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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蛮收割》 | 第二部分 迈克尔之死 12 2012年3月

发布日期:2020-09-12 10:29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迈克尔·洛克菲勒在奥马德塞普村给那些围着比西柱跳舞的男人拍照的50 年后,我站在了同一个地方。法雷奇河的河岸有5 英尺(1.5 米)厚的淤泥。这栋屋子与河流垂直,足有100 英尺(30 米)长,是一栋由柱子和西米棕榈的茎秆构成的巨大建筑。它的前面是一条长长的游廊,由带缺口的原木延伸而建。河对岸是茂密的丛林——聂帕榈、椰子树,以及缠绕的葱绿藤蔓。这栋房屋的边上有一个迷宫般的柱阵,它们屹立于淤泥地里,这是一座新房屋的地基。我运气不错,我们抵达时恰逢人们对这个新房屋的建造张罗庆祝活动。

阿马兹告诉我,庆祝活动即将开始。

到现在为止,我和阿马兹、威伦姆一起,已经在这些河流和村庄中航行了至少7 天。这是一段梦幻般的旅程,我们在黑夜、黎明、傍晚中旅行——只要潮水可支撑船队在河流中航行,我们就不会停航。我们穿越了滂沱大雨(河水冰冷新鲜,雨滴又重又大),也穿越了炎炎烈日。我自3 周前抵达阿加茨后,再未碰过热水。除了在阿奇村阿马兹姐姐的房子里的那张沙发,我再未见过任何椅子或垫子。我们一天食用三顿米饭或拉面,外加少量的螃蟹、虾子、鱼和西米。

这里没有油脂、酒精,糖也成为一种奢侈,除了菲洛在我的速溶咖啡里放的少量的糖外。我的体重在迅速下降。

在比瓦海村,我们睡在了学校的地板上。这个学校有1 个老师和8 个学生,他们每天只有一半的时间上课。“他们去打鱼或去丛林采集西米了,”老师告诉我,“我没法留住他们。”我们又在这里留宿了一晚。当大雨倾盆而下时,男人们聚在了走廊里,整晚敲鼓唱歌,一直到破晓。“他们在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男人被拜永人杀害了,这是一个爱情故事。”阿马兹说。他的解释还是习惯性的不完整且令人沮丧。

我们和阿马兹在比瓦海村度过了一整天。阿马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奥马德塞普村的几个女人正在打鱼,这时,5 艘船来到了法雷奇河,其中一些男人强奸了这里的女人。”阿马兹讲述时,我们正从阿拉弗拉海转到上游的这个村庄,“女人们的丈夫发现了,袭击了比瓦海村,杀死了比维日皮茨。比瓦海村也攻击了奥马德塞普村,并杀死了埃斯坎姆(Escame)。我的祖父告诉了我这个故事。”

白鹭飞过了我们的头顶,独木舟上的几个男人看到了我们,叫起了阿马兹的昵称——“阿兹!”码头出现了一群人,阿马兹的姐姐也现身了。她骨瘦如柴,穿着一件T 恤。看到阿马兹后,她爆发出了尖叫和悲号声。在一栋老木屋,我们见到了他的父亲,他个子瘦小但肌肉健壮,一头白色的短发。他抽泣着大哭起来,抚摸着阿马兹。

我们在他姐姐的房子的走廊上安顿了下来,威伦姆拿着足有我手掌般大小的螃蟹走了过来,他用棕榈叶包裹螃蟹并将其扔进火里。

这时,又走来一个穿着破旧背心裙的女人。她的鼻中隔穿着洞,耳朵上挂着耳环,她也爆发出了哭号、抽泣和拥抱的动作,然后重重地坐在了地板上抱头痛哭。起身后,她踉跄着就像醉汉一样出了门。

她的情感太过强烈都没法正常走路了,她一边尖叫一边踉跄着走过步道,足足走了15 分钟。“这是我母亲的姑妈。”阿马兹向我解释道。

离开比瓦海村,我们穿过了丛林中的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大概有5 英尺(1.5 米)宽,这里的水太浅以致我们不得不用篙撑船通行。这里的丛林很密,几乎看不到太阳和天空。泥岸闪着光芒,上面布满了白色身体橙色腿的螃蟹以及蝾螈。蝾螈是一种原始生物,形体与蝌蚪相似,大头长尾巴。我们弯腰躲避垂下的树枝和藤蔓,穿过看似古巨人手指的红树林树根。蝴蝶在我们身旁翻飞,1 小时后,我们闯进了苏瑞奇河(Suretsj River),这里的河面超过1 英里(1 600 米)的宽度。

接下来,我们在鲍河(Bow River)上的奥乌斯(Owus)村过夜。

这是威伦姆的村庄,他向我介绍了自己的妻子和他们的3 个孩子,然后迅速消失了。雨下了整个下午和晚上,我们围坐在烛光下拍打蚊子和苍蝇。“你知道,”阿马兹说,“威伦姆在这里有两个家庭和两个妻子。”阿斯马特人一直都有这种风俗,尽管他们现在自称为天主教教徒。

离开奥乌斯村后,我们遇到了一艘由巴吉兹交易商驾驶的60 英尺(18 米)长的独木舟,舟里装满了补给品。我们打招呼让他停航为我们的船上提供丁香卷烟和烟草等补给之后继续前行。在另一条河里,我们招呼了几个渔民,购买了一条3 英尺(1 米)长的鲇鱼。

菲洛将它切块并用油烹制,这就是我接下来几天将要摄入的大部分蛋白质。

即便我们的旅行越来越深入,那堵我无法翻越的墙依然存在,那是一种从未离去的不安全感。我此前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探险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它渐渐渗入到我的心底。这件我不能摆脱、不能理解、不能点明的事,就是食人行为。

猎头和食人行为以及与之相关的宗教仪式,直到阿斯马特的上一代人才开始发生改变。阿马兹的父亲和这里的那些超过40 岁的人的父母都食用过人肉,而他们食用人肉的过程与我们今天食用牛排的过程大不相同。我们在装配了空调的商店享用牛排,而他们会亲身参与到屠宰活动中。活生生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亲身参与到砍人头、取大脑、取内脏的活动中。想想淋漓的鲜血、淤血、分离的四肢和手掌,那是多么地可怕。事实上,也许现代人类进行的活动无异于“住棚屋”、“猎取和采集食物”、“信仰鬼神和巫术战争”

这些行为的变种。我们过去也曾赤裸身体,而现在我们穿上了衣服。

我们过去也曾住在棕榈棚屋里,而现在我们住着木头建筑的房子。

我们过去也曾信仰奇异巫术和鬼神,而现在我们信仰耶稣和圣灵。

我们并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只是程度不同而非种类不同。但在我们的认知中,阿斯马特人惯常的食人活动早已跨越了人性的红线。即使我们将祖先传统的游猎采集文明包括在内,也未曾发生这样的事件。这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恐怖最可怕的事情,但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却常有发生。对我来说,这一事实笼罩着我在阿斯马特的每一刻。

如果我用食人的事情问这里的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承认:没错,我们过去的确做过,但现在我们不这样了。他们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他们现在的大多数人已成为了天主教徒,尽管很多人仍有好几个妻子且仍信仰鬼神世界以及那些和上帝无关的古老仪式。在教会的影响下,他们被迫相信过去的行为是错误的并对此感到羞愧,至少在与西方人的谈话中表现如此。我们很难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毕竟,他们的许多歌谣都会唤起他们曾经的回忆,他们的整个仪式化生活都基于他们的传统。显然,食人问题只是他们传统意识的一部分。

我在阿斯马特待得越久,就越能感到他们生活中的这些脱节现象。这些脱节存在于他们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的表面上的生活之间,存在于他们公开谈论的话题和私下谈论的话题之间,存在于西方人对食人想法的兴趣(包括我自己)与真实情况之间。当迈克尔·洛克菲勒在阿斯马特四处游历时,猎头、杀戮和食人现象仍然盛行。

这里的每件艺术品都根植于此,他在偏远村庄遇见的几乎所有阿斯马特人都食过人肉。每件由迈克尔收集的现陈列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展品都是明证。竖立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迈克尔·C.洛克菲勒厅的那些柱子被创作的目的是为了替死者复仇,猎头者会将受害者的鲜血揉进柱子。然而,迈克尔从未目睹过猎头或食人行为。

除了泽格瓦德之外,没有几个西方人真正见过阿斯马特人的食人行为,甚至连泽格瓦德自己是否真的见过也存在疑问。我不禁思索:如果他们见过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我见到呢?如果在他们眼皮底下进行会怎样?他们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这种“艺术”?如果这种屠杀或宴会在我的周围发生,我会作何反应?又会有什么感受?

在他的笔记、日记和信件里,迈克尔反复提到了猎头和他正在收集的艺术品之间的联系。但他一直保持着与它们的距离,从未正视过它们,仅将其停留在学术和历史定义上。这也是我现在感觉到的那堵墙。我想知道这堵墙的感觉,阿斯马特人在斩首某人的妻儿并用双手和粗糙工具屠宰他们的身体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和想法。

他们几乎每人都做过这样的事情,他们非常了解其中的过程。然而,却没有任何人谈论这个问题。托比亚斯·施宁鲍姆曾认为和他一起居住的亚马逊的印第安人带着浪漫色彩,直到一天印第安人袭击了另一个村庄并用棍棒残忍地杀死了受害者。施宁鲍姆观察了全过程,印第安人还将矛刺入了一个死人的胸膛。这可将他吓坏了。接着,印第安人还一起食用了受害者的心脏,生食且带着鲜血。这件事令他心理崩溃,事发后不久,他就逃离了这些印第安人。我猜想,当年的迈克尔也许与施宁鲍姆的感受完全相同,也许我也不会例外。

在某些方面,我和周围的阿斯马特人之间存在着某些根深蒂固的文化差异,就像迈克尔与阿斯马特人之间存在的差异一样。这种想法吸引了我和迈克尔,我们希望找到这种差异,找到将我们和朝夕相处的阿斯马特人分隔开来的真正原因。

我们到达了奥马德塞普村。与出发地阿加茨相比,这里的河流更为狭窄和偏远。阿奇村、阿亚姆(Ayam)村、比采(Becew)村,这些村庄都能找到商店、码头和西方顾客带来的货品垃圾,还有几台可在夜晚使用的发电机。奥马德塞普村没有商店,没有货品垃圾。

这个地方只有少数的工业产品——锅、盘子、大砍刀、鱼线——除此之外的物品都来自海洋或丛林。

在白咖啡一样的天空下,在潮湿到可以游泳的空气里,我听到了尖叫声、野性的呼喊声和一种有节奏的哔啵声。阿马兹抓住我,带我来到一个破旧的码头尽头。码头上挤满了光脚的孩子,有些赤裸身体,有些穿着褴褛肮脏的T 恤和运动短裤。河上划来了12 艘独木舟,挤成一团,舟与舟之间相隔仅有1 英尺(30 厘米)的间距。

每艘独木舟上有10—12 个男人。虽然所有人都穿着短裤,但他们身上却是战斗装扮,他们斜挎着狗牙子弹带,拿着装饰着凤头鹦鹉羽毛的矛,身上画了白垩的X 字,腿脚画满了白环。他们将黑色的油脂涂在脸上,在眼睛上画了红圈,就像被激怒的国王凤头鹦鹉。他们还戴着袋貂皮的头带,头带上插着凤头鹦鹉羽毛。他们生于水上,生来就能稳站在摇晃的独木舟里,他们用桨敲打独木舟的两侧。“哈、哈、哈、哈”,从他们的喉咙里发出阵阵的哼声,又被一个由低沉的嗓音发出的高声调号叫声中断。这个声音唱出几句叹息的、悠扬的哀歌,然后,哼声和船桨敲击声又再次响起。他们上下跳动,吹响号角,就像我孩提时在罗德岛(Rhode Island)的纽波特(Newport)祖父母家见到的场景。云雾状的白烟——石灰粉——将他们吞没,渐渐地,他们划向了岸边。混乱中出现了10—15 个男人,他们抬着1 根8 英尺(2.4 米)长的圆柱,那是西米棕榈树的树干顶部,它被西米叶紧紧包裹。他们将柱子抬进了门户。

门户里非常昏暗,仅有一道阳光穿过棕榈叶的墙壁和房顶。

个男人盘腿坐在了有弹性的地板上,他们背对着中心壁炉,每人膝盖上都放着一个又长又窄的雕鼓。这里是门户的中心,同样也是阿斯马特宇宙的中心,这里是生者世界与死者世界的相会之处,两者都存在于此。男人们打扮成食用果实的动物,也就是打扮成猎头者的模样。他们的编织臂带里插着长而锋利的鹤鸵大腿骨匕首。在那个比维日皮茨和德苏瓦皮茨的起源神话里,同样的匕首被用来将受害者的头钉在地板上。他们一起敲鼓,同声叫喊。一个男人开始领唱,然后其他人会很快加入,歌声在起落中会不时陷入沉默。这里没人指挥,因为人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哦、哦、哦、哦、哦”,一个声音开始唱起,那是一个拉长的、低沉的嗓音。接着是说话声,然后是更多的长长的“哦、哦、哦、哦、哦”。“他在吟唱很久以前比瓦海村被奥马德塞普村杀死的一个男人的名字。”阿马兹说。

无数的苍蝇嗡嗡叫着。男人们抽烟、唱歌、敲鼓、吟唱,持续了几个小时。其他人进进出出,人群一直在聚集,直到有50 个人围坐在那根西米原木边,白色的原木闪闪发亮,上面覆盖着一层层的苍蝇。

他们发出了一种我难以理解的信号,一个拿着斧头的男人纵向劈开原木,层层剥离树心。他反复挥动着斧头,树干变得越来越细,直到变为钓鱼竿的大小。原木末端膨大的头部也被反复削减成小块。

男人们把鼓放到火上,加热用鬣蜥皮制成的鼓面,使其绷紧。他们用手掌摩擦鼓面,反复为鼓调音。在黑暗、烟雾和炎热中,脉动的鼓声和吟唱声让我沉醉。他们的吟唱声可以追溯到从前的死亡、猎头和战争,用阿马兹的话说,这是为了召回祖先和他们的灵魂。

在一次抽烟的间歇,我请阿马兹问问这里的人们——1957 年发生于韦金村的那次旅行,马克斯·拉普雷的报告中曾简约提到这事是他采取行动的原因,但语焉不详。阿马兹再次跟男人们做了冗长的解释。我又点燃了烟。男人们点头看着我,他们记得所有的细节,就像是在描述昨天发生的事情。我听到了皮普、东鲍伊、苏、柯凯、瓦瓦和保考伊的名字。之后,一个名叫埃韦里萨斯·比罗基普茨的男人开始了讲话。他光着胸膛,衣着朴素,头发很短,胡子邋遢。

尽管显出了明显的老态,但他胸膛的肌肉结实、宽阔。根据他的回忆,他当时还是个孩子,跟着父亲参加了那次旅行。他的情绪随着故事的讲述而变得兴致勃勃。他讲到了寻找狗牙之旅,发生在拜永村、巴西姆村和埃梅内村的战斗故事,以及他的恐惧。

在过去的20 年间,我在世界各地报道了数百个故事,但迈克尔的故事却非同一般。迈克尔的失踪事件隐藏在谣言中的时间是如此之长,发生的地点是如此之远,使它披上了一种难解之谜的色彩。

他的家人一直坚称他是溺水而死,因为他们找不到调查事情真相的办法。在这里,即便是洛克菲勒家族也无能为力。无论他们认识多少权贵,雇用多少搜寻者,雇用多少律师也没用。在这里,金钱和特权毫无用处。阿斯马特人丝毫不在乎他们,也不会受其他任何人的影响。

先不论迈克尔遭遇了什么险境,至少,他的遭遇是真实的,阿斯马特也是真实的。在这里,也许鬼神都是真实的,即便这听起来与我们的认知相悖。我开始将迈克尔的迷失与这里的鬼神文化联系起来。我渐渐看到,随着我待在阿斯马特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个故事开始慢慢变得清晰,成为一段可触摸的叙事。我越是理解阿斯马特文化,就越能以阿斯马特的方式思考迈克尔失踪之谜——他也许正是那些从未被送往萨凡的众多鬼神之一。或许,阿斯马特人通过他们的仪式,通过暴力关闭了迈克尔的灵魂前往萨凡的路,致使迈克尔的灵魂仍四处游走。或许,我能通过阿斯马特的旅程以及档案文件的研究解开这个谜团,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在比罗基普茨的讲述中,来自奥茨詹内普村的6 个男人首先袭击了奥马德塞普村的人。尽管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他们的人数明显少于对方,但袭击所发生的地点没有疑问——尤塔河。比罗基普茨继续说道:“我们筋疲力尽,坐着休息,奥茨詹内普村人冒了出来,用弓箭射杀我们。我的父亲还有我身后的很多人都死了。”他说,“最后,只有少数几人回到了奥马德塞普村,大多数人被射杀了。”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门户里塞满了人,100 个男人挤在地板上。

还有一些男人带着10 英尺(3 米)长的树枝回来,那是他们新砍的西米棕榈叶,他们将树枝绕在门户的中心像帘子般挂起。这种挂法可与鬼神产生某种联系,根据他们的认知,鬼神就居住在西米叶里。

劈完西米原木后,人们将一层层木片敲碎成小块,分发了下去。“我们后退一点,”阿马兹跟我说,“我们尽量站到边上。”过了一会儿,男人们分成两组分别站在门户的两边。他们突然爆发出野性的呼喊和尖叫,并用尽全力相互投掷西米块,围坐在壁炉旁拿着鼓的老年男人则躺倒在地上。投掷者发出类猪狗般的号叫,西米块在空中飞舞,仿佛一场雪球大战。当这场大战结束后,鼓手敲起了鼓,歌手唱起了歌,男人们疯了似的跳起舞来。他们跳的是鹤鸵舞,他们前脚掌落地并前后移动,同时狂热地开合膝盖。门户摇晃起来,地板上下抖动,跺动的脚扬起的灰尘弥漫于房间。一个男人脱下了自己的运动裤,欣喜若狂。

那天晚上,20 个男人出现在了我们所待的房子里。天气热得令人窒息。这里没有电,只有摇曳的烛光,烛液滴在了木地板上。我们互相传递着烟叶,我倾听着并观察着。烟雾溢满了房间,灰白色的蜥蜴在墙面爬动,屋子外面的蟋蟀也发出鸣叫。不时,会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过来,零碎地告诉我拉普雷在那次袭击后逮捕村民的故事。在这些村庄里,时间概念极为淡化,各年代难以精确区分,全村同为一体,发生在父辈身上的事情如同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

“我们都感到了害怕。”他们说。在那刻,我感受到了文化的碰撞以及他们的困惑:“发生了什么?”“拉普雷是谁?”“他们为何要对我们开枪并施加暴行?”我感受到了他们对外乡人的焦虑。这些外乡人也许是超生命体,也许是他们的祖先,外乡人带着枪和船闯入了他们的世界。

第二天早上,我们离开奥马德塞普村前往奥茨詹内普村,就像迈克尔·洛克菲勒曾经的航行一样。不过,这里的河道水位太低,前行困难。尤塔河的入口狭窄而隐蔽,我们独自前往的难度极大。

那是一条穿越茂密的单调的绿色红树林的“隧道”,红树林从两岸伸出遮盖在河面上,藤蔓悬挂其上。我们的航行非常缓慢,我想象着曾经航行在这里的马克斯·拉普雷。全副武装的他们时刻准备着与敌人对峙,他的视线盯着藏在树和灌木后的战士。我想象阿斯马特人看着他的到来,在他们的眼中,一群奇怪的男人坐着巨大而吵闹的船,带着枪炮闯入了他们的领地。沿途不少前往大海的独木舟与我们擦肩而过,一些舟上载着女人和孩子,一些舟上站着男人,他们的船桨探水和划动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衣着破烂的T恤和短裤让他们看起来像无家可归者,而我似乎更希望他们赤裸身体。也许,我的这个思想是自私的,因为我从本质上更渴望一段能与真正赤身裸体的野蛮人相处的异国体验。河流曲折多弯,半小时后,树林中出现了一片空地。我们在左岸发现了茅草屋。这个地方是我目前到达过的最荒蛮的地方。这里没有码头,只有满是淤泥的河岸。

沿岸排列着独木舟,我们爬过泥岸,穿过淤泥上的原木和柱子择路而行。这里的人们盯着我们,阿马兹和威伦姆和他们作了简单交谈后,我们被带到一间木头房子里,煤烟将墙面熏得漆黑。

这里是皮里恩村,与奥茨詹内普村毗邻。在迈克尔失踪后不久,奥茨詹内普村的5 个门户发生了一次暴力分裂,形成了这个村庄。

我们还未进屋,男人们就开始陆续出现。“1 个、2 个、5 个”,很快我数到有40 个男人钻进了这个闷热且没有家具的房间。一群群年轻的男孩趴在窗户外向内偷看。我们围坐起来,四处满是苍蝇。阿马兹拿出一袋烟草和卷纸分给长者。他们倒空烟叶,分成几份,将一堆堆棕色烟叶分发下去。很快,我们就被烟云所包裹。阿马兹与这些男人们说话,男人们分别点头。他们中的一些人做了自我介绍。

贝(Ber)是东鲍伊的儿子,前皮里恩门户的头领;塔佩普是佩普的儿子,佩普曾是20 世纪60 年代的著名酋长,他娶了奥索姆的寡妇为妻,奥索姆是被拉普雷杀死的人之一。我不清楚他们居住在这里的原因,他们也并未向我提出任何问题。尽管我不确定阿马兹与他们是如何沟通的,因为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我能感觉到他们渴望与我相见,他们渴望得到我带来的烟草。

我向他们询问了村庄最初的分裂问题。此事引起了他们激烈的讨论,阿马兹给我转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东鲍伊是皮里恩村门户的头领,他有3 个妻子。某日早上5 点,奥茨詹内普村门户的头领邀请东鲍伊前往丛林采集西米,同时,他安排了东鲍伊的3 个妻子划着独木舟外出打鱼。东鲍伊起了疑心,他派人跟踪了自己的妻子们。

最终,东鲍伊的探子看到3 个女人和来自奥茨詹内普村门户的3个男人(包括那个门户的头领)发生了性关系。

当3 个女人回到奥茨詹内普村时,东鲍伊让探子和女人对质。

女人们猛地脱掉裙子。没错,我们不仅和他们发生了性关系,我们还和奥茨詹内普村的很多男人发生过性关系。男人们生了火,烧掉了这几个女人的衣服,就此了事。

“这不是什么大事,”东鲍伊说,“这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东鲍伊并未忘却这件事。一年后,皮里恩门户的男人们袭击并杀死了奥茨詹内普门户的比法克(Bifack)、波尔(Por)、芬和阿吉姆以作报复。同时,他们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带到了距此地下游半英里(800 米)远的新居所。于是,皮里恩门户变为了皮里恩村。门户里某个男人的遭遇就等同于全体男人的遭遇,在这里,没有个体和我的概念。集体罪责的思想在这里深深扎根,男人会将某些男人当作爱人和兄弟,有时也会共享各自的妻子。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有亲缘关系,而比西柱上雕刻着的正是一帮相互依靠相互联系的男人。

皮里恩门户从奥茨詹内普村分离出来并建立皮里恩村时,很多人都在哭泣,孩子们也异常悲伤。奥茨詹内普村的男人们希望和平,他们送了一个女孩给皮里恩村,双方的男人们互饮尿液,这是一场屈服与联结的活动。

我问到了拉普雷的袭击事件,这时,他们渐渐平静了下来。

阿马兹建议我们不用太着急,先继续前往奥茨詹内普村的航行。

河流依然蜿蜒曲折,航行了半英里(800 米)后,河畔现出一块林中空地。我们进入了村庄。这里甚至看不见板房,只有茅草屋、淤泥、烟雾和几棵香蕉树与椰子树。人们群坐在走廊里看着我们。

一些女人没穿上衣,乳房又长又扁,耷拉到肚子上。我们将船停在岸边,翻过独木舟以及由树枝原木制成的步道。阿马兹和围观的人群交谈起来。孩子们聚集了过来,靠得很近。房子后面的空地很大,拉普雷袭击过的以及迈克尔拜访过的奥茨詹内普村旧村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这里的气氛非常古怪,阴暗、压抑,就像有什么东西笼罩在村庄之上。那堵墙再次出现,不过现在,它仿佛肉眼可见。这里的人们静坐着一动不动,令人发麻。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瞪着我。从他们的眼光中看不出任何欢迎的感觉,也看不到任何可以将我与他们拉近距离的东西。没人和我握手,没人邀请我进入他们的房子,我感觉自己在他们面前就像空气。我请阿马兹帮我问问这里的人们,是否有人知道拉普雷和当年的那次袭击事件,或者是否有人亲历过。

阿马兹开始了和他们的交谈。他们看上去面无表情,几个人草草回答了几句。“他们不记得任何事情,”阿马兹说,“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与往常一样,我分辨不出阿马兹对我说话的真假。

我不能确定自己猜想的对错,我渴望自己可以偶然入住一个村庄,当地的村民对我这个陌生白人无话不谈。我是不是犯了和拉普雷及迈克尔一样的错误?带着错误的人和错误的目的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我想得到的是真相,我想要的不仅是他们乐意给我看的东西,还有隐藏在他们最深处的秘密。我之前认为,他们会乐于告诉我他们知道的真相,也愿意与我分享,他们会着急地拿出迈克尔的头骨或大腿骨并炫耀自己的残忍和暴力行为。因为暴力行为就是他们的文化,我想,他们会以此为傲。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呢?

因为这是自大的美国人最乐于做的事情:他们通常会对自己的成就夸夸其谈,他们乐于接受记者的恭维,也乐于接受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杂志报纸上并从中获得肯定感。我们正谈论的事件发生于50 年前,牵涉了他们的父亲和祖父,但并不涉及他们本人。我认为,这些事都是过去的事了,丝毫没有考虑到危险。但实际上,奥茨詹内普村的人们就像石头一样冷淡和沉默。

在这儿,我哪儿也去不了,也感觉不到人们对我的欢迎。于是,我爬回船,回到了下游皮里恩村的那栋木头房子。这时已是下午晚些时候,一头大黑猪扎在房子下的淤泥里。现在的房子空荡荡的,房外一群狗正号叫打斗。孩子们在岸边的步道玩耍,但我未看到任何成年人的出现。苍蝇萦绕在我的脸庞、眼睛、鼻子周围无法驱赶,令我感到无奈和疯狂。

“这里的人们其实非常害怕。”阿马兹说。但他并未指出他们害怕的原因。

“害怕?”我说,“害怕什么?”

“一个游客死在了这里,”他说,“一个美国游客,名字是······”

他说出的名字含混不清,我一时未能听明白。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新闻。在我读过的所有资料里,从未听说过有美国游客死在了阿斯马特。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阿马兹的英语说得很慢,要理解他的语句非常费神。他重复了一次那个名字,之后又更加缓慢地重复了一次。对阿斯马特人来说,这个名字的发音非常困难,但这次我听得清清楚楚——迈克尔·洛克菲勒。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从未跟阿马兹提过迈克尔的名字,一次也没有。我只是告诉他,我是一个撰写有关阿斯马特故事的记者。

我对阿斯马特的历史以及韦金之旅和马克斯·拉普雷的袭击事件很感兴趣。

“迈克尔·洛克菲勒?”我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是的,迈克尔·洛克菲勒,”阿马兹说,“他是美国人,他就在奥茨詹内普村。这里的人非常害怕,他们不想谈论任何有关这个美国人的事情。”

“你们是如何得知他的名字的?”我问。

“他们告诉我的,今天,我们在谈话的时候,”他说,“他们害怕你来这里是为了询问有关迈克尔·洛克菲勒的事情。所以,他们感到恐惧。”

“为什么?”

“奥茨詹内普村的人杀死了他,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曾经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我的祖父也曾给我提起过这件事。”

作者:【美】卡尔•霍夫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