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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蛮收割》 | 第二部分 迈克尔之死 13 1961年9月

发布日期:2020-09-15 16:31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现在几点了?我在哪儿?现在是晚上,四周的蟋蟀发狂地叫着,我回到了霍兰迪亚,”迈克尔在1961 年9 月写道,“今天到达霍兰迪亚时我已筋疲力尽,却发现明早8 点40 分我和勒内还要飞往马老奇。只有这样,才能在当天下午6 点赶上前往阿斯马特的船。

我现在被接下来10 周每天都要打交道的东西包围着:照相机、录制设备和脑子里的胡乱想法。”

从7 月的第一次阿斯马特之旅回来后,迈克尔立马给戈德华特写了一封长信,“我想我可以自信地报告,我的第一次阿斯马特之旅非常成功。”他对自己收集到的物品感到满意。许多人提醒他和戈德华特,阿斯马特“已被同化”。“这种同化只发生在阿加茨周边,只有‘坐着汽艇······进行匆忙的短暂旅行的人’才能见到,这是一种假象。”他写道,“阿斯马特还有两个地区仍罕为人知:西北部地区和木麻黄海岸,后者刚被人们发现,目前仅有传教士范克塞尔对那里稍微熟悉。”迈克尔继续写道,“尽管猎头行为已真正停止,但西方思想并未在阿斯马特人的大脑里留下多少深刻印记。”(考虑到他亲历的奥马德塞普村与奥茨詹内普村一触即发的紧张态势,以及他希望收寻的艺术品几乎都与猎头行为相关,他留下的这句话令人深思和费解。)他还写道,与猎头行为相关的艺术品和仪式在这里的村庄仍然盛行。最大的惊喜是,他即将获得奥茨詹内普村的比西柱。“我们已谈妥了价格,只是柱子尚未运送过来。在这些来自奥茨詹内普村的柱子上,能看到人像的腿脚部都雕满了精美的图案,这显然带有典型的木麻黄海岸地区的风格。赫布兰兹博士告诉我,在欧洲绝不会找到这样的东西。我们再次诱使村民为我们表演了一场他们的仪式。这场仪式涉及了12 根柱子,它们被放倒在河面上的木制结构上,即村庄的3 栋房屋的前面。”一种奇怪的疏离感再次涌上我的心头,迈克尔一边认为阿斯马特已修正了猎头行为,一边强调他们的传统活动依然活跃,这就是一种矛盾。如果阿斯马特文化仍是完整的,并未受西方思想的影响,猎头行为就一定存在。当然,事实也是如此。实际上,就在那个月,曾在1958 年陪同拉普雷行动的阿奇村战士桑派(Sanpai)应邀参加了奥茨詹内普村的一次宴会,但这里的村民们给他安排了一场鸿门宴。“桑派抵达奥茨詹内普村后就中了奥茨詹内普村人的暗箭,他遭致了谋杀并被吞食。”冯·佩吉写道。这件事意味着阿斯马特的深奥的鲜活的鬼神世界并未消亡。

但在迈克尔留下的信件和日记中,可以明确地感觉到他的逃避。

迈克尔思索的只有他渴望的艺术品,他关注的是这些艺术品可以给他带来什么,他如何能获得更多好东西。迈克尔认为,比西柱对美国来说是“ 独特”的,他的这次购买活动一定能在美国引起轰动。

他决定抛弃澳属新几内亚,全力关注于阿斯马特地区。

戈德华特应迈克尔所求,写信给范克塞尔:“如你所知,洛克菲勒先生是原始艺术博物馆创始人的儿子,他本人也是我们理事会的重要成员。你将会欣赏于他的真挚热情、科学背景和美学理解。我们在博物馆热切期待着他将带回博物馆的藏品,因为我们相信他的良好挑选和眼光。不过,洛克菲勒先生很年轻,是这个领域的新人。我们理事会和团队将极大感激您给予他的指导和帮助,而最终欣赏这些藏品并在视野和见识上取得收获的大众也会对你表示感激。请允许我对您友好的协助聊表我个人真挚的感谢。”

迈克尔写信给范克塞尔说,他特别感兴趣的是奥茨詹内普村“除了盖索(Gaisseau)拜访曾带来过些许影响之外并未被西方有任何同化”。这段话在他所有的信和日记里仅出现过一次,令人印象深刻,也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见性。这也是唯一一次,他隐约察觉到了当地动荡局势的危险性,最终他也将不可避免地身陷其中。盖索是来自法国的电影导演。1959 年,他曾领导了一次从奥茨詹内普村出发穿越新几内亚的考察,并将其拍摄成电影《天空在上,泥土在下》(The Sky Above, the Mud Below )。就在拉普雷袭击奥茨詹内普村的1 年后,盖索带领的考察队抵达了村庄。他们发现了大量的比西柱,这也许和迈克尔见过并试图购买的那些比西柱是同一批次。虽然盖索成功地劝说村民在镜头前表演——他反复拍摄村民们敲鼓、唱歌和划独木舟的镜头——但他的荷兰警察保镖在活动中觉察到了村民逐渐发酵的愤怒情绪,开始为他的安全提出担心。强烈的恐惧感迫使考察队在当地只完成了几天的拍摄任务就离开了奥茨詹内普村。

迈克尔还向范克塞尔提出,该地区是否还有类似奥茨詹内普村的村庄——拥有未受西方思想影响的天才雕刻家。

范克塞尔告诉迈克尔,称自己乐于帮助他。他建议迈克尔先去阿斯马特的西北部旅行,之后赶往南方与自己在巴西姆村会合,并陪同他一起开展接下来的旅行。他在给迈克尔的回答中,提到了3个村庄,同时写道,“我不会将奥茨詹内普村排除在外。”

如果说洛克菲勒最初对与加德纳一起拍电影的兴趣只是一种玩闹,那么,现在的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他旅行的现场笔记和信件透露出他对艺术品收集的态度越来越严谨,从他拍摄的照片中透露出他对光、影和新事物的爱。他在现场笔记中用了数百张画有阿斯马特符号的细节草图对自己的记录作诠释描述。对于他的第二次探险,他在笔记上设计了“目标”、“调查主题”、“风格多样性标准”这样的标题。他渴望探索不同地区间的人际交流和物品分布。他来自洛克菲勒家族,这个家族最看重的是获得成就以及为成就奋斗的努力。他们是慈善家和鉴赏家,他们野心勃勃,他们参加了3 次美国总统竞选。迈克尔渴望写书,渴望举行史上最大的阿斯马特展览,让他的父亲和家人刮目相看。他厌恶以某个洛克菲勒广场的租赁经纪人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

迈克尔跟随那支哈佛考察队在8 月结束工作,并在霍兰迪亚举行了庆祝活动。这时,他收到了一个来自家里的令人心烦的消息:他的父亲为了娶一个名叫玛加丽塔·“开心”·墨菲(Margareta“ Happy”Murphy)的费城名媛——同时也是他的竞选助理,正和他的母亲闹离婚。两个月后,这个消息才公之于众。收到消息后的迈克尔立刻飞回了纽约。他在原始的生态环境中生活了5 个月,几乎半年时间未曾与家人和朋友见面,未曾食用过一顿干净的饭菜,未曾看过电视。但这并不重要,其他人或许喜欢家里的舒适,或许喜欢沉浸于电视,迈克尔却与众不同。他在纽约只作了短暂停留——他看望了自己的家人和山姆·帕特南,他和戈德华特在博物馆有过一次会面——之后,又飞回了新几内亚。

在霍兰迪亚待了几天后,他和瓦萨飞到了马老奇。同日,他们又匆忙搭上了前往阿加茨的船。回归的感觉很棒,当你第二次踏上曾经的旅行之地,会出现不同的感觉——更加熟悉线路,熟悉哪儿能找到船只并熟悉什么项目应支付多少费用,熟悉到哪儿可以弄到食物。此外,别人对你的看法也会完全不同。

赤道附近天黑得很早,迈克尔兴奋地坐在木头房间的地板上。

房间里没有家具、电、自来水。在煤油灯跳跃的光亮下,迈克尔补写着自己的日记,“我对阿斯马特痴迷不已,尤其是他们的木雕。

这里的人创作的木雕是这个原始世界中最别致的作品。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孕育出这些作品的文化依然完整,未受到任何侵蚀。一些偏远地区还存在猎头行动,5 年前,这里的几乎整个地区都存在猎头行动。”

这是迈克尔仅有的几次对猎头行为的直接记录,这与他写给戈德华特的信件的内容颇显矛盾。他对自己的项目感到迷醉和兴奋,他认为自己很快就要找到宝藏了。这是个丰富、奇异、生机勃勃的世界。很多人都被它吓退,但迈克尔却很欣赏它,他对去往这个世界最偏远的角落以及最幽深的缝隙的旅行感到自信。“在巴列姆山谷有种类似磨牙的声音:老鼠在墙上和天花板上来回奔跑的啪哒声,蟋蟀和青蛙的鸣叫声,它们交织在一起发出了合音。阿斯马特的公鸡似乎也患上了一种奇特的神经症,它们会在午夜时分打鸣。昨天晚上,我们遇上了一场地震,我们在摇晃中入眠。”

为了更快更深地探索,迈克尔渴望找到汽艇进行接下来的航行,但他只能找到标准的阿斯马特独木舟。独木舟可没有足够的空间装载互易货品以及他渴望收购的艺术品,而且还要配备被雇用来的划手的食物。镇里有艘当地政府的交通艇,但巡逻官可不想为迈克尔·洛克菲勒做2 个月的车夫。阿斯马特的最大难题是交通:你即便到了阿加茨,仍会感觉距离河流和村庄十分遥远。因为在这里,没有船寸步难行。

巧合的是,位于这里南面50 英里(80 公里)远的皮里马蓬的巡逻官维姆·范德瓦尔是个好动之人。虽然在这之前,他从未远离过自己的辖区,但他十分渴求能和白人说话,所以他时常驾驶着自己的双体船顺着海岸线一路来到阿加茨。因为到1961 年,已有25名西方政府官员和传教士居住于此。双体船很适合在河面上航行,但在阿拉弗拉海就没那么顺利了。范德瓦尔做事有条不紊,谨慎小心,他通过反复试错找到了操纵双体船以正确角度在海浪中航行的办法,以避免被海水困住。“双体船侧板离水面只有10—15 厘米高,我连续做了几个月的实验,”他说,“如果天气不好,就不能出海航行,特别是潮水上涌的时候。”但范德瓦尔从未遇到过问题,所以他想,“管他呢,为什么不一路开到阿加茨去?”

在阿加茨,他偶遇了迈克尔,他们一同喝起了温啤酒。两个背景完全不同的年轻人正准备着经历一场大冒险。范德瓦尔对迈克尔遇到的难题大为吃惊,没想到他的难题是——找不到船。

“你来自皮里马蓬,那你是怎么来这里的?”迈克尔问。

“我开着自己的双体船来的。”范德瓦尔说。

第二天早上,范德瓦尔给迈克尔展示了自己的船。迈克尔眼前一亮,这就是他的梦幻之舟,一艘40 英尺(12 米)长的汤姆·索亚(TomSawyer)式交通艇。双体船上还建有一栋完美的茅草屋。它够大够稳,可以装载足够的货品去交易,还可以装载用这些货品换回的收藏品。

晚上,他和瓦萨还能睡在里面,而不用睡在烟熏火燎、吵闹不堪的门户里。

“你愿意卖给我吗?”迈克尔说。

范德瓦尔犹豫不决,他不介意卖船,但他要确保自己可以带着木匠回到皮里马蓬去建造新的双体船。“他是个好人,”范德瓦尔说,“你可以轻松地看出,他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习性,他催得很急。”

范德瓦尔和阿加茨的巡逻官作了交谈,后者立马同意借自己的“塔斯曼”号带范德瓦尔回皮里马蓬。“他非常高兴,因为迈克尔一直用交通问题烦他。‘我的天,’他说,‘我总算摆脱了一个麻烦。’”

交易完成了,范德瓦尔同意以500 荷属新几内亚荷兰盾的价格将双体船卖给迈克尔,约合200 美元。

“迈克尔做事急迫。”范德瓦尔说。迈克尔想用PBY 卡特琳娜(Catalina)水上飞机从霍兰迪亚空运1 台45 马力的舷外机来助阵。

范德瓦尔提出了反对意见,因为这种发动机马力大、体积大且重量重。

此前,范德瓦尔只使用了一台10 马力的舷外机。所以,迈克尔又花费了1 000 美元在霍兰迪亚定下一台15 马力的约翰逊牌舷外机。在本地的杂货店,他买了40 把斧头和价值300 美元的烟草、鱼钩、鱼线和布料(大量的互易货品)。失踪前那段时间,他在地球上最偏远的地区之一花费了超过7 000 美元的资金——相当于今天的53 000美元。但他买漏了1 件物品——无线电台。“无线电台是必不可少的,”范德瓦尔说,“他低估了旅行的危险,除了阿斯马特人会带来的袭击危险,这里还有来自大自然的危险。那些河流的入海口是宽广的,水势是浩大的,何况跟随着迈克尔的瓦萨只是个行政官僚。”

10 月7 日,迈克尔给范克塞尔写信。他说,他现在拥有了双体船,他和瓦萨想与范克塞尔一起花费2—3 周的时间探索木麻黄海岸,然后,找个村庄驻足2—3 周以拍摄那里的雕刻家们的工作。他希望神父可以推荐一个好点的村庄,并做好一些前期安排。“勒内·瓦萨和我都期待着与你的11 月的(会面)。”他写道。这是范克塞尔收到的来自迈克尔的最后一段信息。

10 月10 日,迈克尔、瓦萨和来自邻村修鲁村的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西蒙(Simon)与利奥(Leo)一起坐着双体船从阿加茨出发。

迈克尔就是在这里犯下了最大的错误。如果迈克尔与本地划手一起前行就是安全的,因为他们知晓天气和水势、潮水和暗流、村庄的规则和村庄间的联盟关系。而西蒙和利奥虽是阿斯马特本地人,但在这个崇尚猎头实力和年龄的群落中,他们尚处于少年阶段。就算他们知晓水势,他们也难以说服瓦萨和洛克菲勒这两个年长者以及金主听从自己的话。在阿斯马特的村庄里,他们难有说话权,因为他们太年轻且缺乏社会地位。迈克尔在自己的船上,想去哪里去哪里,毫无拘束。他就像外星人一般穿梭于阿斯马特,除了他的互易货品,他不和任何人任何事发生关系,这让他在各个方面开始变得脆弱——易受风雨、海潮、海浪、阿斯马特人的伤害。

他们首先去南边的珀(Per)村快速晃了一圈,这里吸引迈克尔的是他们的独特的艺术风格。代表者是名为基纳萨皮奇(Chinasapitch)的雕刻师。迈克尔抵达村庄后,发现这位雕刻师刚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船首雕刻,但他拒绝将其售卖。最终,基纳萨皮奇同意为迈克尔制作1 艘独木舟,但之前雕刻的船首依然不愿售卖。这是个棒极了的开局,迈克尔非常兴奋,他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让自己的想法获得实现。那个夜晚,他沉醉不已,“夜色如水晶般清澈,太阳在珀河的开阔河口落下。接着新月露面,民房、独木舟桩子的轮廓映着紫罗兰色和玫瑰色的天海。”

他们拜访了阿曼纳姆凯村的赫布兰兹和大卫·艾德,他们受到了英雄归来般的欢迎。酋长欣喜若狂,村民们驾着独木舟蜂拥而出迎接他们。他们跳进淤泥,拉着双体船去往上游的村庄。“阿斯马特人有一种特别的呼喊仪式,由很多人齐声喊出,这是一种欢迎形式。

全村人列在河岸,我们慢慢往上游而行时,一次一次地听到了他们发出的呼喊声。”

接下来的3 周里,迈克尔和瓦萨转向北方,访问了13 个村庄。

迈克尔四处收集,收获了大量物品,如:鼓、西米碗、竹号角、矛、桨、盾,甚至是祖先头骨。他绘制了精细的素描图,以说明不同村庄不同艺术家的设计风格差异,他还拍摄并录制了雕刻家们的工作过程。他感觉异常满足、精神亢奋,他对自己成为收藏家和探险家——而当下是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阿斯马特艺术权威之一——感到越来越自信。他的父亲是个有雄心壮志的著名州长,但他当初也只是从交易商那里获取原始物品。现在,迈克尔是亲历现场者。他在猎头者和食人族的领地探险,收集第一手原始物品。此时,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描述迈克尔的心境。

“马克·吐温(Mark Twain)和我们的唯一区别是他全程都用摆船,而我们大部分时间用舷外机动力,偶尔才用摆船,”他写道,“我们曾天真地在半潮时冲进了一个全是淤泥的河岸,从而不得不跳下水去推船。这艘船被命名为‘基纳萨皮奇’,是以我们遇到的最厉害的艺术家的名字命名的。有时,我们也称它为‘佛佛(Fofo)’,这个名字来自我们在阿曼纳姆凯村得到的一只犀鸟。”

11 月的某个周末,迈克尔一行返航回到了阿加茨。迈克尔情绪高涨,他将自己收集到的数百件物品进行编目整理,并将这些物品安排运送至纽约。迈克尔对阿加茨非常熟悉,他了解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和生活节奏,他知道去哪儿能弄到烟草和鱼钩,他知道去哪儿能弄到温啤酒。他享受在这里的清晨懒洋洋地躺在蚊帐里的时光,如他所述,“他充分享受这里的午餐送餐服务:每天中午1 点钟,你可以收到7 个罐子,里面分别装了7 种不同寻常的美味。”

知识上的收获也令他振奋不已。“阿斯马特就像一个巨大的拼图,它由不同的仪式和艺术风格拼成。探索之旅让我得以理解……这个拼图的本质。我想,我的旅行以及我在这里找到的极具价值的人类学艺术品,加上现有的3 个荷兰博物馆收藏的大量阿斯马特藏品,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展览将成为可能。这次展览将对阿斯马特人的艺术作出公正的评价:展示阿斯马特社会里艺术家的功能,诠释这种艺术在他们的特殊文化中的功能。将这些展品按某种方式陈列以揭示阿斯马特整个地区的不同风格的本质。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原始人的作品得到类似这样的赞誉。可以想象,我从这种狂野的想法中以及从假设阿斯马特艺术本质惊世骇俗的构想中得到了多少乐趣。”

然而,在这些日记中,在这些破译阿斯马特艺术的努力中,仍然缺少了某些东西。迈克尔想知道艺术家是如何工作的,想知道这些符号背后的真正意义以及它在村与村之间出现的差异,想知道这种艺术在阿斯马特文化中的真实功能。但真正的问题是,他未将阿斯马特人作为人去理解,并真正融入他们的情感,他仅将自己的追求定义在学术范围。他难以准确回答他对这些艺术产生兴趣的原因,以及这些艺术对他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他的笔记让人感到冷淡,缺乏感染力。显然,他喜欢身处荒野。但他似乎忽略了什么,在他的日记中找不到一条有关他与某个阿斯马特人产生友谊的信息。他想要的只是这里的艺术品,这些美好且古老的阿斯马特人工造物,但他对阿斯马特人本身却兴趣寥寥。在他的视界中,似乎将这种艺术视为单独的存在,而非某些更宏大事物的产物。此外,他一直拒绝猎头和食人行为的存在。

也许他太年轻,还不够成熟到理解自己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只会简单地将之学术化。如果今天他还活着并能站在我们身边,也许他就能清楚地说明自己寻找的是什么,是什么驱动了他。是为了寻找无名氏?是为了逃避家庭的保护?是为了让世界理解一个迥异文化?任何一个理由都足够美好且合乎情理。

20 世纪50 年代在阿斯马特历史上是个关键时刻。即使抵达这里的传教士和政府官员的数量逐日增多,阿斯马特文化仍未受到外界较大的影响。1957 年,当奥马德塞普村和奥茨詹内普村的男人们前往韦金村时,这个覆盖1 万平方英里(25 899 平方公里)的沼泽和河流地只有不足30 个白人,且他们大部分集中居住在阿加茨。这里的世界仍属于阿斯马特人。三年半后,平衡渐渐被打破。皮里马蓬、阿加茨、阿奇村和阿贾姆村分别设立了派出所;阿加茨、阿奇村、巴西姆村和皮里马蓬都安排了传教士;很多村庄都有非阿斯马特人的巴布亚传道员,西方人不再只停留在阿斯马特人生活的周边了,也不再是路过这里的陌生幽灵,他们已成为了一股巨大的文化势力,在持续不断地推行变革。阿斯马特社会和文化仍然存在,在很多方面仍然保持着自己的纯洁性。白人的到来,使阿斯马特人陷入了动荡和不安。白人垂涎于阿斯马特人的鼓、盾、矛、头骨、比西柱,白人用阿斯马特人想要的、需要的、别处难以弄到的东西与他们交换。

白人们痴迷于阿斯玛特人的仪式,并持续不断地介入进来。阿斯马特人知道,这些强大的白人用暴力、枪炮作为后盾支撑,他们无力反抗。无论何时,村庄之间一发生冲突,某个神父、警察或政府官员就会出现并干扰他们的秩序。干扰将他们定义为人、在他们彼此以及女人面前树立威望的行为。

在阿奇村,冯·佩吉神父某日听到风声,阿曼纳姆凯村人杀死并吞食了两个男孩。他跑出屋子,看到60 艘独木舟聚集一堂,整装待发正欲前往阿曼纳姆凯村。他跳入自己的船,跟着他们一同前往。

置身于双方战士中间的他非常害怕,担心丢掉性命,但他仍不断试图分开他们。战士们大声叫喊着,在佩吉的周围射箭、挥舞长矛。

但战士们不会将他作为目标,因为他是白皮肤的上帝。战士们知道他代表的力量,也知道杀了他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们是如此愤怒,我是如此恐惧,但我必须坚持自己的行为。现在,这种扰乱事件在阿加茨附近的阿斯马特中部地区随处发生,并逐渐扩散到周边的南部和西北部地区。”佩吉记录道。

当然,混乱与改变并不会步调一致,某些村庄和某些人会更快地适应并拥抱改变。村庄离阿加茨越近,其附近的河流就越宽大,与白人及政府的接触就越多。

迈克尔和瓦萨旅行的地区正经历着这样的改变和动荡,而迈克尔即将暴露于这种环境中。他的父亲在1957 年开办了原始艺术博物馆,为他打开了追求艺术的大门。奥茨詹内普村和奥马德塞普村之间的那次史诗战争引来了拉普雷发动的袭击,而拉普雷杀死了奥索姆以及他的同村人却并未遭到复仇。就在迈克尔航行在阿斯马特的河流上时(除了两个少年没有其他阿斯马特护卫),约瑟夫·伦斯正试图说服联合国大会同意他提出的收回荷属新几内亚的计划。这是一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古怪的奇异的岛屿。

11 月15 日,星期三,下午3 点,迈克尔在神父公馆和一群传教士一起喝茶,同桌的包括泽格瓦德和冯·佩吉。公馆外安静而平和,阿加茨是一个位于凶猛、沸腾和野蛮之地边缘的小绿洲。他们围坐在一间舒适木房子的椅子上,抿着茶讨论他们的旅行计划。周五,冯·佩吉和迈克尔都要前往南部地区。有两条路穿过贝奇河的河口,靠近阿拉弗拉海的近路(海路)和沿着弯曲河流和小开口的远路(河路)。“我要在星期五早上5 点出发前往阿奇村,”冯·佩吉告诉迈克尔,“我会走锡雷奇河和贝奇河之间的蒙巴吉尔河(MbajirRiver),那时正值涨潮时分,我能在当天下午1 点抵达阿奇村。我不走海路,你和我一起走河路吧。现在是11 月,海路非常难走。”

“我别无选择,”迈克尔说,“我必须先去珀村,但我最终会去阿奇村和阿曼纳姆凯村与你会合。”迈克尔夏天从奥茨詹内普村购买的7 根比西柱已有3 根运送到了阿曼纳姆凯村。

在回忆这段对话的过程中,冯·佩吉终于在50 年后首次开口谈到了迈克尔。冯·佩吉现居住于荷兰蒂尔堡一栋退休神父和修女公寓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装饰着一些来自阿斯马特的雕刻品。他是个整洁、一丝不苟的男人,穿着绿色的毛绒背心和白色的裤子。“那是发生于50 年前的事情,”他说,“这个重担我背负了一生,早已疲惫不堪。今天,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冯·佩吉与迈克尔分道扬镳,并商定几天后在阿奇村会面。会面后,迈克尔将从阿奇村出发前往巴西姆村,与范克塞尔会面,并开始南阿斯马特和木麻黄海岸的探索之旅。

作者:【美】卡尔•霍夫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