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从7月份我被“莫须有”的罪名抓进牢房,在里面待了32小时出来后,转眼间到了2003年的春节。其实,说时间过得真快,也是不准确的,因为快与慢都是自己的感受而已,时间就像家中一位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你想把他留在你的身边,他却飞快地离你而去;你叫他去打酱油,他却死死地粘住你,像你身后拖着的那条影子。
像我这样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觉得每一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而一月一月的时间,反而有点白驹过隙的感觉。
按照我们中国人习俗,人与人之间的来往账目,恩恩怨怨,都应该在腊月间了结。所以,大年初一那天,不管是熟人生人见面,都只能笑容满面,说一些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
春节那天,我和贺绍强带着小女儿,还有刚刚从中国回到美国的儿子安迪,去沃尔玛买点年货,刚走进超市,我就对贺绍强说:“我眼皮在跳,心也在跳。”贺绍强回头看着我,问:“是哪只眼皮在跳?”我说:“左眼在跳。”贺绍强笑了,说:“好事,左眼跳财,说不定,我们去买彩票,还能中大奖哩。”我摇摇头说:“我不稀罕中啥大奖,我只想今天能够见到安娜,也算是我们合家团圆。”
我的一句话,将在中大奖臆想中的贺绍强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中来。
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凝固的笑容很难看,因为他也在想女儿了。
是啊,算算看,从2001年那个春节我们见过女儿后,两年了,我们再也没有看到女儿一眼,她长高了吗?是胖了还是瘦了?特别是现在她还会不会用中国话喊一声“爸爸妈妈”?
早晨起来,我看了一会儿央视2003年的“春晚”,马年“春晚”的主打牌是“温情”,主题歌曲《让爱住我家》里的妻子这么唱道:“我爱我家,儿子女儿我的他,爱就是感谢,不计任何代价,让爱住我家。”都说现在地球成了一个村,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什么贝克、帕瑞习、阿里森,要与我们过不去呢?是不是我们这些村东头的人,不应该跑到村西头来犯贱,自讨苦吃?
想着想着,我的眼圈发红了。贺绍强见状,他的脸上又挂起了笑容:“老大初一的,不能哭啊,否则一年都不吉利。”贺绍强的话提醒了我,老实说,我是有点儿迷信的,有几次去法庭的路上,头上的乌鸦高声叫着,声音很凄凉,我心里暗自叫苦:“糟糕,又要输官司了。”结果,官司成了“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不过,今天只是眼圈红了,眼泪还没有掉下来。
我先跟着贺绍强,向超市的左边走去,然后带着两个孩子去儿童欢乐区玩。因为是投币,我的硬币用完了,孩子们还想玩,我就只好再去换硬币。当我站在收银机面前等待收银员换硬币给我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有一种预感,安娜就在附近。我一回头,一下子就看见了安娜。她正站在购物车上,她一头乌亮的长发,扎着一只粉红色的蝴蝶结,我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别人,她就是安娜。人们常说孪生姊妹间,有一种心灵感应,而母子之间,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心灵感应。
我没有一丁点的犹豫,一边大声喊“安娜,安娜”,一边张开双臂,向小女孩冲了过去。
小女孩看见我要伸手抱她,我还不停地喊着:“安娜,别怕,妈妈在这里,我是你妈妈。”对于我这母爱本能的举动,安娜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恐惧。她双手抱着头,身子往后退,她睁大双眼,像一只突然受到惊吓的小鹿,四处寻找她的鹿妈妈。
贝克夫妇这时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贝克太太像发疯一样大声地嚷道:“快叫警察!这个女人是恐怖分子,她要绑架孩子!”贝克则一把将安娜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边用手不住地抚摸她的头发,一边对她说:“宝贝,别怕,爸爸会保护你的。”
贝克的这句话,像晴空霹雳,“轰”的一声,震得我七魂出窍。七魂出窍后,我像一尊颓废的塑像,呆呆地站在那里。
贝克夫人的叫嚷,就像一声警笛,自从“911”以后,把美国搞得来谈恐变色。光天化日之下,超市竟然出现了绑架儿童的恐怖分子,那还了得。在顾客们用惊讶的眼光包围我们的时候,超市的经理和保安冲了过来,将我们围住。
贺绍强连忙用英语大声向他们解释,并用手指着紧紧搂着贝克脖子的安娜说,那是我的女儿,事情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经理看见我们一家四口人,拖儿带女的,不像是人体炸弹,才说:“请你们双方到办公室去谈,不要影响其他顾客。”
走进办公室,不等贺绍强开腔,我马上对经理说:“我们不是恐怖分子,他们抢走我们的女儿,我要我的女儿。”贝克太太马上打断我的话:“谁抢了你的女儿,看看女儿应该属于谁。”贝克太太向贝克努了努嘴,贝克立刻打开他的公文包,取出一大摞安娜的法庭资料来,递给超市经理。
经理看后,突然声色俱厉地对我们说:“法庭已经判了归谁,你们怎么还在胡搅蛮缠?”
不一会儿,有两位警察赶过来了,我的律师瑞奇先生也过来了。办公室里,除了我们几个黄种人外,全部都是白种人了,而且都算是孟菲斯的老乡,正应了中国那句话:“亲不亲故乡人”,所以,他们沟通起来,特别容易,而瑞奇先生向超市经理和警察解释时,他们不住地点头。
其实,在孟菲斯只要稍稍关注媒体的人,都知道“安娜案”,因为这桩由中美家庭友谊之树演变为中美家庭对簿公堂的官司,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了。所以,一位警察对我们说:“我知道你们的事,你们只能通过法律解决,今天我们不逮捕你,但你们必须马上离开超市。”
警察已经对我们网开一面了,我们总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跑到监狱去过春节。我们准备转身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又有两位黑人走进了办公室,依然是穿着制服,所不同的是,他们胸前没有佩戴警徽,而是挂着“孟菲斯儿童福利局”的牌子。
福利局的官员,似乎比两位警察更坚持秉公执法,一进门就大声问:“这儿有没有绑架儿童?”瑞奇律师马上迎上去,打着手势,向福利局的官员解释。
我儿子安迪刚从中国回来,还没有完全倒过时差,蜷曲着身子,竟在地毯上睡着了,完全像大街上的一名流浪儿。我心里更加难过,便对贺绍强说:“你先把两个孩子带回家吧,我留在这里。”“No.”那位身材高大的福利局官员摇摇头,严肃地告诉我,“这位女士,按照美国的法律,绑架儿童算重罪。如果你真有绑架儿童的动机,除安娜我们要带回福利局进行保护外,为了防止你可能的犯罪,你身边的两个孩子,我们也要带回局里去。”
“什么,我的孩子统统都要带回局里?”官员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我背心发凉,我真想扑上前去,抓住福利局的官员,大声地质问他:“贝克抢走了我们的一个孩子,你们还要抢走我的另外两个孩子,我们就输得更惨了,你们有没有良心?”我是这么想的,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人都差点瘫痪了,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扑上去。
刚才说话的那位警察,走到那位身材高大的福利局官员的面前,跟他耳语一番。然后,转过身来对我和贺绍强说:“我已经给他们解释了,你们没有绑架儿童的动机,所以,你们可以马上离开这里。”
我们离开超市,在回家的路上,想起我差点要失去三个孩子的一幕,心里感到一阵惊悸。贺绍强大概看出来我的后怕,就给我揭开了为什么在美国特别看重和保护儿童的谜底。
以前学政治经济学的贺绍强说:“在美国,商品经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物是标了价的,而人也是标了价的。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就像我们所说的山西煤老板身家过亿一样自然。那么,美国怎样给人标价呢?儿童价值100万美元,而日落西山,气息奄奄的老人,价值是1400美元。理由是儿童光辉的前程,谁也无法预测,说不定他将来当总统,当宇航员,或者迈克尔·乔丹,老虎·伍兹。比如当伍兹吧,每年收入过亿,区区100万美元,怎么也不能体现他的价值。”
贺绍强这么一点拨,我如梦初醒,把刚才对儿童福利局两位官员的怨恨,抛到爪哇国去了,心中油然对他们生起一股敬意。
没过多久,在一档电视专题节目中,我又看见了安娜,还是墨玉般的眼睛,白玉般的皮肤。所不同的是女儿的长发,已经染成了褐色,戴着一顶墨西哥草帽,女儿对着镜头说:“我是墨西哥人。”我不敢再看下去了,随手关掉了电视。
关掉了电视,并没有关掉我对女儿的思念和担忧。我在心里说:“安娜,难道你真的忘记了你的爸爸妈妈了?可爸爸妈妈并没有忘记你啊,你的生日,我们都要给你买生日蛋糕,点蜡烛,唱生日歌,也许你看不见听不着,但你应该感受到父母的爱意。”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要引出两位朋友来。其实,他们二人早就参与到我家安娜的案件了,并在他们的鼓舞和帮助下,我们挺了过来,熬出了头,最后终于让破碎八年之久的家庭,弥合裂痕,重新团圆。我在梳理这些回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一秩,十个寒暑,十个春秋,许多人和事都淡忘了,唯独对他们两个人的印象,却像一坛窖在记忆沟壑中的酒,愈久弥香。
我曾经读到一本《赢在美国》的书,对他们二人有浓墨重彩的描写,还有非常精准的评价。但,我认为那些评价,未免太理性了,我记得歌德说过:“理论是灰色的,只有生命之树常青。”如果让我对他们二人进行评价,我会像俄罗斯的女人说“嫁人就要嫁普京”那样说:“嫁人就要嫁蔡金良和岳东晓。”因为他们是我们家没齿不忘的大恩人。
早在2002年2月8日,阿里森法官下达不准我们向媒体透露案件,交纳15000元押金等六项决定的时候,蔡金良就开始关注我们的案情了,只不过当时他像海边浴场的一名救生员,只要你能竭尽全力,哪怕是挣扎着游回岸边来,他都不会轻易施以援手。
但当他读到《中国孕妇因见小孩反被锒铛入狱》的报道时,他知道,我和贺绍强面对排山倒海的滔天巨浪,我们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的前途只有沉到海底,去喂鲨鱼。“安娜案”虽然令孟菲斯的司法界溅上了污点,但时间是最好的去污剂,它会很快地将污点抹去,让污点在人们的回忆中消失。到了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时候,蔡金良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拽着我们的手,大声地鼓励着我们,陪着我们一起向岸边游去。
蔡金良也是在皇城根脚下长大的人。我这里为什么要用一个“也”字,因为我不得不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那就是齐小莲女士。同样是嚼着冰糖葫芦,喝着大碗茶,在纵横交错的胡同中长大的人,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一个想用官司置我们于死地,一个是想用官司救我们于悬崖。
蔡金良过了不惑之年,他身材伟岸,衣着考究,谈吐不凡,既不失现代男人的魅力,又不乏温文儒雅的气质。用我们重庆话来说,随便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拿得出手”的人。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外交官员的家庭,良好的家风和家教,使他从小就走得很正。他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又在美国一所名牌大学镀了金,供职于世界500强企业联邦快递,并做到了部门经理的职位。
蔡金良怎么也算成功人士了,但他却很低调,一点也不恃才傲物。
有的成功人士成功了,回家后就颐指气使,将太太当奴婢,而蔡金良有点像广告词说的那样:“在公司我是老板,在家里他们是我的老板。”蔡太太是一名印尼华人,在美国读护士学校,蔡金良除了帮她做一些家务外,他周末还要修剪草坪,冲洗游泳池,替孩子们修理玩具。
既然蔡金良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想必传统文化必然浸润过他的心灵,比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观。所以,蔡金良才能有强烈的家庭责任感,同时又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来帮助我们。
蔡金良联络了其他几位华人及一些美国人,由他执笔,向华人社区发出了一封援助“安娜案”的呼吁信。写文章原本就是他的强项,所以,一篇并不长的呼吁信,结构缜密,行文大气,煽情处催人泪下,说理处则铿锵有力,多少有点骈文的韵味。因此,这封信在华人社区引起了反响,《侨报》那位记者也是在读了呼吁信后,主动从加州到我们家采访,对我们的遭遇进行了报道。
但,蔡金良不是赵括,只会纸上谈兵,蔡金良像康熙,还御驾亲征。他除了向华人社区向社会散发呼吁信外,他还带我去穆斯林的礼拜堂。在教堂里,我声泪俱下的现身说法,蔡金良一口流利英语的慷慨陈词,让穆斯林感慨不已。当场就有人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起,支援我们打官司。
周末,蔡金良还在他家前院的草坪上搞义卖,为我们筹款。一台电视机反复播放着CNN拍摄的我们与贝克打官司的新闻报道,这算是造势,既不扰民,又非常有说服力。义卖的东西除了蔡金良家的外,还有华人、穆斯林、韩国人送来的东西,东西很杂乱,小到文具盒,大到自行车,完全像一个跳蚤市场。最兴奋的要算蔡金良那两个宝贝女儿,她们拍着小手,大喊招呼着过往的行人。这使我想起在八一路的时候,店员站在门口,使劲地拍着手,大声地向路人吆喝:“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蔡金良搞的义卖活动,效益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造声势,花钱赚吆喝,买支持。
除了蔡金良先生外,我们的另外一位大恩人,就是岳东晓了。
岳东晓与我的老公是同乡,都是湖南人,都是从湖南山沟沟里面走出来的湘伢子,努力地脱掉了布鞋,换成了皮鞋,并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站稳了脚跟。岳东晓向我们伸出援手,绝不是看在家乡人的面上,而是在他的骨子里,早就有匡扶正义,好打抱不平的琴心侠骨。
岳东晓这个名字,看来是很随意,其实很刻意。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脑子里自然而然就想起毛主席的那首诗来:“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岳东晓也许正是用这首诗来鞭策自己,迎着破晓的朝阳前进,战胜路途上的电闪雷鸣,让自己的人生成为一道独好的风景。
岳东晓对我们拔刀相助的时候,正是我们被语言暴力抽打得浑身淤青的时候。让我想不通的是,假如这些语言暴力来自贝克的支持者,我觉得很正常,就像两军厮杀,谁不想置对方于死地?然而,让我痛心的是,向我们施以语言暴力的,却是同祖同宗的大陆华人兄弟。当然,若是你言之有理,言之有据,我们也就认了。问题是,有的人颠倒黑白,有的人心怀叵测,有的人是道听途说,对我们进行人身攻击。
岳东晓采取的是“牵牛鼻子”的办法。他认为“安娜案”其实很简单,简单得就是“有”与“无”两个字的问题。如果,你贺家有遗弃罪,孩子就是贝克的;如果你贺家无遗弃罪,孩子就是贺家的。岳东晓认为,这些都与我们的人品、经济状况和精神状态没有必然的关联。但眼前第一步,是要给那些语言暴力者致命的一击。
岳东晓主动与我们联系,我们像一对在黑暗中徘徊的人,突然东方欲晓,闪现出黎明的曙光。我们异常兴奋,便把庭审记录,抚养权移交文件,法庭听证会文件,律师来往信件等林林总总,三百多页资料,寄给了岳东晓。岳东晓在研究和吃透了这些文件后,很快写出了上万字的文章:《安娜案的基本事实及对CCQ等人的反质疑》。
文章虽然洋洋洒洒一万多字,但脉络清晰,厘清了“有”和“无”两个字的问题。文章说,贺绍强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对自己女儿的抚养权,所以,贺家无过错,更无罪;而CCQ,AHQ等人从未与贺家联系,便信口雌黄,为虎作伥。文章斥责了那些口口声声说贺绍强、罗秦丢了中国人脸的人,事实上有意无意将一把白粉抹在了自己的鼻梁上,成了真正丢中国人脸的《法门寺》中的贾桂们。
岳东晓的文章,像是用真相作垒土,一板一板,夯得严严实实的一堵墙,不是几个白衣秀士的口水就能将它淹没的。
都是出来混的,特别是美国这个码头混的,都不是傻子,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理。所以,CCQ,AHQ的主角,像秋蝉一样,停止了嘶鸣,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一个说:“我不再关心安娜的抚养权,我不会去调查事实。”另一个说:“在法庭判决之前,我对案件没有任何兴趣,再见,安娜案。”
岳东晓写的文章,像锋利的匕首和标枪,让一些人感到了恐慌,而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不仅仅是看到了希望,而且还看到了力量,许多华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纷纷走进了支持我们的阵营。如美国亚太律师协会,美华协会,加拿大湖南同乡会,以及由杰出的美国华人组成的美国百人会等。道家有种说法,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句话用在岳东晓身上十分恰当。他既与我们唇齿相依,竭力帮助我们打官司,直到迎来胜利的晨曦。但他又不是直接的当事人,他不会优柔寡断,感情用事。岳东晓就像一名医生,他不会因为病人眼泪婆娑地叫疼,他就不给病人拔火罐,扎银针。
按照美国的法律,审理小孩父母权的案件,不能超过两年时间。原因很简单,孩子是生长着的宝贝,两年时间,足以影响他们对亲情的判断。
阿里森法官自从2001年6月接手我们的官司后,除2002年2月8日,开过一次庭,向我们颁布了八条命令后,就找各种借口拖着不开庭,早已过了法律规定的期限。我们的律师大卫,开始是请求他开庭,继而是恳求他开庭,最后是哀求他开庭,而傲气的阿里森是一盘四季豆,根本不进油盐。
有一天,贺绍强回家,走进门就满脸笑容大声嚷道:“妹妹,准备点好吃的,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说:“什么好消息,你中了彩票,捡到了钱包?”“我比中了彩票,捡了钱包还要高兴。”不等我问为什么,贺绍强就主动“招供”了:“大卫律师今天打电话给我,阿里森通知他,安娜的案子拟定于4月8日开庭。”
我们朝朝暮暮,盼啊想啊,就盼开庭的这一天,好消息来得如此突然,作为一个女人,我应该喜极而泣。然而,都说女人有第六感,凭我的第六感,我觉得这件事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贺绍强不赞同我的感觉。他认真地对我说:“罗秦,你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我的印象中,贺绍强平时绝对不会说我“小人之心”,这是第二次说我,可见他的严肃程度。他接着说:“阿里森也是人,而且是有子女的人,说不定他看着他的孙子时,就突然想到我们安娜,想到我们的处境,所以,他的良心发现了,决定开庭了,这就是人性,伟大的人性。”
贺绍强说的是对的,我确实有点“小人之心”。那天,我们讨论着开庭的场景,心里有几分忐忑,但也有几分兴奋。晚饭,我特意煮了一块从家乡带来的腊肉,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啤酒,那顿晚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但是,我说过,一用“但是”二字,恐怕就没有好事。离安娜案开庭的4月8日还有三天,大卫律师给我们打来电话。一听他那沮丧的口气,我们知道开庭的事又有变数。果不其然,阿里森告诉大卫律师,由于他八十六岁的老父亲驾鹤西去,因为他与老爸父子情深,所以他悲痛不已,现在精神处于恍惚状态,肯定不适合开庭审理案件,因此要求推迟开庭。
阿里森以孝子身份示人,我们心里明白,阿里森是在说,你们中国人不是讲“百善孝为先”吗,我就以此为托词,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只有耐着性子,等待阿里森法官哪个时候恢复了常态,哪个时候开庭。
其实,阿里森法官在安娜案件中,所持的傲慢与偏见,我们早就领教过的,阿里森的八条命令中,强行要我们向法庭交纳15000美元的押金。大卫认为,纵然是砸锅卖铁,这笔钱我们必须交,这样方显得我们对他命令的尊重,对他本人的服从,他就会对我们产生好感。好感是什么,肯定是好的开端。当然,受儒家思想熏陶长大的蔡金良,也同意大卫律师的看法,他说:“哀兵必胜,人心都是肉长的。”
所以,蔡金良成立了安娜基金会,他事必躬亲,到处募捐,搞义卖,东拼西凑,好不容易为我们凑齐了15000美元。大卫将押金交到法庭后,原本以为阿里森法官会感动,会动容,甚至还会说:“贺家克服困难,执行我的命令,看来他是一个诚实的人。”
然而,事实却出了我们的洋相。阿里森法官收到我们交的押金,既没有动容,也没有动怒,只是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贺家以前不是说没钱交押金吗,看来他是一个不诚实的人。”
这个结果出来以后,大卫面有赧色,一个劲地对我们说“对不起”。
好像那15000美元,不是被揣进了法庭的腰包,而是被他拿去玩了游戏机。
蔡金良一米八的身材,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也不动,俨如美术学院课堂上的一名模特儿。好一阵子,他吟诵道:“以地事秦,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啊。”然后,他才看着我们有点口谕的味道说:“丢掉幻想,准备战斗。”贺绍强悄悄地问我,蔡金良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说:“第一句我也不清楚,第二句话,我知道是毛主席说的,‘文革’中最爱用的语录。”
你别说,阿里森法官还真是个讲诚信的人,失去慈父的痛苦,并没有将他禁锢在家里守热孝,三年不出门。反之,他化悲痛为力量,用工作上的成绩来慰藉他父亲的在天之灵。所以,阿里森法官决定,2003年9月29日开庭,作为对安娜案件最后判决的日子。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可谓喜忧参半,忧的是总有点担心,官司能否取胜;喜的是再过一天,就是祖国的国庆,一个神州大地,张灯结彩的节日,一旦安娜的官司获胜,就算是祖国母亲漂泊海外的女儿,向她的生日献上的一份礼物,也算是向国内两家亲人报的一个喜。
9月29日的庭审,很有气场。当地的华人,还有美国人赶到法庭来声援我们,在法庭内坐满了参加庭审的人,加上记者们的长枪短炮,营造出一种即将开战的气氛。
最让我们感到吃惊和欣喜的是,临到开庭的时间了,当事人贝克夫妇还没有到庭。我想,贝克夫妇不到场也是正常的,我们的官司犹如一场篮球赛,我方已取得大比分领先了,剩下的是垃圾时间了,他何必来球场作无谓的努力。
阿里森进场了,坐下了。我以为今天我们的队伍,一定能把阿里森法官镇住。恰恰我又幼稚了,阿里森是个老江湖,什么场合没见过,连总统都不怕的人,难道还怕你几十个黑眼睛黄皮肤?
法庭庭审变成了一堂法律讲座。阿里森法官狠狠地给大卫和瑞奇上了一堂法律课。阿里森直视着大卫,不时也瞟瑞奇一眼,耳提面命起来:“我感到很遗憾,亏你还是个律师,你懂不懂什么是孩子的最佳利益?我知道你不懂,你就好好听着。一是经济上,贝克夫妇有房有车,有殷实的经济基础。而贺绍强夫妇,非法移民,打黑工,自身难保,他们能给孩子的成长提供最佳的条件吗?二是要从文化背景看问题,中国传统上就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国家,你看过《中国遗失的女儿们》这本书吗?这本书就记载了女孩在中国受到的歧视和虐……”
阿里森侃侃而谈,大放厥词,大卫不住点头,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不知道大卫是真心信服了阿里森法官,或是仅仅应付而已。不过,在美国,律师害怕法官,却是不争的事实,法官如老虎,律师若是摸了老虎的屁股,法官有权当庭将律师驱逐出去。也许,阿里森法官意识到,法庭的气氛有点窒息,于是他换了个话题。阿里森环视了全场一眼,用优雅的声调提问:“女士们,先生们,谁能告诉我,法律是什么?”大家愣住了,谁也想不到阿里森法官,不按正常的庭审程序走,提出了这么一个刁钻的问题。阿里森见大家面面相觑,笑了笑说:“简单说吧,我是法官,我掌握着法律,我也拥有着法律,法律是什么?法律是一颗原子弹,再多的人在原子弹面前,只能是一堆肉。”
阿里森法官讲完这番话,不让大卫律师发言,更不听我和贺绍强的申辩,他站起身来,大声地宣布:“法庭应安娜的监护人律师的要求,本案无限期地延期。”说完,将法槌重重地一敲,转身离去了。
阿里森法官把大家忽悠了一把,走了。留下大家在那里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有一位华人干脆劝我们:“贺先生,贺太太,你们已经尽力了,已经筋疲力尽,放弃算了。等二十年后安娜长大成人后,她会知道她的身世,她会回来找你们的。”
那天,中国大使馆的官员王亦工先生,周倩小姐,也来到法庭观察,看看美国法庭是怎样对待中国公民的。结果却让两位官员非常失望,非常气愤。
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支持我们的华人们感到特别郁闷,我们感到特别伤心,而大卫比我们还要伤心,他脸色很难看,搓着双手,像上次15000美元的押金事件一样,一个劲地向我们赔不是,说“对不起”。他看见我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又过来安慰我。贺绍强看见他难过的样子,苦笑着安慰说:“没事,你已经尽力了,应该是我们谢谢你。”
我们说的是心里话,没有半点虚伪的意思。因为美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今日美国》整版刊登了我们的遭遇后,大卫就主动地给贺绍强打电话说:“读了你们的报道后,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没想到美国万里晴空,孟菲斯居然还滚滚乌云。我如果很有钱,我愿意花所有的钱来帮助你们打官司,即使现在,我也愿意免费地为你们打官司,因为我们一定会赢。贺先生,你知道战斗与战争的区别吗?我们可能输掉战斗,但我们要赢的是战争。”
贺绍强怎么会不知道哩?应该说中国人民都知道,大卫律师说的战斗与战争的关系,实际上是毛主席几十年前就提出来的战略与战术的辩证关系。
大卫律师实实在在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好人,但好人不一定能胜得了恶人。比如,大卫主张的我们对阿里森法官绝对的绥靖政策,结果呢?
他把我们都变成了一堆软柿子,阿里森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如果说大卫律师是个鸽派人物的话,岳东晓绝对算个鹰派人物。其实,岳东晓一介书生,当代高知,他是北大的高材生,学的是“凝聚态物理”。他原本在分子原子的聚散中,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之梦,决不愿意卷入人世间的纷争之中,然而,岳东晓这次卷入我家安娜的案件,却是心甘情愿的。
岳东晓为什么完全义务地为我们打这场官司呢?这就要从美国的立法习惯说起,美国的法律就是根据案例来判决,以前美国没有的某件案子,这次出现了并判决了,以后要是再有此类案件,就依样画葫芦了。
从此,他(她)的名字就永远地出现在美国的法典里。这有点像“宫保鸡丁”的来历,这道菜漂洋过海,风靡欧美,不变的是它的菜名“宫保鸡丁”。
安娜案的核心问题是,以前美国还没有这种案件的先例,不管我们是输是赢,都有可能催生出一部新的法案,以后所有美国的法庭都可以根据这个案子判案。我们赢了,说明强行剥夺我们的探视权是非法的,蓄意四个月不探视也就不成立,剥夺我们的父母权,自然也是非法的。
这样,会给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带来福音。反之,我们输掉官司,就使有钱人在堂而皇之的法律庇护下,剥夺穷人的父母权,轻易取得抚养权。
我们不能不佩服岳东晓看问题的高屋建瓴。
早在2003年12月,岳东晓就给中国大使馆发出了《请中国政府救救安娜这个中国孩子》一信,信中写道:“中国大使馆一开始就对安娜案十分关注,李瑞佑总领事于2002年8月15日亲自给阿里森法官写过信,但美国法官把尊重视为软弱,试图通过拖延审理造成既成事实,把贝克家对安娜的非法扣押变成合法领养。我建议中国大使馆,直接向美国政府和法庭表达我们的观点,孩子必须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安娜应该回家。”
9月29日的庭审后,我们的情绪又处于一个低潮期。原来我们设想,如果官司赢了,我们肯定会在国庆节这天打电话回国,与家人分享安娜回家的喜悦,安娜没有回来,我们无颜打电话回去。
贺绍强的情绪更低落,时而沉默,时而焦躁。有几次他都抓住我的手,向我倾诉:“妹妹,除了性骚扰案我赢了,安娜案子我们屡战屡败,遥遥无期。我的精神真的要崩溃了,我真的坚持不住了,我真的想放弃了。”
贺绍强说的,其实也是我想说的。我在心里一阵隐隐作痛后,选择了坚持。我将贺绍强的头轻轻地扶起来,让他靠在我的肩上,我一边用手轻轻地替他按摩着肩膀,一边轻轻地对他说:“人在受了重伤后,最怕的是什么?”贺绍强摇摇头,我说:“睡觉,一旦睡着了,就必死无疑。
我们现在好比受重伤的人,我们一旦放弃,就等于睡着了,就等于死了,安娜就永远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贺绍强觉得我的话言之有理,他用双手捂着脸,点了点头。曹雪芹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此话还真有点道理,泥做的男人,被大水一冲,就成了一堆烂泥;而水做的女人,根本不怕水冲,如果遇上天寒地冻更不怕,水会结成坚冰,比柔水坚硬十倍百倍。
10月2日,岳东晓给贺绍强发来邮件,只有一句话,“前日庭审之结果?”贺绍强还没有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回复的邮件就更短:“输了。”哪知,岳东晓对这样的结果,反而有点“幸灾乐祸”,他立即回了邮件:“绍强,恭喜你,也许这正是安娜案走向胜利的转机,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在我们爷爷辈的时候,毛主席就用他的双脚走遍了湖南的山山水水,包括你的家乡邵阳,我的家乡益阳,写出了流芳千古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我为什么说他流芳千古呢,因为他的观点,现在还有借鉴的意义。他说,地主阶级有良田沃土,反对革命,中农阶级也有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所以他们对革命并不热心。唯有贫农,他们一无所有,对革命最热心,也最忠诚。以前你算是中农,总有点投鼠忌器,而‘9·29’庭审像一把火,把你烧成了贫农。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只有你自己站出来,向田纳西州纪律委员会控告阿里森法官的徇私枉法,要求撤换法官,你才有生的希望。”
还真应了“人在做,天在看”的古训,阿里森法官在庭上撒谎的事,被我们抓住了把柄,岳东晓听了后,信心满满地说:“单凭这一条,就能够将阿里森掀翻在地。撒谎,对于一般的人来说,也许只是个信用问题,而对于法官这种特殊职业来说,撒谎就是一个道德问题,一个法官都谎话连篇,他怎么能做出公正的判决呢?何况,美国还有一句极端的格言:‘一个人撒过一次谎,一辈子都会撒谎。’”
岳东晓还建议我们,这件事不用与他人商量,包括我们的律师大卫和瑞奇先生,否则人多嘴杂,由我们直接给田纳西州纪律委员会写控告信,并将其内容告诉广大媒体。
控告信是由加州的一位华人律师李朝阳先生代我们写的,行文非常流畅,而且还不乏排比句,有点散文的韵味。李律师写完后还抑扬顿挫地朗读了一遍,并赢得了我们的掌声。也许我们的掌声使李律师从激情中冷静了下来,他犹犹豫豫地,不愿意在控告信上签名。他不愿意在信上签名,我们非常理解,而且还非常感激他的帮助。
这封信当然是由我和贺绍强来签了。贺绍强签名时表情很凝重,动作也迟缓,显然没有那次向沃腾先生支付律师费签名时那样流利和潇洒。我们封好信,贴上邮票,我还在信封上轻轻一吻,说了句:“宝贝,今天我没有听见乌鸦叫,愿你给我们一家带来好运。”
没有听见乌鸦叫,果然是一个好的征兆。没过多久,田纳西州纪律委员会回函给我们,确认收到由我俩签名宣誓的控告信,并且已经展开初步调查了。
第三天,我们接到田纳西州纪律委员会打来的电话,那位官员在电话中询问了许多控告信中所提及的细节。但对方不解地问,“既然你们有这么多充足的理由,为什么不早点来信控告法官呢?”贺绍强笑了,笑得有些无奈,他对着话筒说:“我们中国文化和贵国的文化,是有很大差异的,我们讲究的是中庸之道。比如,美国的领导新上任,会对他的下属说,‘伙计们,我是来领导你们的,今后大家都听我的。’而中国的领导新上任,会对他的下属说,‘同志们,我是来向大家学习,今后大家还要多多帮助我。’所以,我们中国人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绝不会主动反击的。”
我正为贺绍强这段精彩回答翘大拇指的时候,贺绍强把话筒递给我,说:“人家还想和你聊几句。”
我接过话筒,电话里传来的是女孩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好听,宛如初夏田间鸣叫的夜莺。她先问了我一些安娜的情况,又说她是从媒体上得知我们的遭遇。她对我很佩服,佩服中国母亲对女儿那种不嫌弃,不放弃,不抛弃的母爱精神。她还在电话中安慰我说:“贺太太,请相信美国的法律,请相信美国人,美国人从他们建国开始,就有一颗包容的心。美国的法律像一个健康人体,发现他长了肿瘤,把肿瘤切掉后,他依然是一个健康的人。”
最后,她说她要为我朗诵几句美国著名的经典演讲,让我猜猜是谁的演讲,于是电话筒传来了她的朗诵声:“我们共和国的缔造者,在拟写宪法和独立宣言辉煌篇章时,就签署了一张每一个美国人都能继承的期票,这张期票向所有人承诺,不论白人黑人,都享有不可转让的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权。”
我对着话筒说:“这是马丁·路德·金先生著名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而且,马丁·路德·金先生被暗杀事件,就发生在我们孟菲斯。”
女士笑了,笑得很灿烂。她最后说:“鉴于我在调查这个案件,我不能给你透露相关细节。但愿上帝保佑你,祝你好运。”放下电话,我又流泪了,不是伤感的眼泪,而是喜悦之泪。
田纳西州纪律委员会官员几次来电话询问情况,都问得很客观,大多用的敬语和中性语言。客观,实质就是一种不偏不倚的公正。这一下子就提振了我们的信心,让我们看到了希望。我们向蔡金良和岳东晓讲明了这些情况,并征求他们的意见,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平时,两人在案件的对策上,看法常常有些分歧,一个略显沉稳,一个略显激情,但这次他们的看法却高度一致,认为这次是个好机遇,一方面要我们主动催促田纳西州纪律委员会,尽快查办此事;另一方面,与媒体沟通,形成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一句话,“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这两点建议对于我们来说,都没有什么难度,贺绍强隔三差五就给田纳西州纪律委员会打电话,最后一句都是给他们戴高帽子:“我们相信你们是公平女神的化身,你们肯定会归还我的女儿,你们将在田纳西州的司法史上,写下光辉的一笔。”由于2002年6月,我们已经到过包括华盛顿在内的多个城市,进行了舆论宣传,有了实践经验,所以,此番再与媒体交流,进行造势,我们可谓轻车熟路了。
当贺绍强还在“红太阳”打工时,他就用双语招揽生意,这次,他依然用双语向中文和英文媒体,控诉法官妨碍司法公正,甚至是犯罪的行为。所以这次造势的效果非常好,许多媒体都进行了报道,报道犹如平地刮起的风暴,一下子将那个傲气十足的阿里森法官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2003年的11月,孟菲斯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秋天,孟菲斯的秋天是美丽的,各种各样的树木,经过夏天的激情疯长,此刻成熟了,成熟了就要换上鲜艳的服饰,赤橙黄绿青蓝紫,将孟菲斯点缀得色彩斑斓。秋天是个美好的季节,但对于有些树木并不美好,落光树叶的树干,像一位佝偻的老人,在萧瑟的秋风中打颤。
阿里森就有点像在秋风中打颤的老人。2003年11月14日,法庭举行的听证会上,一向准时的阿里森法官,迟到了十几分钟才来到法庭。
当我看见阿里森法官的那一瞬间,不免心里一惊,心想:“难道阿里森果真摊上事了?”因为他面色憔悴,突然苍老了不少,表情沮丧。坐定后,他低着头,没有像以往那样环视全场。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缓缓地说:“女士们,先生们,由于我与安娜案件的利益冲突,我无法继续担任此案主审法官,我宣布我退出此案,并在适当的时候,我将宣布退休。”他的决定来得太突然了,法庭内鸦雀无声,人们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因为太突然了,他的支持者没有表现出惋惜的神情,我们这些冤家对头,也没有表现出亢奋的神情。
阿里森法官站起身来,收拾好文件夹,转身向法庭的那扇小门走去。就在他刚要跨进小门时,他突然转过身来,将目光在我和贺绍强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很奇特,看不出来是善意,或是恶意,是悔意,或是怨意。
同年12月初,田纳西州纪律委员会宣布阿里森法官的三项违法行为。阿里森法官早在2002年2月份,在做出对贺家的八项命令前,曾单独与贝克的律师帕瑞习私下接触,搞了幕后交易。道貌岸然的法官,竟被贝克当枪使,既违法又悲剧。
当然,压垮阿里森法官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源于一个“谎”字,他在法庭上撒了谎。在9月29日的法庭上,贺绍强及律师大卫,就提出了反对帕瑞习律师延期开庭的动议,然而阿里森法官却在法庭上大言不惭地说:“我怎么没有收到你们反对延期开庭的请求呢?”对田纳西州纪律委员会的质讯,阿里森法官又将这个谎言重复了一遍。第一次说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第二次说谎,却砸了自己的腰和脊椎,受了重伤,人都不能站直了。
第二年春天,当万物复苏的时候,阿里森法官的事业却走向了迟暮之时,他宣布退休了。当时,有的媒体惊呼:“阿里森法官提前退休,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现象。”此话不错,但谁是这个不寻常现象的始作俑者呢?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并不能阻止大自然轮回的脚步,密西西比河两岸的樱花,如三月的朝霞,开得如此的热烈,如此的绚丽。我又来到了密西西比河的岸边,记得上次我来这里,是贺绍强强奸案最绝望的时候,我恨不得一头扎进密西西比河,一了百了,做一个永远在异国他乡游荡的孤魂野鬼;而这次我来密西西比河,心情比上次来这里好多了,因为女儿的案子出现了转机。
人的思维有时确实很诡异,你越想的事不一定想得起来,你越不想的事,却装满了脑海,挥之不去。望着滔滔南去的河水,我想得最多的竟然是让我恨得牙痒痒的阿里森法官。
阿里森法官生于孟菲斯的司法世家,身上遗传着上等人的基因,他智商极高,办事有点西部牛仔的味道,又快又狠,所以,孟菲斯司法界都赞誉他为“榔头”。然而,没想到,一个老江湖竟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法庭撒谎。如此一世英名的阿里森法官,像一颗流星,在天空划出一道弧线,坠落了。
你的母亲河密西西比河,张开双臂,接纳来自全世界的人,为什么你不能也有一点密西西比河的包容之心,非要置一对中国夫妇于死地呢?
阿里森法官的黯然退场,也是迫不得已的,这背后还是有故事的。
我和贺绍强这个中国穷学生,居然在孟菲斯有一定的曝光度,引起了市民的关注,不是因为我们选上了议员,也不是我们中了大奖,而是因为我们在打官司,而且是同时在打强奸案、夺子案、殴伤案三宗官司。
在强奸案上,我们胜利了,让头上顶着光环的孟菲斯大学蒙了羞,她的学生自然心里也不好受,作为毕业于孟菲斯大学法学院的阿里森,暗暗发誓,一定要拿下安娜这桩案子,替母校出口恶气。
哪晓得人算不如天算,又是我们这对中国“刁民”,居然向田纳西州纪律委员会举报了阿里森的违法行为,而田纳西州进行多方调查,准备动真格。阿里森急了,忙向我们的律师大卫施压,希望他说服我们,撤销向州纪律委员会的控告,大家有话好好说。
大卫给贺绍强打来电话,转弯抹角地表达了希望我们撤诉的意思。
完了,他还补充了一句:“希望你们能考虑考虑我的处境。”近乎一种乞求的口气。大卫的话让我们为难了,中国有句成语叫“行商坐贾”,我们像挑着担子做生意的人,今天走这里,明天走那里,浪迹天涯,得罪了人我不怕。而大卫就像开门市做生意的,来的都是客,一个也得罪不起。更何况,大卫是免费为我们打官司的,不为名不为利,这是什么精神?我们有一百个理由,要心存感激。
我们举棋不定了,只好将这个问题推给岳东晓。岳东晓似乎有点发火了,在电话来大声说:“开弓哪有回头箭?这场官司,从小处说是你们要回女儿的问题,从大处说是维护民族尊严的问题,阿里森想媾和,正好说明对他不利,对你们有利,现在是成功的关键时候,即使大卫退出,你们也必须干到底。”
就这样,我们让阿里森黯淡了,让大卫遗憾了,但也让自己获得了转机。
作者: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