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八兵卫的男子,满头冒着热气,用手巾当作围裙,系在腰间,在抖擞衣服。
名叫松右卫门的男子,旧式地把丁字带的直条夹在下巴底下,在系带子,手巾却是团作一团,搁在头顶上。
松右卫门:“八兵卫,你看那个吧。戴着深沿的草笠,穿着碰一下就要撕开了的外褂,那里走着的讨人厌的那个人,那是原来有三十所的地产的地主的现形呀。”
八兵卫:“是那拐角的浪荡么?”
松右卫门:“正是呀。说可怜也是可怜。心术不好的话,便都是那个样子呀。”
八兵卫:“在那时候,可不是撒呀撒呀,天王老爷那副样子么?”
松右卫门:“那老头儿从伊势出来,在一代里成了功。可是,精明得很哩。总之是不请人吃喝的。今天市上鱼很多,想给店里用人们吃一顿,便在大盘子上边,若是醋煎大鳁鱼便是五条,头尾整齐地排着,像是依照小笠原流的仪式,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若是小鱼呢,今天买来烧好,明朝一早自己提了筐子,走到鱼市去。鱼市场团团地走上一转,出不起价钱,买了些泥萝卜的折断了的来,把那昨天烧的小鱼一条条地放进去,做成红烧圆片萝卜,这便是正菜。家里虽是有好些老妈子使女,菜总是老太太出来,很仔细地来盛好。老太爷把那小鱼拿来,嘎吱嘎吱地从头咬了吃,说道鱼的鲜味是在头里,所以四五十个伙计徒弟也没有办法,都只好从鱼头吃起。而且在那里什么都不会过时,一年到头,早上是茶粥,中午只是酱汤,晚饭是黄萝卜,而且咸得要命,只要两片,连吸白开水的菜也就有了。今日说是佛爷的日子,八杯豆腐在碗当中悠悠然地游泳着。搁了木鱼片的酱汤,只在财神节和生日那时候才有。三顿饭之外所吃的东西是,冷饭晒干的干粮的盐炒,中间加入从乡下送来的煮黄豆,可是你知道,那豆的数目是,要打锣敲鼓去找才好哩。这个炒米之外,便是自造的甜酒了。老太太是上总地方的出身,只是做叫作萨摩炒米这种点心。此外什么吃喝的东西,全都没有。因为对于祖先尊重,往来的人也用心使唤,所以家私当然就长起来了。金银生利息,抵押的房产收进来,生意上又赚钱。在一时间就成了大财主了。”
八兵卫:“的确,我也听我们父亲讲过他的故事。总之酒是只在财神节才有,平常有客来的时候,叫两碗面来,放在鼻子前面,说道请请,不要客气地请吧!可是这里只有两碗,客人只好吃了一碗就走。这之后,主人便叫奶奶呀,那么我们分吃了吧,你也来吃一点,于是一人一半地吃了。那么样,钱自然就积下来了呀。”松右卫门:“第一他是运气好。只在三十年间,就有地产三十二三处,土藏三十,地窖二十五六,加上往来的人数算来,那真是了不起的大家了。”
八兵卫:“这些就只有两三年,都花光了。”
松右卫门:“可不是吧。搞光是容易呀,可是一文钱也不是轻易赚得来的。你们是还年轻,别去花钱,这是要受到金罚的。——对不对,伙计?这伙计一声不响的,大概也已经买有股子了吧?”
伙计:“嗳,果子么,只有买了来吃早饭。钱这个物事怎么也积存不起来。”
松右卫门:“不,不,那是顶好积存的东西。因为心术不好,才积存不了。住在这江户好地方,哪里会有积存不了钱的事情呢?因为这里是钱和金子都聚在一起的好地方,所以各地的人都走了拢来,来发财的嘛。你伙计如果不想弄钱,那么住在乡下,吃了杂粮饭冻着,岂不好么。怎么,没有话说了吧?”
伙计:“啊,这是我错了。”
松右卫门:“可是这里也有指望。这伙计是有出息的。凡是讨厌厚棉衣服的人,总要倒楣。你要知道,你的衣服假如成了薄棉,那就完了。——八兵卫也是现在只有一个阿妈,要好好地孝顺。不要叫她多操心。唐国的叫作什么的唐人呀,在寒中想去掘笋,还掘出黄金的饭锅来了呢!”
八兵卫:“嗳,我们孝顺是掘不着黄金锅的,只是叫那挑着紫铜锅的来给点甜酒罢哩!”
松右卫门:“那么也就行了。——现在的那个浪荡,接受了那些家私,弄成这个模样,正是不孝的报应呀!在那老头子出丧的时候,要烧香了,却学那戏子的样儿,穿了披风礼服,趿着脚走路。立刻要同父母永别了,一点都看不出哀痛之情,这样的人是不成东西的,大家这样想着,果然不出所料。什么艺妓呀,帮闲呀,啊,这样那样的,种种的人物都弄到家里面去,哗啦哗啦地闹一通,还有台基啦,窑子啦,滑倒了躺下了的,里里外外的用度加多了。朋友们中间的来往,就成了完啦大明神。老头子身里的油终于干了。虽然如此,还是傲慢的看不起人,什么文盲咧,俗物咧那么地说,把他的那茶磨子的本事高挂在鼻子上。单是茶室就不知道改造了几回。那真是所谓什么读丰后的不懂得丰后吧。总而言之,一个人的身家要用心保守,用心保守。”
作者:式亭三马 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