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在这里的河流上旅行了9 天,我的双腿满是红色的印痕,体重急剧下降,仿佛经历了一次疯狂的速效节食减肥。我对阿马兹的英语能力感到绝望。我需要到更深处的地方游历,但威伦姆和阿马兹一直与我讨价还价。我们的烟草和燃料也快耗尽了,所以,我们跟随迈克尔曾经的航线,掉头向阿加茨返航。
我们跟着凌晨的潮水漂向尤塔河的下游。浓茶色的河水泛着泡沫,微风扫走了苍蝇。我们不仅是正在离开曾经生活的地方,更是在离开一种意识。在这种意识里,“我”的概念对于阿斯马特人来说完全不同。对阿斯马特人而言,“我”是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维系在一起的群体、部落、家庭;对美国人而言,“我”是最大、最重要的单位。对我们来说,自由就是一切。自由是随心所欲的权利,是不被家族、村庄或父母束缚的权利,是可以任意旅行2 000 英里(3 200 公里)再打电话回家或发封电子邮件或通过网络电话打招呼的权利。我们可以重塑自我、更改教派、离婚、再婚,决定庆祝圣诞节或匡扎节(Kwanzaa),又或者同时庆祝。奥茨詹内普村的这些人彼此被束缚在一起,被他们的村庄和周围的环境束缚,被这里的河流和海洋束缚。这里的大多数人从未见过他们世界之外的事物,甚至不知道有其他事物的存在。我一直思索着:如果我也犯下迈克尔那样的错误——内心充满了西方式自负,自以为能随意通行于任何地方,可以随意收割任何物品并自由支配它们——我能让阿斯马特人说出他们的秘密吗?他们会对我倾诉吗?
阿斯马特人的精神世界还被束缚在一个鬼神世界里,那里存在一种我无法看到的力量。这些力量和鬼神就像科学家眼中的黑洞:它们永不能可视化但又能检测到它们存在的证据。这是一个充满想象之地,它不存在于地球上的任何一张地图,没有任何卫星或GPS可以为它定位;这是一个形而上之地,对阿斯马特人来说,它就像码头、月亮或河流一样真实。它们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个世界也是它们的一部分。它们如同任何“真实”的事物一样强大,甚至更加强大。天主教信仰在这里只是一种涂层,涂层掩盖了猎头和食人行为,并将雕刻比西柱的行为掩饰为崇拜祖先的举动。祖先的死亡似乎不再需要物质世界的复仇,但那个古老的鬼神世界仍处处留有痕迹,显露于涂层之外。泛着泡沫的河水滚滚流淌,独木舟里的女人们将渔网堆在舟内,飘然而过。我思索着该如何进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大门在哪儿?
曾经,刚下飞机时,我感觉阿加茨就像世界的尽头。现在,阿加茨给我的感觉就像巴黎。我的手机又能工作了。虽然酒店的电力供应不足,且只能提供冷水洗浴,但至少,我有了床和椅子。一个美国的朋友帮我打电话联系了亨娜·约胡(Hennah Johu)。约胡曾是个记者,她的父亲来自印度尼西亚巴布亚,她的母亲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她的英语流利,且恰好居住在查亚普拉,和我只有几座山的距离。她说她会尽快飞来与我会合并充当我的翻译。
范克塞尔、冯·佩吉还有其他一些西方人已在巴西姆村、阿奇村和阿曼纳姆凯村住了几十年,但下船后,我总感觉自己是第一个来这里的白人。在阿加茨,我似乎是唯一的西方人,这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即便天主教会主教,美国人阿尔丰斯·索瓦达(Alphonese Sowada)从1961 年到2001 年就一直居住在这里。
有天晚上,我发现了一个戴着棒球帽穿着休闲裤的神秘人物——文斯·科尔(Vince Cole)。文斯神父是至今抵达阿斯马特的最后一位美国传教士,他在双子镇萨瓦- 厄马(Sawa-Erma)居住了37 年。
这天,他来阿加茨参加一个为期几天的会议。他邀请我喝酒,这实在太棒了。阿斯马特没有酒,我已整月没喝过酒了。“我们来喝弥撒酒。”他说道。
那天晚上8 点,我摸黑穿过弯曲的步道(不时缺几块板子),来到文斯所在的木屋。他在房内迎接了我,他光着脚,穿着丝光卡其布休闲裤,手里拿着一瓶酒。他67 岁了,但看起来就像57 岁的年纪。
他个头高大、身体强壮、眉毛灰长,两颗门牙间有个明显的缺口。
我们开怀畅饮,那瓶酒温暖而可口。一盏光秃秃的电灯泡照亮了房间,房间的家具只有一张简单沙发和几把椅子。
文斯是个老古董,我非常喜欢他。他的父母是底特律的工人阶级。
他在蒙特利尔(Montreal)的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学习了伊斯兰(Islam)和乌尔都(Urdu)语,并成为了玛利诺传教会的神父。他原本计划前往巴基斯坦,不过这个计划最终告吹。他于1967年来到了雅加达,在那里,他第一次遇见了泽格瓦德和索瓦达。他喜欢他们的传教方式。“他们并不热衷于传播自己的观点,”他推了推眼镜,“我们英雄所见略同——我们的角色是保护人民的权益,如果你有这种理念,阿斯马特就是你最好的去处。”对文斯来说,阿斯马特人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印度尼西亚人的入侵。印度尼西亚人涌入巴布亚和阿斯马特,他们意图控制一切。
他们带来了日用消费品,甚至将卖淫活动和艾滋病也带了进来。如果你在某个村庄发现了商店,一定是印度尼西亚人在运营。印度尼西亚交易商开着漂浮商店定期前往河流最偏远的支流地区。他们带去了大刀和鱼钩,也带去了方便面。“阿斯马特人邀请他们过来开店、伐木,”他说,“阿斯马特人从未去过一两个村庄之外的地方,他们事实上并不明白这些外人的到来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阿斯马特可能富含煤、石油和金矿。这也许是个老套的故事,在阿斯马特、亚马逊,以及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曾上演——原住民对外来世界浑然不知,对外界的侵略无所防范。“他们很容易被外界影响。我不喜欢阿加茨,但阿斯马特人会急切地抓住一切机会来这里,就为了看看这里明亮的灯光。”
在阿斯马特和高地之间,在新几内亚中部升起的山峦前面的丘陵地带,印度尼西亚正在成立一个新的行政区。传言那里的煤矿和其他矿藏铺天盖地。政府官员们最近向文斯寻求帮助,他们希望和那里的部落对话,以取得他们土地下的采矿权。文斯回答,如果可以搭建一种合理的长期规划,以一种使村庄受益的方式处理报酬问题,一切都将变得完美。“但他们想的却是一次性买卖,他们在某天去了阿斯马特的村庄,扔了200 000 美元给那里的村民。村民们涌向下游,用这笔钱大肆购买烟草,并用双倍的价钱购买白人的舷外机,将这些钱消耗殆尽。”
在通往莫莫戈(Momogo)的丘陵地区,人们修建了一条公路,试图穿过高地连接到山那边的查亚普拉。从地图上看,这条公路系统会蜿蜒穿越西巴布亚,一直通到阿加茨。考虑到其间可能存在的无数沼泽、淤泥和潮水,可以想象这个工程的难度。不过,世界上还有一些更加艰苦的地区也曾修建过公路。在河流上游的村庄,一些阿斯马特人一直与公路建设人员保持着接触。文斯最近发现了麻风病的流传,他立即向阿加茨的政府卫生人员申诉,但并未得到回应——他们太忙,那里太远。阿斯马特没有酒,但如果你想办法也能买到,据说私酒来源于印度尼西亚军方。
尽管文斯已在这里驻留多年,但他仍有很多东西无法理解——这里有太多的禁忌。当他抵达萨瓦(Sawa)时,他读过一位曾在这个村庄生活过的澳大利亚教授的论文。“我读过他写的有关祖先宴的论文,当我终于能亲历一次这样的宴会时,我提出了许多自己不解的问题,但我得到的答案与那位教授的论文完全不同。最后,我告诉他们,‘这位教授记录的和你们告诉我的完全不同。’他们说,‘好吧,他很固执,我们不想让他生气,故而瞎编了部分内容。’这段对话后,我和他们立下了一个约定:如果遇到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的内容,直接告诉我;‘不能说’,切勿编故事哄骗。”
“秘密以及与鬼神世界有关的东西如有丝毫泄露,都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不良影响。有些特定的歌谣和故事只能他们自己知晓,如果告诉给外来者,自己就有患病或死亡的危险。”
阿斯马特的某些仪式可以持续数月之久,他们启动这些仪式并无固定的时间表。“就在几天前,萨瓦- 厄马的人们宣布他们要举行一次宴会,”文斯特别提到,“我问他们,‘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他们回答,‘因为有个男人在丛林中遇到了几个祖先和鬼神,他们告诉他现在是时候了。’他们正等待着某些信息,来自祖先或是动物,只是你不知道。”
他说曾有一次,村民们正举行一次吉佩(jipae)面具宴会。这种面具是一种复杂的全身装束,其面具的制作过程要对妇女和儿童保密。文斯问男人们,他可否拍摄一些在门户里制作面具的照片。
他惊讶地听到男人们的回答,“没问题,但别把这些照片给妇孺们看就行。”他带着怀疑的心态拍摄了照片。几周后,他将照片冲洗出来,结果一片空白。
他停顿了一会儿。
接着他开始讲述另一个故事,一只发狂的鳄鱼在萨瓦- 厄马附近食人的故事。“当地的人们认为这只鳄鱼是一头恶灵。受害者来自各个村庄,只有一个村庄幸免于难。他们认为这只鳄鱼也许就是那个村庄中的某个男人的化身。某天,一个村民在路上遇见了这只鳄鱼,他向天空射箭,箭从空中落下扎入了鳄鱼的眼睛。鳄鱼挣扎着爬上岸边,人们用斧头和矛将其杀死,并食用了鳄鱼肉。巧合的是,在那只鳄鱼死亡的同日,那个曾被村民指控为鳄鱼化身的男人也于当日死亡。”
我们俩都陷入了沉静。蟋蟀的嗡鸣和壁虎的嗷叫声显得格外突出。在寂静中,我们思索着隐藏在这种巧合下的力量。这真是巧合吗?在一个所有人都相信神秘力量的地方,你很难置身事外,这就是坚定信仰的原理。例如:你知道并触碰了禁忌,之后你患病了。
你如何解释这样的巧合,你只能相信这里的信仰。西欧人花了1000年才从中世纪走到启蒙运动和理性时代,然而今天,人们仍在与超自然主义作斗争。相比之下,阿斯马特在50年前还是一个前石器时代文明。
“我初到阿加茨,10 分钟内可以走完整个镇子,认识这里的每个人。而现在,我越来越难以适应这里的变化,我感到自己和他们的思想相隔太远······我愿能钻进他们的大脑里体会他们的思想。有些领域你无法进入,他们也不会让你进入。你不得不去胡乱猜测,你难以确定自己猜测的真实性,你会陷入抓狂。刚到这里半年时,我可以自信地说,我能写一本书。但现在,我陷入了迷茫,我不知道从何开始。”
“他们无法分辨梦与现实,”文斯指出,“梦境和他们亲历的东西一样有效。”不过,在现实中,阿斯马特人也不完全沉迷于鬼神。他们也会根据自己的需要调整并重新解释。“在萨瓦- 厄马的上游地区,他们有一种可以旋转的木制品。这是一种牛吼器,它发出的声音就是鬼神的声音。有一天,我参加了一个宴会,他们挥舞着牛吼器希望预测自己是否会一切顺利,他们能否顺利地猎杀野猪。
一段时间后,所有人都闷闷不乐起来。‘怎么了?’我问道,‘猎野猪会一切顺利吗?’他们拿起那个牛吼器刨了几下——改变它的形状以改变它发出的声音——并再次挥舞了起来。这次他们高兴了,并告诉我,那天是打猎的吉日。”
我一直在思考亚当和《创世纪》的内容,因为阿斯马特总给我传递出一种感觉,它们也许和《圣经》相关。
文斯对迈克尔·洛克菲勒的失踪并不了解,他在20 世纪70 年代才来到阿斯马特。此外,萨瓦- 厄马距离阿斯马特中部的奥茨詹内普村也非常远。“但那个村庄一直被人们认为是粗野蛮横的代名词,”他说,“他们在战争中异常凶猛。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抗拒官员和神父,我也希望得到答案。”
(作者:【美】卡尔•霍夫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