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下一步如何行动,白崇禧心里也没数。此人性格强悍,刚愎自用,是国民党将领中最具攻击性的。近两个月来,他却忍辱避战,一撤再撤,连退三省,从河南、湖北、江西一直跑到湘境。这对他来说,委实在是无奈之举。说起来他领有华中22个军50多个师35万人的部队,可除了桂系的第7军、46军、48军有些战斗力之外,其它各军大多是新编成的,比民团、保安队强不到哪里去。拿这35万对林彪80余万赢得辽沈、平津两大决战的胜利之师,无疑是以卵击石,他除了撤退别无良方。
然而白崇禧撤得很清醒,两腿朝前跑,眼珠子却往后瞅,死盯着林彪,就等他露个破绽,好回马一枪杀杀他的威风。
上个月下旬有过一次机会,四野主力还在江北,林彪竟敢放其先遣两个军东西并进,一路沿粤汉路深入到德安,另一路则孤军推向湘鄂边境的通城一线。他正准备以3个军先吃西边这一路,西路这个军却象有感应似地停了下来,而陈赓兵团则向东边那一路策应过来。机会就这么一闪即逝,只给他留下林彪很辣手的印象。
白崇禧对林彪评价不高,直到败走台湾,他看重的仍然是“中共军队第一号悍将刘伯承”。但是他承认林彪用兵严谨,几乎无懈可击,眼看着其主力几路并进,左右策应,以日行七、八十里的速度,向南横推过来,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
可是一进6月,林彪主力忽然在长江以北和汉江两岸休整开了。白崇禧乘机加紧部署防御,以非桂系的第103、第58、第97、第126军布防于益阳、平江、岳阳和长寿街地区,担任第一线正面防御;桂系主力第7、第48、第46军为右翼,置于醴陵、宜春、上高地区;以宋希濂为左翼,布防于湘鄂西地区,其第2、第124、第79、第15军位于宜昌、宜都、沙市一线;以长沙绥署程潜部及陈明仁第1兵团部之第14、第71、第100军担任二线防御。
然而,往下仗怎么打,他连个预案都没有。
就在他绞尽脑汁盘算的时侯,唐星晃晃悠悠地走进设在长沙藩正街的华中军政长官公署。
此人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北伐时期当过方鼎英第46军的师长,抗战前在总参谋部给程潜当过中将高参,是个极有学问的人。他平时不大讲话,一旦张口便妙趣横生,且满腹计谋,是个出色的政治谋士,与白崇禧一样也有“小诸葛”之称。白崇禧谓之“武诸葛”,唐星被称是为“文诸葛”。两人历史上有过患难之交,可以无话不谈。
白崇禧一见他就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他狠狠抱怨了一通蒋介石、汤恩伯,把最后一点本钱在上海输光了,说:“我现在这点东西,已成了共军唯一的目标,局势极严重。我正想和你研究一下,怎样应付才妥当?我只有这么大的本钱,不可能到处布防,只宜集中使用。我想把主力完全集中于长沙地区,和他们在这里决一雌雄。你看如何?”
唐星一笑:“若是这样部署,那就比汤恩伯在上海决战还不如。因为那里,他们有的是船,见势不佳,还可以向海里跑。长沙乃四战之地,从来就有纸裱长沙之称,共军可以四面包围,你连一条退路也没有,不是一下就完了吗?”
白崇禧说:“这里是不宜决战,我只摆一部分,主力放在别处。”
唐星更是摇头:“你的部队虽然不少,但真正能同共军作战的,实际只有两个半军,要和共军决战,就不宜再分散了。你的大后方在广西,应当把全部兵力集中到衡阳以南,最好到湘桂交界地区,才可以和共军正式打一仗。长沙可交陈明仁负责,他不会随便把它丢掉,还可以掩护你的部队集中部署。”
白崇禧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唐星又问他:“你这两三个军,经过一场决战之后,打败了,固不消说;就是打胜了,恐怕也所剩无几,往后又怎么办呢?”
白崇禧说:“不论胜败如何,我至少总可以拖两三个师回广西去,打它一两年的游击吧。”
唐星再问:“打了两年游击之后又怎样?”
白崇禧就没招了:“那就只好到那个山里唱那个山的歌曲。”
唐星苦笑道:“你之所以不顾牺牲一切,要来支撑这个残局,无非是想实现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最近我看到了毛泽东所著的新民主主义,觉得它并不是什么共产主义,而是与三民主义差不多。又听说他们的工作人员没有贪污;部队的纪律更好,老百姓都非常欢迎他们。如果共产党是这样搞法的话,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再同他合作,来共图实现三民主义呢?”
白崇禧愤然道:“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我也看过,但他们把我作为战犯,我就无法和他们合作了。”
唐星解释说:“这当然不成问题。你既和他们合作,就是朋友,是同志了,还说什么战犯不战犯呢?”
白崇禧连连摇头:“话虽如此,但你不晓得我与他人不同。反对他们最力的是我,得罪他们最多的也是我,我已成了他们的死对头,他们决不肯放松的。我除了同他们拼到底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但下一步怎么打,我还得想想。”
林彪与白崇禧这两位国共名将都在想。
但6月25日傍晚,第13兵团的一个报告将林彪从苦苦思索中解脱了出来。
该报告称:敌宋希濂部由长沙回调之第2军,在湖北宜都城北的古老背、白洋一带渡江,前推至鸦雀岭一线;驻宜昌之第124军第60师主力,会同湖北保安第4旅同时北进;驻沙市之第15军亦有北移迹像。
林彪双眸一亮,仰起脸一眼就盯住地图上有“川鄂咽喉”之称的宜昌,声调陡高地命令参谋:“告诉程子华,不许惊动敌人。”
可宋希濂忽然按兵不动了。
林彪闷在屋里,守着地图等。等到28日才得到消息:保安第4旅进占当阳,主力仍原地未动。他淡淡地说了句:“这个旅是替宋希濂望风的。”
参谋们一听就明白,林彪在等敌主力北进。
又等了一天,林彪不再等了。他起身走到地图前,开始着手部署宜(昌)沙(市)战役:决定由程子华统一指挥第13兵团、第14兵团第39军等4个军及湖北军区2个独立师的兵力,围歼宋希濂集团。命令梁兴初第38军于6月30日隐蔽进入宜城、钟祥一线集结,等敌进入荆门时,或进入荆门半天至一天路程内,即大胆向荆门以南及西南地区猛插,断敌退路,围而不攻,以吸引敌人增援,待参加此役的各军完成战役迂回后,再同时开始攻击;曹里怀第47军于7月2二日至3日前进至襄阳地区集结隐蔽,尔后从第38军右侧插入当阳、宜都之间,迂回切断敌人回退宜昌的后路;钟伟第49军于6月30日前进至沙洋、马良集一带集结,待第38军接近荆门以南时,以突然动作西渡汉水,从第38军左侧迂回包围并切断敌人逃往沙市之退路;刘震第39军进至京山、应城一线待机出动,随第49军跟进。湖北军区部队一分为二,一部负责诱敌,另一部公开集结,吸引敌之视线,隐蔽主力战役意图,并负责诱敌继续北进。
林彪判断宋希濂部的西线北进,绝不是孤立的行动,东线的桂军也会在湘赣边有所动作。因而,他大气魄地决定先发制人,与宜沙战役同时发起湘赣战役,集中第15、第12兵团和第4兵团的9个军,突击湘赣之敌。
他命令第15兵团第43军,秘密奔袭,穿插分割突出奉新、高安的敌之第48军第176师,诱敌主力增援,以求在高安、万载、宜春之线围歼白崇禧桂军主力。长江以北的第44、第48军渡江后,集结于永修、德安、安义一线作预备队。第12兵团待第15兵团打响后,由通城经长寿街直插浏阳、万载,然后再向萍乡方向前进,第40军在通城、崇阳地区集结隐蔽;第45军南渡至咸宁、大冶一线集结;第46军由汉口渡江为兵团的预备队。第4兵团在第15兵团打响之后,先以2个军由新淦、丰城一线西渡赣江,向宜春、万载以西挺进,另两个军随后跟进。
至7月2日之前,四野西线各军已按命令所示隐蔽集结到位。
果如林彪所料,2号这天宋希濂见解放军没动静,遂令其主力第2军和第124军缓缓北进。百十公里的路,第2军小心翼翼地走到6日,其先头部队才进了当阳。接着,第124军占领了远安。
然而,不少史料写到这儿就有点想当然了,都将鄂西之敌一部北进,推断为宋希濂策划的一场“华中局部反攻”,“企图威胁我平汉、粤汉南下大军的侧背。”有的更是依据宋希濂所属关系,将此次局部反攻推理为白崇禧发动的“机动攻势”,阴谋重占沙(市)襄(阳)公路,扩大江北的“根据地”。
最准确的是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军史研究部1987年7月编撰出版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中所述:“7月初,正当我第四野战军即将渡江南进时,宋希濂部为巩固其沿将防御,调集第2军、第124军和湖北保安第4旅等部向我当阳、荆门袭扰,并以一部前出远安抢运存粮。”
事实上,此时四野大军已压到襄樊、京山一线,疲于应付宜昌至郝穴间繁重江防任务的宋希濂既无力反攻,也无意反攻,哪怕是局部反攻。
宋希濂1948年8月就任华中剿总副司令兼第14兵团司令官时,所辖有6个军编制。是年11月淮海战场吃紧,蒋介石调走了第20、第28军;该拨归宋希濂指挥的第65军胡宗南死活不放,这样14兵团实际只有3个军。经宋希濂大力并编扩充,到1949年3月,又新编起了3个军。4月,国防部发表宋希濂为湘鄂边区绥靖司令官,指定司令部驻宜昌,担负阻止解放军渡江南下或西进入川的任务。宋希濂将其第15、第79、第122军编为第14兵团,调广州第4编练司令钟彬任兵团司令;9月初,又将第2、第118、第124军编为第20兵团,陈克非任兵团司令官兼第2军军长。
论起兵力来,宋希濂集团也有6个军约10万人了,可真正能打仗的只有全部美械装备的第2军,其次是原驻防荆门的第79军。
第79军是1937年9月淞沪抗战中由夏楚中第98师扩编的,历史悠久,干部大部分出自陈诚第18军系统。全军2万多人,装备也很齐全。
然而1949年2月3日,解放军江汉军区数千地方部队突袭荆门。该军除第199师主力系由兴山经水路运输到松滋集结外,军部及第98、第194师未经大的战斗,便被打垮。全军共被歼8620人,连军长方靖在内5千多人被俘。
宋希濂集团第二等主力尚且如此,其它各军的战斗力便可以想象了。其第15军全是由南阳地方团队整编组成;第118军只有2个师,是去年年底才由湖南保安第1旅和鄂西师管区的2个新兵团扩编起来的;第122军也只有2个师,一个师是从湖南省军管区接收的新兵,另一个师是南阳土匪改编的;第124军则是由2个杂牌师拼凑而成;简直就是群乌合之众。这样的部队守江尚且勉为其难,何敢再言攻战?
再说了,宋希濂系得宠的中央军嫡系将领,手下几个军长也都有蒋介石发给的,可直接与溪口联系的电台专用密码本。名义上宋希濂归白崇禧指挥,实际上两人矛盾重重,白崇禧根本拨不动宋希濂。而且白、宋都想保存实力,桂系部队不动,宋希濂绝不会单独出击。
宋希濂此番派兵东进,无任何作战意图,就是为了抢粮。
宋希濂集团的补给,向来靠运自重庆的川粮。但是,这年6月川粮接济不上,离鄂西当地秋收还有两个月,军粮供应不及。因部队处于半饥饿状态,便时有士兵成群结队摸出营房偷抢,与民争食,驻地百姓怨声载道。
正饥肠辘辘之际,宋希濂接到国民党宜昌专员公署报告,说当阳城附近存有积谷10多万石,远安亦有相当数量的存粮。但这一带是解放军江汉军区部队活动范围,因而,宋希濂决定派部队掩护兵站机关,前出当阳、远安地区抢粮。
就为一口吃的,宋希濂将他主力的侧翼亮给了林彪。
还是2日。
这天下午,肖克提醒林彪说:“林总,部队已集结完毕,我们该向军委报告部队的行动?”
林彪摆了摆手:“莫急,再等等。”
不及时报告,是林彪的老毛病了。
为强化全党的指挥系统,做好夺取全国政权的组织上准备,毛泽东于1948年初就为中共中央起草了《关于建立报告制度》的党内指示,要求“各野战军首长和军区首长,除作战方针必须随时报告和请示,并且照过去规定,每月作一次战绩报告、损耗报告和实力报告外,从今年起,每两个月要作一次政策性的综合报告和请示。”
各野战军首长都能按中央要求去做,在大别山那样艰苦的环境里,邓小平都及时向中央报告情况。毛泽东对此非常满意,对那些未能及时报告的地区领导也就格外恼火。其中顶数林彪挨批最多。
离开陕北去西柏坡的路上,毛泽东就电告林彪并东北局,指出他们没照中央要求报告。同年8月,毛泽东再次以中央名义批评他们:唯独东北局没有实行中央规定的报告制度,3月、5月、7月的报告均未做,亦未声明理由。
这么一说,林彪赶紧作解释。可是毛泽东回电的口气更严厉了:“你们收到中央规定报告制度六个月以后才声明理由,是不对的,并且这些理由是不能成立的。”“我们完全不了解你们在这件事上何以采取这样的敷衍态度。”“关内各中央局领导所处环境,均不如你们好,均无如你们那样畅通的交通工具”,“在这件事上在你们心中存在着一种无纪律思想。”
林彪这才向中央作了报告,并附了一份检查。
其实,这次四野上报军委的作战计划,几天前就拟定好了。那天晚上肖克从林彪屋里出来,径直就进了作战室。高继尧一看参谋长匆忙而来,就知道又要开夜车了。他已习惯了熬夜,刘亚楼当参谋长的时候,作战科就经常加夜班,有时一熬一两个通宵。
林彪的几任参谋长里,最受赏识的就是刘亚楼。
林彪跟毛泽东不一样,不喜欢动手起草电文,都是口述,常常一口气好几封电报。但不论速度有多快,他这边讲完了,那边刘亚楼也记录完了,让他复述一遍,往往一字不差。
参谋们都看得出林彪挺喜欢刘亚楼,有什么意见和建议,通过刘亚楼转达到林彪那里,一般都会被采纳。
刘亚楼人也活跃,野司的几位首长里,只有他总能瞅准恰当时机说个笑话,将木无表情的林彪逗得开颜一乐。他工作方法也活泛,给作战室布置加班任务的同时,点心、香烟跟着也上来了。有时他跟参谋们也闹着玩,主动帮参谋打热水洗澡,一瓢瓢地往他身上浇水。可等你洗的正舒服的时候,他悄悄换了桶凉水,从头淋下来,冻得你浑身打颤,他在一旁捂着肚子大笑。
与刘亚楼比,高继尧觉得肖克具有另一种参谋长风格。他对机关要求很严,从不跟部属开玩笑,因而,在他面前参谋们多少有些拘谨。但他作风干练,说话办事果断利索,绝不拖泥带水。每制定一个作战计划,他都要先提出几个问题,让大家讨论一下,自己往椅子背上一靠,半闭着眼睛听发言。大家都说完了,他提纲挈领地一归纳,作战计划的纲目都有了。
因此,萧克组织制定的作战计划,基本上无可挑剔。宜沙、湘赣战役作战计划就非常严谨。但这两份计划直拖到7月4日,林彪才以他和第二政委邓子恢的名义向军委报告。
军委当日回电予以批准。
7月8日,李作鹏率第43军先行奔袭,拉开了湘赣战役的序幕。9日,其第129师饿极般地扑到奉新和高安之间,歼灭敌第176师的一个整连。
位于高安的桂军第176师闻到火药味,把一座空城扔给李作鹏的徐芳春团,主力星夜撤到西南80公里处的上高县。
林彪闻讯,急令李作鹏停止前进,令第12、第4兵团分别由湖北通城和江西新干加速向萍乡地区迂回,求得在浏阳、醴陵以东地区合围桂军。
7月10日始,陈赓催动第4兵团西渡赣江,周希汉第13军于11日连下清江、独城两地,13日逼进新余。李成芳第14军12日占领峡江。秦基伟第15军于12日拿下永丰,13日轻取吉水,尔后直趋吉安;张国华第18军随后跟进。
从湖北通城向南压过来的第12兵团第40军动作迅猛,于12日攻占长寿街,14日已进抵铜鼓……白崇禧何等人物,一看两个兵团向他侧翼逼过来,马上明白林彪布的是什么阵势。他13日下达了撤退命令,到14日,桂军第7、第46、第58军已全部经万载、萍乡、宜春,收缩到湖南茶陵、攸县一带。
四野东线各路兵马疾风流水,如入无人之境。但所到之处,尽皆空城,敌人纷纷逃出预定包围圈。
应该承认桂军撤得利索,而一次成功的撤退,其战役意义并不亚于一次漂亮的进攻。
到19日战役结束,东线43万人马横扫百里,却连敌人一个完整的营也没有抓住。
解放军战史记载:是役,我仅歼敌4600余人。这一个“仅”字,透露出诸多的遗憾。
除去其中宜丰县保安团投诚的340人,整个东线部队歼敌正规军不足4300人,我军平均每100人消灭一个敌人。
7月6日,四野西线各部队开始秘密穿插行动。
曹里怀第47军由襄樊一线,择路向南。鄂西北大山如叠,部队穿行沟壑之间,但见头顶一线天。时值盛夏,山区气候无常,说晴,烈日当空,暑气蒸腾,热得人昏头涨脑;说下,一块铅云顺着山沟飘过来,眨眼就成倾盆大雨,撵着队伍下。
四野指战员大多来自北方,走惯了冀中平原和松辽平原的坦荡,从没见过鄂西北小道忽而盘上山巅,忽而跌落峡谷的险峻。道旁涧深如渊,看一眼都头晕,跌跌绊绊地走得累人。他们尤其不适应这南方的气候,连日疲劳,加上没有配发必需的雨具、蚊帐,日晒雨淋的,致使各部队战斗减员状况都很严重。
新华社第47军支社的记者前驱亲眼看到行军途中,不时有人中暑倒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有的干部战士还在发疟疾,伏天冷得直哆嗦,身子抖得像片风中的树叶。染上痢疾的更遭罪,走不多远就得蹲路边拉泡稀,拉得两腿直发软,然后踉踉跄跄地提着裤子追部队。北方过来的骡马也受不了南方酷热,走着走着就倒毙在地。活下来的也吃不惯南方稻草,走不惯这崎岖山路,任怎么吆喝、鞭打,就是不往前挪步,炮兵只好拆开山炮,扛着部件走向石壁上凿出的小道。部队行进速度太快,后勤供给跟不上。而偏远的鄂西原就贫穷,此时又正是夏荒时节,十家有九家断炊,无处筹集军粮。部队基本上都是空着肚子赶路,实在饿极了,跑坡地上掏几个土豆烧烧,钻瓜棚里揪几个嫩瓜蛋啃啃。走时学着红军的样儿,丢下一张字条,两块银元。
那次前驱到军指挥所采访时,几位军首长也正在烧土豆。土豆刚烧熟,前面忽然枪声大作,曹里怀军长命令部队立即出发,顺手抓了三个土豆塞到前驱兜里。前驱边走边吃,三个土豆支撑着他走了好几十里地。
就在西线打响的9日那天凌晨,第47军前卫第141师悄无声息地抵达荆门西北十几公里处的观音寺。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情况发生了。前卫团两个家就在观音寺附近战士,擅自离队回村,半路撞上一小股敌人,引发了前卫部队一场十几分钟的枪战。
这场遭遇战报到武汉野司的时候,林彪正为西线部队在奉新、高安扑空的事恼火,一听说第141师又在宜沙那边乱放枪,气得脸色刷白。敌人早已是群惊弓之鸟,东线的网还没完全张开,你这一阵枪还不把宋希濂给吓回去?眼看一场围歼战就要打成了追击战,林彪走到作战室,亲自对机要人员口授电文,严令程子华乘宋希濂尚未完全清醒,其部还在继续北进之际,督促各部加快行军速度,对敌展开迂回包围,力争达成围歼。
可是,第二天晚上林彪又得到第13兵团报告:第47军第140师在黄土坡与敌宋希濂部后卫接触,但该师行动迟缓,未能迅速对敌迂回包围,而是从正面强攻。结果与敌僵持达9小时之久,黄昏时分敌人乘夜逃遁。
曾率部浴血淞沪,会战武汉,远征滇缅,34岁就当上国民党集团军总司令的宋希濂决非平庸之辈。从其所部的两次遭遇战中,他发现林彪主力正从南漳、钟祥、京山一线,向他宜昌、沙市两侧迂回,且来势甚猛。于是,10日下午,他再不贪图那10多万石粮食了,命令部队火速全线回撤。各部掉转头去,呼呼啦啦往回跑。
当夜,第13兵团司令员程子华得知敌人回撤,报告野司的同时,命令所属各军立即对敌展开追击与截击。
可是,惯于大碗吃肉的第13兵团跟在敌人屁股后面赶了两天,除收拾了一些零星敌人,谁也没捞着个像样儿的仗打打。
到13日,宋希濂北犯之两个军和一个保安旅,除少数被歼,大部已窜入宜昌及沿江渡口。
仗打成这样,程子华也万般无奈,只得令第47军及独1、独2师和第38军一部迅速从三面将宜昌包围,并以炮火控制江面,阻敌向江南撤退;令第38军主力在古老背一带渡江,迂回至宜昌对岸磨鸡山一线阵地,切断敌人的逃路,协同第47军围歼宜昌之敌;第39军集结于建阳驿一带,准备配合第49军攻歼江陵、沙市之敌。
但程子华疏忽了一点,长途穿插部队大多轻装,没有足够的炮火封锁江面。因而,当14日黄昏时分,曹里怀指挥第47军向宜昌之敌发起攻击时,实际上是围三缺一的态势。
宜昌攻坚最惨烈的一仗在镇境山。
此山海拔1390米,是宜昌西北的重要屏障。敌人在此经营多年,构筑了永久性钢筋水泥地堡,明堡与暗堡间有堑壕沟通,堑壕外遍布鹿砦、铁丝网。此阵地的设置还有一个独特之处,敌人在山头的正面,借草丛荆棵的遮掩,掏了一百多个猫耳洞,洞分上下两层,内设轻重机枪,进行标定射击。同时,洞与洞之间构成上下左右的交叉火力。第47军第139师的阵地与镇境山之间,隔着一条深沟,部队发起进攻时,必须先下到沟底,再向上仰攻。可没等攻击部队下到沟里,就成片倒在对面山上泼下的弹雨里。
由于穿插中骡马死亡和道路艰难,全师没能带过来一门山炮,情急中师长调集全师所有的迫击炮,集中轰击镇境山,掩护部队敌火下冲锋。从傍晚打到第二天拂晓,才攻下顶峰的核心地堡。
这一仗下来,主攻团的好些连队只剩下二、三十个人。
第47军发起攻击的当晚,宜昌守军告急。
正在湖南常德主持湘西地主土豪武装受编会的宋希濂闻报,扔下开了一半的会议,连夜驱车赶往津市换乘小火轮,沿松滋河北驶。15日早晨到达枝江,他又改乘预先候接在那里的兵舰,逆长江而上。兵舰行至宜昌与宜都之间时,恰好碰上正准备在北岸古老背一带渡江的解放军第38军。舰行至此,轻、重机枪子弹便泼雨般地打过来。宋希濂躲在一块六七公分厚的钢板后面,心惊肉跳地听着子弹打得钢板当当作响。幸亏第38军没有直射火炮,兵舰仗着船体铁甲才得以冲出机枪火力网。
中午,舰抵宜昌。宋希濂下舰听取副参谋长罗开甲战况汇报:1、我宜昌东北既设阵地战况已比较缓和;2、据守宜昌上游六七华里处南津关以北高地的第60师,自昨日下午起,受到强大共军的猛烈攻击,该师奋勇抵抗,双方伤亡颇重;共军不断增兵向左翼迂回包围,有若干山头已被共军占领,现仅剩下江边少数据点仍在抵抗中;若再有失,南津关全部为共军所占,船只便无法上驶;3、自今拂晓,共军在古老背附近渡江,防守该处的第15军兵力单薄,抵抗渐趋不支,如此处共军继续渡江扩大战果,势将绕到宜昌南岸,严重威胁我宜昌部队退路;4、另一路共军分数处在沙市至郝穴间渡江,第14兵团司令官钟彬已命原驻石门、澧县的第122军向大庸转进,命第15军向石门、慈利以西转进,命第79军及第298师向渔洋关、五峰一带转进;第14兵团司令部已离开宜都,前往长阳,今后可能转往宣恩附近;5、本司令部非必要人员及公文行李等,已于今晨乘轮上驶,到三斗坪待命。
宋希濂听后未作表示,便偕随员前往东关外第2军阵地视察。此时,枪声稀疏,只有宜昌西北角上的南津关一带战事正酣,枪声稠粥似的。他判断共军暂缓正面攻击,先从两翼猛扑,堵截我后路,当即决定退出宜昌。他命令第2军主力逐步向巴东、野三关之线转移,以一部置于三斗坪及曹家畈以西山地,扼险防守,阻滞共军行动;命第124军之60师沿长江北岸逐步向西后撤,与秭归的第223师靠拢;该军将来视情况再决定是否撤往南岸。本部指挥所暂撤到三斗坪。
安排妥当后,宋希濂便带着指挥所人员和他的儿女,乘长江上游舰队的7艘军舰,鱼贯上驶。行至南津关时,江面已被四野一部封锁。
十几年之后,宋希濂回忆道:“果如预料,当前面两舰驶近南津关关口附近时,在山上的解放军开始以炽盛的火力向舰队射击,舰队亦以猛烈的火力回击。这时长江正值涨大水时期,南津关附近,水势尤为凶猛,汹涌的波涛与激烈的战斗,交织成惊心动魄的场面,在舰上的人,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听候着命运的摆布。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紧张战斗,终于安全地通过了南津关,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宋希濂这口气松得早了点儿,他噩梦般的日子是从这年11月1日开始的。是时,二野第5、第3兵团和四野第42、第47、第50军等部,在南起贵州天柱,北至湖北巴东的近千里地段上,发起多路攻击。已从长江西陵峡边的三斗坪小镇逃到恩施的宋希濂猝不及防,慌忙率部西撤。
四野3个军围攻堵截,紧追不舍。
宋希濂率万余残部横穿鄂西山区,由黔江入川,再绕过重庆、宜宾,西向小凉山区。他关闭所有电台,以每天行程80多里的速度,在寒风冷雨的泥泞山地上夺路狂奔,企图到西昌建立根据地。
12月19日,狼奔豕突了1个月零20天之后,宋希濂与尚存的5千残兵,还是被解放军第18军第47师堵在了大渡河边的金口河。
坐在俘虏群里的宋希濂谎称他叫周伯瑞,是司令部的一个军需,可是第二天他就被认出来了。
1949年真是宋希濂大不幸的一年,死了父亲,殁了妻子,打了败仗,当了俘虏。他刚满42岁,却已身心交瘁,面呈老态,两鬓斑白,头顶秃成了一片不毛之地。
穿着士兵黄棉袄的宋希濂,是在战俘营里过的1950年新年。不久他被转送到重庆歌乐山麓的白公馆关押,就住在当年关押叶挺的那间囚室,同室的有原国民党四川省政府主席王陵基和第14兵团司令官钟彬。
这年春天,时任云南军区司令员、云南省政府主席的陈赓从云南来重庆,在戴笠公馆接见宋希濂、曾扩情、钟彬三个黄埔一期的同学。
3个人中,以宋希濂最为激动。
他是1923年12月在长沙育才中学参加报考国民党军政部陆军讲武学校时认识陈赓的,两人一见如故,并结伴去了广州。到广州后,两人又改考黄埔军校,同时被录取。1924年10月陈赓提前毕业后,两人一别就是12年。
会见时陈赓问他:“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宋希濂记得:“那是1936年‘西安事变’之后,你到西安警备司令部来看我。”
陈赓说:“对,那次我是奉周恩来副主席之命特地去看你的。记得当时我曾对你说,你是国军师长,我是红军师长,十年内战,干戈相见,现在又走到一块来了!这该给日本鬼子记上一功啊,一晃又是十多年,我们见一次面,好不容易啊。”
那会儿宋希濂除了惭愧,还能说什么呢?他惭愧没像当年跟着陈赓去广州考军校一样,再追随陈赓为穷人打天下。
宋希濂逃至三斗坪时,第47军于7月16日凌晨,开进街道空荡荡的宜昌。
同一天,第49军解放沙市。
宜沙、湘赣战役是四野南下以来,在东西两线同时展开的规模最大的战役,然而,西线之战,有如蛮牛捕鼠,徒劳无功;东线也打成了个赶鸭子式,歼敌15000余人,均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其主要原因是对白崇禧集团的作战特点了解不够深刻,而采取了通常情况下的近距离包围作战。三大战役,特别是渡江战役之后,国民党军已基本上不再死守城市,由阵地战转为运动战、游击战。这一变化,在白崇禧部体现得尤为突出。
但是,林彪坚持认为主要是没抓住敌人的主力,只要捞住他第7军一个师,你看他白崇禧来不来救,一救便形成大仗。
林彪擅长围点打援,这一招在东北曾屡试不爽。前年冬天,他在苍茫大雪中包围法库,诱歼了来援的国民党军新编第5军,让蒋介石的第一宠将陈诚栽了个大跟头。去年的10月间,他又围困锦州,聚歼南下增援的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的廖耀湘兵团,气得蒋介石差点吐血。
事隔60多年之后,回过头再看看1949年7月的林彪,我们有理由认为他的战术思想有些活力不足,打法已形成了套路,出现僵滞的症状。他怎么也不相信,围点打援这一招治不了白崇禧。
作者:张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