捕我。”索沙门知道我一半是冲着他的,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请你相信,我是站在你们一边的,他的话我全部转告给你,你的话我一定转告给他。”
24小时没有人来抓我,48小时也没有人来抓我。我正感到有点疑惑的时候,索沙门打来电话告诉我们,法庭将于2月14日就我们拒不执行法庭的命令举行听证会。
凡是遇到棘手的事,都是我出面打前锋,就像杨家将里杨宗保不出征,让穆桂英挂帅一样。贺绍强对我说:“听证会看来也只有你出面了。”贺绍强见我没有否定,便来了兴趣,说:“妹妹,中国伟人的语录,收入英语词典的,只有毛主席的一句话——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我把他这句话送给你。”
第二天听证会上,索沙门特地去了个早,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打瞌睡,他不时用眼睛看着我,好像在对我说:“贺太太,加油。”
阿里森登场了。他直截了当地问我:“你为什么不交护照,押金?”
我回答说:“要我们交押金,贝克为什么不交?”阿里森打断我的话:“我问你的事,与贝克无关。”我有点愤怒了,大声地说:“这就是司法的不公平,你在践踏你们的法律!”阿里森也提高了嗓音:“你扰乱法庭,你信不信我可以逮捕你?”我说:“我不信,你不是在48小时里没派人来抓我吗?”
我这句话踩到了阿里森的痛脚,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大声地指责我:“你必须执行我的命令,否则法庭会加重对你的处罚。”我一听,当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我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了,我用手愤怒地指着阿里森法官:“我不怕你,你是一只纸老虎,你是一个不公平的法官,一个有偏见的法官!”我用英语大声地说道,阿里森法官听得一清二楚,否则,他不会一下子从法椅上站起身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迅速地从法庭上那个小门退了进去。
担任翻译的尤牧师,被我的话吓得有点脸青面黑,一个劲地对我说:“你不要辱骂法官,小心他把你投进监狱。”可惜,我已经骂了,也许今后我们的官司会输得很惨,但是在当时我感到自己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是在用生命捍卫自己的尊严。我当时一下想起了那句名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回家以后,我把听证会的情况讲给贺绍强听,我骂阿里森法官是纸老虎,是有偏见和不公平的法官,骂得他灰溜溜地从法庭上溜走了。开始贺绍强还拍手称快说骂得好,没想到的是,我讲得越得意,贺绍强的眉头就锁得越紧,我讲完后,他双手一拍,对我说:“这下,我们又有麻烦了。”不等我回答,贺绍强开始对我讲解起美国的国情教育来。
像美国这种法制进化得完善,甚至是完美的国家,法官的权利有时比总统还大。你不犯事则已,如果你犯了事,对不起,总统犯法与庶民同罪,总统也得出庭,也要规规矩矩接受法庭的询问,总统绝不能找个下级来顶包,更不能说:“此事与我无关,是临时工干的。”
既然你让阿里森法官丢了面子,让他尊严扫地,他会怎样想?你还让口若悬河的帕瑞习失声了,他岂会善罢甘休?
贺绍强不仅眉头紧锁,而且满脸秋色,我本想骂他几句:“当初是你的主意,怎么现在后悔了,想当缩头乌龟?”贺绍强看出了我的不满,摇着头说:“妹妹,你做得对,长了我们的志气,关键是他们现在肯定又要出手了,我们该怎么办?”
贺绍强的话让我不忍心骂他了。我突然做了个我们这代人当“红小兵”时的招牌动作,挺胸收腹昂首,左手指向左前方,眼睛望着左前方,我用带着重庆味道的普通话,大声地朗诵了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贺绍强笑了,一把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在我左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这是我们少有的浪漫。
贺绍强的判断是对的,阿里森联手帕瑞习和我们就像在下一盘棋,棋盘上还没有分出胜负来,谁会拱手认输?当然,这盘棋他们占了上风,步步都是先手,步步都欲“将”死我们。果然,帕瑞习出手了,如果将帕瑞习这步棋归类的话,应该算是三十六计中的“欲擒故纵”。帕瑞习给我们的律师西格写了一封信,信中充满了一个美国公民的责任感,信中说:“贺绍强为非法移民,并且还有刑事案,这种人留在美国,必然会给美国的社会和治安造成不良影响,所以,向移民局举报非法移民,让其受到法律的制裁,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帕瑞习知道西格律师会将这封信转给我们,他相信我们在看到这封信后,最佳的选择只有两个字:逃匿。美国地大物博,随便跑到哪里,都能打黑工,混口饭吃。而且贝克也对我们说过,在美国打黑工的到处都是,又不光是我们两个人。戴安·常也出面劝我们,因为她是我们最早认识的朋友,又是女性,所以,她就对我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具有可信度,她对我们说:“你们可以去华人多的地方躲起来,帕瑞习找不到你们,再怎样告你们,也是无用的,你们何必呆在孟菲斯这个码头,整天担惊受怕。”
帕瑞习那封义正辞严的信,戴安·常那番温情脉脉的话,我们都把它当成一把牛草,先是囫囵吞枣地吞进肚子里,然后再像牛那样把它反刍在嘴里,慢慢地进行咀嚼,慢慢咀嚼的结果,差点把我们吓出一身冷汗,我们如果真的爬起来跑了,我们就犯下两宗罪,一是贺绍强刑事案逃逸罪,二是蓄意遗弃罪,特别是后者一成立,今生今世安娜再也不能回到我们身边了。真是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其实,帕瑞习的想法符合正常人的思维的,移民局就像警察,非法移民就像小偷,警察如果在小偷面前,小偷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小偷绝不会对警察说:“我是小偷,请你逮捕我吧。”所以,帕瑞习还有戴安·常,做梦也没有想到,像“小偷”主动请求警察抓自己一样,我们会主动到移民局去自首。
孟菲斯的移民局离市区很远,坐落在一座小山的旁边,移民局的房屋呈扇形,前面是一幢两层楼的独幢楼,办理各种移民服务,相当于我们国内的政务服务中心,后面一排弧形的平房,一头是移民官员的办公室,一头则是羁押非法移民的监狱。移民局后面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前面是芳草萋萋的草坪,如果不是房顶上,那面迎风飘扬的星条旗,还有门口上那块金属铭牌,谁也不会想到这景致幽深,人迹罕至的地方是移民局,还以为这是一所星级疗养院。
走到移民局门口的时候,我开始紧张了,心里“怦怦”地乱跳,因为在我们没有把脚踏进移民局时,我们还是自由的,可以打黑工,还可以打官司,但,我们一旦把脚踏进移民局,说不定我们会马上被抓起来,投进后边的监狱,待一切手续办妥以后,强行把我们遣送回中国。
这次,贺绍强没有让我打头阵了,他方显出男子汉本色,一把抓住我的手,好像在说:“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我们十指紧扣,走进了移民局的办事大厅。
一位白人女工作人员接待了我们,她是一位中年妇女,胖胖的,有点矮小,她问我们:“你们来办什么事?”贺绍强说:“我们是非法移民。”“非法移民?”她重复着贺绍强的话,上下打量着我们,一边打着让我们离开的手势,一边对我们说:“既然是非法移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你们不怕蹲监狱?赶快离开这里,赶快回去。”
后来那位女士听了贺绍强的解释后,不住地点头,最后,她答应引我们去见她的上司。
我们走进了后面那排房子的一间办公室。在办公室里一男两女,都穿着移民局的制服,应该是移民局的官员。
在贺绍强向那几位官员讲述我们情况的时候,我低声问其中那位女官员:“有没有录像机?我想放带子。”她说有,并从隔壁的办公室里抱来一台播放机。
开始播放的内容是美国广播公司ABC拍摄的新闻,时间是召开听证会那天,法官要我们交出护照,否则要将我投进监狱,我们走出法庭接受了采访,我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大声地哭诉:“我要回自己的女儿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把我投进监狱?法官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不讲道理?”
再现往日的痛苦,无异于再揭一次伤疤,我禁不住“呜呜”地抽泣起来。在镜头中,我说的是中文,贺绍强将它翻译成了英语,而且情感,声调都相当吻合,完全像在为一部译制片配音。
悲怆的情节感染了屋里的人,另两位黑人女官员也用手轻轻地拭着眼睛,一位还从办公桌上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我,说:“女士,不用难过,我们会处理好你的问题的。”
那位中年的白人官员,看完带子后,眉头微皱,咬紧嘴唇,他看看他的三位女下属,像在和他们沟通,或在征求她们的意见,然后对我们说:“你们官司没有打完之前,我们移民局决不遣返你们,等你们官司了结后再说吧。”我和贺绍强都流泪了,连声说着“谢谢”,我蓦然想起阿庆嫂的那句话来:“也是司令的洪福广,方能遇难又呈祥。”我们能够遇难呈祥,不是我们的洪福广,而是世界上任何地方,有良知的人都占到90%以上。
2月中旬的一天,贺绍强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介绍起自己来:“我叫大卫·西格,是一名律师,我从ABC电视新闻节目,看见贺太太,她在大声哭诉的场景,我很感动,也很震惊,在美国法制如此健全的国家里,居然无端剥夺亲生父母的抚养权,这太不公平了,我愿意免费为你们提供法律援助。”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衡平法庭给我们指定的免费律师索沙门,因为是免费的,自然就不能调动他的积极性,这些我能理解,就像当年我们企业“吃大锅饭”,干好干坏一个样,谁愿意流大汗,出大力?所以,他有点不像我们的律师,倒像一个观察员,比如说,帕瑞习问贺绍强有多少资产时,如果当时索沙门在旁边点拨几句,就是借贺绍强八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可以借一百万了。
这下好了,索沙门走了,西格律师来了,尽管,两人都是免费的律师。但,主动的免费律师和被动的免费律师,肯定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做生意的人,爱说一句话:“卖钱不卖钱,圈子要扯圆。”打官司就如做生意,赢了不等于赚了,输了未必等于赔了。西格律师接手安娜案后,扯的“圈子”就是,要求法庭废除这个残忍的“不准接触令”,允许贺家探望自己的孩子。西格律师以为不管从法律的角度,还是人权的角度来说,这个要求是件非常自然的事,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
然而,如果真是这样,阿里森就不是阿里森了。
2002年3月7日,阿里森就西格律师的动议举行了听证会,当西格律师提出取消“不准接触令”的问题后,阿里森面带微笑,侃侃而谈:“是的,我是需要搞这么一个听证会,来看我是该撤销我自己的命令呢,
还是维持我的命令呢。我忠于我的职责,我是按照法律发布的命令,而不是依照感情。我不能说今天天气好,你可以探望,明天天气不好,你不能探望······我的工作需要果断,而不能当骑墙派,我的工作还需要冷静,甚至冷酷,而不能感情用事,感情是什么?”
阿里森卖了个关子,环视了会场一圈,依旧面带微笑地接着说:“莎士比亚说过,感情热衷的时候,就像火和火药的接吻一样,在它们最得
意的一瞬间,变得烟消灰灭。”阿里森将双手向上一伸,嘴里“轰”的一声,接着说:“我们大家都不在这里了,我们都到上帝那里吃水果了。”
阿里森法官笑了,笑得非常开心,非常惬意。这不是一场听证会,分明是场演讲会,初出道的西格律师,显然被阿里森法官的演讲征服了,或者说镇住了,不住地点着头说:“是的,法官大人!”后来,查阅当天听证会的记录,这句话竟出现了几十次。
不过,至今我还是依然喜欢和思念他们一家人,不管是热也好,冷也好,甜也好,苦也好,他义无反顾地陪着我们,用五年多的时间,直至打赢安娜的官司。自从听了阿里森法官在听证会上的演讲后,西格律师的斗争策略改变了,他知道强攻不是阿里森的对手,就来个攻心为上吧。西格律师建议我们绝对要听从法官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以此来赢得法官的好感。
对于西格律师的建议,我并不同意,我对他说了我们给阿里森法官写信的故事,我边说边哽咽,西格律师听完后,对我说:“贺太太,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听从了他的话,就满足了他的尊严,说不定,他就会网开一面。退一步说,我们现在很被动,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需要争取时间,争取社会的同情。”
西格毕竟是律师,他的话肯定是有道理的,我们接受了,我们向衡平法庭交出了我们的结婚证和安娜的护照,还东拼西凑,交足了15000美元的押金。
自从我在法庭上指着阿里森法官的鼻子,大骂他是纸老虎后,法庭就不开庭了。不开庭不等于休战了,无非是转移成了暗战。比如,帕瑞习给我们律师西格写信,就是一次暗战;他们拖着不开庭,其实就是一步妙棋。首先,你一个穷学生,连在孟菲斯打黑工的权利都被我们一纸公文封杀了,你们已经成了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其次,我拖你一天,孩子就与你疏远一天,就与贝克夫妇亲近一天,久而久之,孩子就会依偎在贝克夫妇怀抱里,用完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她的生身父母,可谓一石二鸟。
所以,我每天早上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2001年1月28日,见到安娜张开小手,像燕子一样飞翔的形象,扫描进脑子里,然后告诫自己:“罗秦,为了女儿,你必须坚强,不能被他们逼疯,更不要自杀。”
6月,孟菲斯已经进入了夏季,骄阳似火,蝉声高唱,地面上翻滚着一股一股的热浪。灼热的天气,让贺绍强感到心烦意乱,整个脑袋热得大汗直冒,他干脆用一条湿毛巾扎在头上,像一个走西口的东北汉子。
然而,比贺绍强难受的应该是我,当时,我怀了第三个孩子,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因为营养不良,我的脸显得浮肿;而女儿迟迟不能回到我的身边,又使我心急如焚,就让原本浮肿的脸上,又时时挂着泪痕。
离上次开庭已经过去四个多月时间了,这种不战不和的局面,绝对对我们不利。我们应该主动出击,我们绕过法官,也绕过律师,由第二长老会牵线搭桥,与贝克夫妇进行了几次谈判,但,越谈分歧越大。最后贝克很礼貌地丢下几句话:“Jack,Casey,我同意给你们孩子的探视权,但你们却不同意给我孩子的父母权,抚养权。看来,你们是缺乏诚意的,我不愿意和你们再浪费时间,后会有期,咱们法庭上见。”
说完,扬长而去,留下一股劣质男士香水的气味,我们没有想到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仅仅在上帝面前很慈善,在众生面前,竟是如此蛮横。我们沉默了,沉默是因为我们无话可说,沉默是因为他在我们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我们在痛定思痛后,决定寻求新闻媒体的帮助,让媒体来关注小安娜的命运。在移民局的时候,我们仅仅播放了几分钟ABC采访我的新闻,竟然引起了移民局官员的共鸣,并伸出了正义之手,做出了不递解我们出境这一有悖法律的条文,但维护了正义的决定。在从移民局回家的路上,我确确实实相信了哲学家说的那句话:“精神可以变成物质。”
精神既然可以变成物质,物质就可以变成武器,我们就可以用武器摧毁孟菲斯司法界不公正的堡垒。
孟菲斯是一个典型的“军属烈属,不如人熟”的城市,因为它的司法界的人员,基本上都是从孟菲斯大学法学院的大门走出来的。没想到的是,在贺绍强强奸案这场大象与蚂蚁的对决中,孟菲斯大学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弄得孟菲斯大学脸面扫地,母校既然丢了面子,它的学生自然脸上也暗灭了光泽,自然会耿耿于怀。还好,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今,你贺绍强还有件案子在我们手里,我们不会给你好果子吃的。
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便开始驾车到华盛顿,去求助于媒体的帮助和社会的关注。
我们在车上,装了许多与案件相关的资料,带上几箱矿泉水和面包就上路的。说真的,我们一定像吉普赛人,所不同的是,吉普赛人开着大篷车流浪,是一种生存方式,一路上他们算命占卜,载歌载舞,奔波并快乐着;而我们开着小汽车流浪,则仅仅是一种无奈的手段,是让女儿回到我们身边的一种手段,所以,我们是奔波并焦虑着。
美国的六七月份,也到了酷热的时候,甚至比我的家乡火炉重庆,有过之而无不及。太阳肆虐着大地,高速路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铁板烧,车厢里宛如蒸笼,但我们舍不得开空调,正如冬天我们舍不得开空调,无非是想省下些汽油钱。
实在热不住时,我们喝几口矿泉水,然后用矿泉水将手帕打湿,互相擦擦身子。
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选择人多的地方,将小汽车停在路边。贺绍强向路人演说:“在孟菲斯,司法体系充满黑暗,道貌岸然的法官与有钱人狼狈为奸,想抢走我的女儿。”
贺绍强的演讲慷慨激昂,有理有据,引得路人驻足聆听。有一次,他演讲完后,几位白人老太太拉着贺绍强的手,了解案件的真相,听罢以后,有的摇头,有的唏嘘,有的甚至还流泪,她们都表示支持我们将官司进行到底。
贺绍强在演讲,我就在下面发资料,然后双手举着安娜的相片和媒体的报道。我大声地向路人呼喊着:“有钱人抢走了我的女儿,请求你们帮助我!”
我的泪水在流,汗水也在流,汗水顺着眼角流进眼眶,一阵阵发怵和刺痛,但我仍然高举着孩子的相片和资料,我在心里鼓励自己:“多坚持一分钟,就多一个人了解案情,就多一个人支持我们。”
我们去美国首都华盛顿的世界人权组织办公室,向他们递交了相关资料;我们也到了中国大使馆,时任中国大使馆一等秘书的王亦工接待了我们。
王亦工是位东北汉子,身材魁梧,已过了而立之年。他身上既有着东北人的憨厚,也有着外交官的飘逸的气质。王亦工一边听着我们的控诉,一边做着笔记。有时他甚至打断我们的话,让我们把某些细节讲得更准确些。
我们讲完后,王亦工慢慢合上笔记本,他用右手松了松领带,左手始终攥着拳头。他表情凝重,沉思良久后才对我们说:“请你们放心,中国大使馆会尽一切努力,维护每一个中国公民在海外的合法权益。”
王秘看看表说:“这样吧,他乡遇故知也很难得,该吃午饭了,大使馆外恰好有家川菜馆。”那顿午饭点的是一份回锅肉,一个麻婆豆腐和一个小菜汤。俗话说,汤多人笑和,其实汤少人也笑和,我觉得这是我在美国吃得最可口的一顿饭,非但可口而且可心。
王秘不是在作秀,我们返回孟菲斯不久,就收到他的来信,表示坚决支持我们的正义之举,正义之战。
我们行驶数千公里,当再回到孟菲斯时,我们变得又黑又瘦,连有的朋友都认不出我们了,但是心情极好,我们干了一件正经的事,用贺绍强的话来说:“毛主席说过长征是宣传队,是播种机。我们这次长征不也是宣传队,播种机吗?”
贺绍强说对了,在以后打官司的过程中,美国的媒体和人民,给予了我们极大的正能量。
回到孟菲斯后,衡平法庭依然没有开庭的消息。作为母亲,越是不开庭,我的思念就越浓,睡在床上就辗转反侧,女儿在我肚子时曾遭受过王玉鹏的暗算,受过“震”,所以体质羸弱,现在三岁多了,身体怎么样?让我最担心的是,以前我们去看她的时候,总要教她汉语“中国,爸爸,妈妈”,现在,恐怕她已经说不出来一个汉语词语来了。
想到这里,我和贺绍强都感到担忧,甚至还感到恐惧。但转念一想,我们能在美国大城市去举牌,为什么不能去贝克家举牌抗议?
于是,我举着一块写着“贝克先生,把孩子还给我”的牌子,跑到贝克家门前的草坪上,并向屋里大声喊着:“安娜,妈妈在这里!”贝克家的草坪很大,但我举的牌子和我的喊声,贝克肯定看得见听得着,而且贝克太太有时还会带着孩子,当然也有安娜,来草坪做游戏,这样,我就可以看见安娜了。
然而,我又低估了贝克。我以为这样做会让贝克很难堪,贝克也是个性情中人,他必然要开门出来和我们理论,这样,我就有见到我的女儿的可能性。但贝克像乌龟一样,他把头缩进龟壳里,任凭你冷水激,开水烫,荆条抽,大棒敲,他誓死也不把头伸出来,看你怎么奈何他。
有几次我看见他隔着窗户盯着我,嘴唇嚅动着,表情十分古怪。
贝克不理睬我,并不等于其他人也不理睬我。我举牌子的第三天,随着警车的一阵凄厉的叫声,一辆警车呼啸而至,在公路停住后,两位警察向我走来,其中一位问我:“你精神有问题?”我回答:“我没有精神病,我是来讨回我女儿的。”另一位问:“贝克先生打电话,说你是个疯女人,在他家门口滋事。”我再次重申:“我真的不是神经病,我是想来看我的女儿,要回我的女儿。”第一位警察突然提高了声音,警告我说:“这是私人住宅,你在这里闹事,我们有权抓你,把你关进监狱。”
两位警察推推攘攘,将我推上了汽车,他们临上警车时,又警告我,“以后再见到你,必抓你无疑,并把你投进监狱。”两位警察的临别赠言,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认为无非是吓唬吓唬我而已。阿里森说24小时内来抓我,24小时没来抓我,48小时也没来抓我,我咆哮公堂,扫了阿里森的脸面,阿里森还是没抓我,我怕什么,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然而,没想到的是,我犯了个经验主义的错误,这回纸老虎变成了真老虎。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2002年7月31日,大概是上午9点多钟,我又去了贝克家的草坪,举着讨还女儿的牌子,没料到的是,在贝克家的门外,竖着一块比我举着的牌子更醒目的牌子,上面写着:“此住宅已卖。”
什么?一见这块木牌,我差点发疯了,贝克将我的女儿藏匿到哪里去了,或是贩卖了,难道我将永远见不到我的骨肉了吗?孟菲斯原本是个贩卖奴隶的地方,一座建筑在奴隶的血泪史上的城市,将奴隶们的子女一卖一拐,上演了一幕幕骨肉永远分离的人间悲剧。难道在21世纪,这样的人间悲剧还会延续?
我不敢想下去了,我想给贺绍强打个电话,告诉他这瘟疫一样的消息。但贺绍强远在密西西比州打工,他不可能马上赶回来处理此事,我只有去法庭问个究竟。
我火急火燎地赶到法庭,我用英语吃力地向一个法庭的白人工作人员说明我想见阿里森法官,那位工作人员对我爱理不理的,她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说:“法官大人现在很忙,他没时间见你。”
我连忙对他说:“我在这里等他,等他忙完了,我再见他。我有很急的事要告诉他,我今天发现贝克卖了房子,搬走了,我再也见不到我女儿了,我想知道他几时开庭。”那位工作人员还是不理睬我,自己干自己的事。我心里非常着急,我哭着哀求她,请她进去通报一下,我今天一定要见阿里森法官。她见我赖着不走,非常生气,正色对我说:“如果你再不离开这里,我马上叫警察逮捕你。”她马上拨打了一个电话,不到两分钟,一男一女两位黑人警察就站在我的面前。那位女工作人员叫他们把我带走,我只有哭着告诉他们,“我想见阿里森法官,我想知道什么时候开庭。”他们再一次警告我必须离开。我告诉他们:“贝克已经搬家,我不知道他们搬迁去哪里了,我看不到我的女儿,我想亲自问法官什么时候开庭。”时间一分一秒地就这样过去了,我继续哀求他们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女儿的案件什么时候开庭,他们还叫来一个翻译,我明确地告诉他们,如果今天我见不到法官,我决不离开。那两个人商量了一下,不由分说,拿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铐在我的手上。同时,对我宣布:“你因为妨碍公务和拒捕而被捕。”
就这样,美国人盗用了秦桧“莫须有”罪名的专利,动起真格来,将我关进了监狱。
进监狱也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也像坐飞机一样,必须经过安检,而且比机场安检还严格,连我这位身怀六甲的孕妇,也脱得精光,进行检查,随身带的钥匙、矿泉水等等,统统暂时没收,由监狱代为保管。
我一进去后,就不得不捂住鼻子,不停地干呕。监狱的面积原本不大,关的人却不少,又是夏天,人体散发出来的汗味,还有那只金属马桶散发出来的臭味,混合成熏人的异味,令人要么呕吐,要么昏厥。
女监还是比男监好得多,这里没有暴力,也没有新来的必须与马桶相依为伴的潜规则。而且,还有两位中年的黑人,对我友好地笑了笑,其中一位还到我的面前,安慰我说:“姑娘,别难过,进来的不一定是坏人,没进来的不一定是好人。”
也许正是有这种观念,监狱里的女人都显得很平静,仿佛这里不是监狱,而是一个候车室。大家各行其是,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断断续续地哼着催眠曲,有的将马桶旁的卷筒纸扯下来,编成两条纸辫子,顶在自己的头上,又酷又滑稽。有一个年轻的白人女孩子,用卷筒纸折成若干朵小花,在地上摆成一个“心”形,然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马克,真的不是我酗酒,而是他们抓错了人,真的,马克,我爱你。”
望着眼前这群乐观豁达的女人,我的心平静了许多,但我唯一着急的是,监狱有电话,但我却没有钱打电话,我无法与在密西西比州打工的贺绍强取得联系。
好在贺绍强有个每天要给家里打几个电话的习惯,那天他一连打了几个电话,家里都无人接听。他知道我出事了,他急忙给我们的律师西格打电话,请他出面打听我的消息。消息落实后,贺绍强又惊又急,连忙请假赶回了孟菲斯。
第二天,西格律师亲自上法庭,向负责审理我案子的一位中年白人女法官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并说我还怀孕在身,我没有犯什么事,我只是想见我的女儿。白人女法官听了大吃一惊,她深表同情,并表示当庭释放我。由于我穿的是囚服,我必须回到监狱换衣服,才能回家,我又等女法官把所有的案子审完,再坐囚车回到监狱。
直到傍晚,我才走出监狱的大门,一下子从黑暗回到光明,肯定不适应,所以我就眯缝着眼,看着前来接我的贺绍强和西格律师,我看见西格律师就像看见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忍不住靠在他肩上哭起来。
贺绍强也疾步上前,一把抱紧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刻的贺绍强早已泪如雨坠,嘴里还喃喃地向我赔不是:“都怪我贺绍强不好,害得你又受委屈。”
贺绍强的话,真的教人伤感。一对中国留学生,双双被投入美国监狱,这种事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不知道,但这种事即使不算传奇,也算得上稀奇,想起我们两口子的遭遇,蓦然有种惺惺惜相惜的感觉。
贺绍强哭得像个泪人时,我反而没掉一滴眼泪。我将他那早已被泪水浸湿的眼镜取下来,用我身上的衣服将镜片上的泪水擦干,然后给他戴上,然后对他说:“你进了监狱,我也进了监狱,这回我们算是狱友了。不过,我们不用难过,因为进监狱的不一定是坏人,没进监狱的不一定都是好人。”
我这几句话让贺绍强与西格律师都感到惊异,都用一双困惑的眼睛望着我,我对他们笑了笑,但我的笑比贺绍强的哭还要难看,因为那是苦笑。
当时,《孟菲斯商业诉求报》曝光了这一事件,题目是《中国孕妇因见小孩反被锒铛入狱》。报纸一出,在孟菲斯这座死水一潭的城市,总算掀起了一点波澜。
(作者: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