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南线方略的改变,使得湘赣战场出现短暂的平静。
此时正是南方伏天暑季,一进6月,两湖地区的人就光膀子打赤膊了。
四野多是北方官兵,从零下40度的东三省来到零上40度的湖北湖南,就觉着跟掉进蒸锅里似的,即便躲在树荫下,那风也跟热乎乎的狗舌头似的,在身上舔来舔去。还没跟白崇禧交上手,南方的气候、水土先跟人较上劲了。高温酷暑,蚊叮虫咬,让挺壮实的汉子也扛不住,许多人行军走着走着就中暑倒下了,有的再也起不来,生生给热死了。腹泻、皮疹、烂裆、夜盲、打摆子……北方没见过的毛病也全来了。各部队病号人数,翻着跟头往上长。一般连队的发病率在25%以上,严重的超过50%。发病最严重的第43军病号多达3.1万余人,占总数的73.2%。许多营、连都已失去战斗力。
人吃不惯南方的大米,马也吃不惯南方的稻草,一吃就拉稀。三泡稀一拉,摇摇晃晃得站都站不稳,甭说拉车拉炮了。
肖克回忆:“从湘潭到衡阳大道两侧,仅特种纵队的炮兵,有二、三千匹马在休息。
7月23日,四野林、邓、肖等人在给中央军委的电报中报告:
1、38军7天内发病3400名,其中疟疾占百分之五十。39军行军中,一天即中暑500余人,又在5天内仅疟疾病员即发生645人。
2、15兵团(主要43军)现有病员万余名,仅4日至13日的9天中,即减员4536名,其中热死25名。48军161师3天中发生病员800余。43军127师15天的行动中,非战斗减员为1839名。有不少连病送医院占二分之一。以上均系零星反映材料,实际不止此数。21日41军渡江南下,据称沿途皆是病员(多系中暑)。
3、第4兵团此次行动以来,热病7000余人,马百余匹。
7月24日,中央军委批准了四野及陈赓兵团休整的建议。
26日,毛泽东又致电林彪、邓子恢等:“盛暑行军病员大增,极为悬念。你们已改为旅次行军及三伏休整,当可使情况改善。“根据中央军委指示,四野主力及陈赓兵团自8月1日先后转入暑期休整。休整期间,开展以治病、防病和恢复体力为中心内容的“兵强马壮”运动;加强政治思想工作,进行组织思想整顿;调整编制装备,改善后勤保障工作。
期间也搞一些军事训练,主要还是围绕林彪在东北总结出的战术原则进行,即“一点两面”、“三三制”、“三猛”、“四快一慢”等。
所谓“一点两面”战术,就是进攻时先在敌人阵地集中力量突破一点,得手后迅速扩大战果,正面进攻和侧面迂回包围、分割、穿插相结合;“三三制”就是每个班分三个战斗小组,每组三至四个战士,进攻时以小组为单位,这样的队形易疏散,可减少伤亡;“三猛”即猛打、猛冲、猛追……林彪对此十分自信。第48军通县整编时,他去给师以上干部讲话,说:打胜仗就靠一点两面三三制,军事书看多了没什么用。
“9.13事件”之后,这些都成了反动的资产阶级军事思想,在全军展开声讨和批判。只有一些四野的老人,至今仍保留着不同的看法。
原第128师政委宋维拭说:“林彪后来变坏了,那是后来的事。但他在战争中总结出的那一套战术思想,在战场上还是很管用的。你按照他说的办法去打,部队就是少伤亡,就是能打胜仗。这一点我们都很有体会。”
原第135师师长丁盛也说:“林彪提出的这些战术原则,其实也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当时各野战军都在那么做,他只不过用几句话概括一下,让大家好记罢了。指挥员能记住那几句话,按照那几句话去做,仗就打得顺利,记不住,战斗中你就吃亏。”
原382团团长张实杰记得:“我们山东渤海部队刚到东北时,很多人看不上林彪,我当时就有些看不起。后来跟着他打了几仗,一打就赢一打就赢,渐渐地觉得林彪这个人有两下子。再往后,仗越打越大,用他总结出来的那一套战术去打,每战必胜,从没失过手。打那以后我们就佩服林彪了。”
原四野作战参谋高继尧说:“林彪变坏了,他总结出来的战术原则也狗屁不是了。可在解放战争中,四野的许多师团领导干部,对林彪的那一套战术打法是非常重视的,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对林彪本人也相当崇拜,可以说已经到了十分迷信的程度。现在老四野的干部持这种态度的恐怕也大有人在,只是不愿讲出来罢了。”
但这次暑期休整的整顿,主要是抓思想作风方面的。
那时的林彪就比较注意抓政治,常对他的部属们说:“打仗就是打政治,一个没有政治的部队是打不好仗的。”
平津战役之后,东北野战军补入了大批解放战士,平均每个军补入了2万多人,几乎占部队原成分的一半以上。而这2万多人当中,原籍在平、津、鲁地区的占四分之一,加上原来的东北籍干部战士,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北方人,长江流域以南地区的还不到百分之二十。
随着全国胜利的日渐迫近,那旷远肥沃的黑土地,风雪咆哮的草甸子,炊烟如带的小村庄,香喷喷的苞米茬子,火辣辣的高梁烧,暖烘烘的土炕,倚门盼儿的白发老母,丰乳肥臀的娘儿们……常常潜入这些北方汉子们的梦乡。更何况越往南走,天越热山越高雨越勤,蚊子越多蛇越毒,越吃不上煎饼和大馍。
于是,故乡的情思便如同南方的梅雨,普降在这些北方人心头。
第45军403团光排以上干部,就有多半数要求回家。回家干嘛?找老婆,结婚成家。结了婚的更想家,有的人天天找领导磨叽,说我老婆今年都已经快四十了,连个娃儿也没生,要等我从南方回去,她都成老黄瓜了。老黄瓜还能干嘛使啊?让我回去吧,革命事业又不缺我一个人。
家属们也不失时机地跑来拖后腿。
部队一休整,驻地相对固定了,那些家属们便闻着味儿似的,挎着包袱牵着娃,千里迢迢地摸了过来。
据第45军不完全统计,整训期间,该军来队探亲家属高达3万多人次。该军第158师冀东籍干部战士有4千人,而先后来队的家属竟逾8千,大多数是要来把儿子拖回家的。有的来之前,就为儿子在村公所开好了路条,并且准备好了离队穿的便衣。有些妻子为了能把人拖走,丈夫不答应回家,晚上睡觉就不脱裤子。
许多政工干部叫苦不迭:妈的,搞了半个月的政治整训,刚见点眉目,跟老婆睡一觉就又完了。
第45军调查表明,凡是妻子来过队的,大多数后来都当了逃兵。该军一个月之内,逃亡人数高达1283人。更为惊人的是这些逃亡人员中,党员占了348名,干部占了159名,其中包括5名营一级的指挥员。
第135师403团共逃亡60(含已被捉回的在内)名,排以上干部就有24名。该团8连逃跑的10个人中,有1个连长、2个排长和3个班长。这个连7名党支部委员,一下子跑掉了5名,只剩下了指导员和副指导员两名支委。
第135师师长丁盛回忆说:“我们135师南下时,跑了一个营长,营长逃跑了,连干部和战士都有逃跑的。方一川讲,那个营长是他抓回来的,方一川就是负责这个,在后面押这些人,收容嘛。这个人也是我从延安带出去的,叫张振林。我批评他开小差:‘你怎么搞的?’他说:‘我实在想家呀’。好吧,也没有什么,背锅吧,当伙夫,南下。总而言之,我们还是把部队都带着南下了。逃跑还是有,也没有枪毙,解决具体问题。有的问题就解决不了,那怎么解决?什么大道理,小道理?你说哪条不对?我当兵这么多年,我要回家,老母亲没人管,老婆没有人管。我有未婚妻,我再不回去,她就不要我了。这些也不是歪理,也都是很具体的。但我们说,你们都回去了,我们部队怎么办啊?都走了,还要不要到江南区?我们都是南方人,毛泽东的家乡都没有解放啊,这样讲。”
南下和休整期间,几乎所有部队都发生了干部战士逃亡的问题。
逃亡现象已经严重到危及战斗力的程度,而革命意志的松懈,也导致违法乱纪的事时有发生:开拔时不上门板不扫地;借用东西不退还;征粮购物低价强买;对群众蛮横无理耍态度;随便拿走房东的西药、草鞋、镰刀、扇子、干饭桶……听不懂当地方言,有的干部战士就骂,说:妈拉个巴子,是不是中国人?干哈不说中国话?
针对这些问题,四野全面开展阶级教育、荣誉教育、胜利教育,狠抓政治思想工作。各级领导都动起来,纷纷下到基层去给指战员作报告,天天都忙得团团转,嘴皮磨出了糨子。
在第45军政治工作经验总结中,把首长给部队讲话,列为解决部队现实问题的“最有效的办法”。
战争年代战士们很少见到首长,特别是军以上的大首长。
曾任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兼空军司令员的吴法宪长征中已是营级干部了,打直罗镇之前一直都没有见过毛泽东。
四野每个军都是4个齐装满员师,哪个团都有好几千人,平时难得见首长一面,能听首长作回报告那更是不易。
那段时间第45军政委邱会作最忙活,有时一天要做两三场报告。因为部队反映,邱政委的报告很生动,大伙儿爱听,对打通大家的思想症结很起作用。于是,他就赶场子讲话,连个稿子都没有,想到哪儿讲到哪儿,还不时地骂骂咧咧的。
在第133师排以上干部会上,邱会作一口气讲了好几个小时,满嘴角都是白沫子。
他操着江西兴国口音说:“有不少同志提出应该回家看看,同志们哪,你也回去我也回去,你们全师有一万多人,四千多是南方的,九千多是北方的,要是都回去,那还得了吗?你们应该把‘回家看看’变成‘不应该回家看看’。当然喽,同志们家庭的困难,还是要解决的,由师政治部派出人员,与地方政府交涉帮助解决,一次不成,再次、三次,最后总能彻底解决。有的同志讲,就想活到胜利这边,不想活到胜利那边,这实际上是对战争厌倦畏缩。同志们,为了推翻反动阶级,即使牺牲了又有什么关系?况且在战斗中只要组织得好,机动灵活,勇敢沉着,你也不一定死么。你们都经过了那么多次的战斗,到现在不是都还活着吗?有的同志极端的平均主义严重,说谁谁谁又有老婆又有孩子,我连个对象都没有。想要个老婆这没有错,合情合理,凡是裤裆里长着那么个玩艺儿的,我看都会想的,很正常么。可是你总得把眼前的敌人消灭了,把全国解放了再考虑那个事才对么。还有些人说,革命是给大官革的,大官吃好的,路都不走坐小包车。这些人哪,他总嫌自己官小,就不想想自己对革命有多大贡献。只要同志们努力,党的眼睛是雪亮的。哪个同志能为党服务,忠心耿耿地为革命,就能负大的责。林总年轻轻的就当了那么大的官,还不是由排长一点一点地干上去的吗?如果你有林总那么大的本事,有他那么大的贡献,你也一样当司令员么。还有的同志整天牢骚满腹,说什么当兵的都不如一个狗,天津某资本家的狗都吃油炒饭。同志,你为啥不想想无数的劳苦大众、被压迫的阶级兄弟们,从早到晚一吃不饱二穿不上呢?为什么不同情他们呢?看着狗吃油炒饭就觉着很好,我看你还不如去当孔二小姐的狗去呢,她的狗比吃炒油饭的资本家的狗还要享福,每天喝牛奶,吃腊肉。如果你去当孔二小姐的狗,可能又觉得吃炒油饭的狗可怜了。这就是十足的忘本,非常要不得。要知道我们革命干什么?就是要打倒狗吃油炒饭,就是要打倒给狗吃油炒饭的人!”
邱会作好一顿臭骂,可大家不仅没有想不通,反而觉得很亲切,经军首长这么一骂,心情舒畅了,思想也通了,顿时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
政治委员们忙,军事干部也没闲着。
邱会作在台前搞教育,一军之长的黄永胜在幕后抓部队的行政管理,大到组织纪律、作战指挥,小到绑腿铺草、吃饭睡觉。他不厌其烦地给师长、团长们讲:“管理和教育分不开。国民党单纯地强调管理,用打、骂、押的强制方法,结果是越管越管不好。但是,只强调教育,而放松管理,部队也容易成为一盘散沙。这就好象做一个木桶,必须先把木板刨光刨平,外边再加箍,要不然桶还是散的,仍然不能装水。这个‘刨’就是教育,‘箍’就是管理。管理教育就是爱兵的具体表现。有的排长买花生给战士吃,那叫什么爱兵?你个小排长又能有多少钱买花生?就算你这是爱兵,那也只是片面的爱兵。正确的爱兵方法,是要从政治上关心他,爱护他,帮助他进步,在日常生活上,把他的衣食住行管好。我们爱兵要把每一个战士当成亲兄弟一样,在生活上关照得无微不至,干部查铺查哨,不是只走一走看一看,战士把被子蹬开了,就要认真地给他盖好。有的单位开小差的战士,跑出去好远了,就因为舍不得他的班长、排长、连长,又自觉地回来了。这些干部就是爱兵的好干部。但是,我跟你们讲,操蛋的干部也不少呐,点名的时候,也不管战士怎样疲劳,没心没肺地一讲就是一两个钟头,他在前边讲,战士站在后边骂。这就是没有爱兵的思想……”
整训中,第45军批评与自我批评方面做得最好。军党委自查自纠,带头检讨了自身存在的问题,从4个方面对自己进行了解剖,并形成《决议》下发基层:
一、军指挥无能,游击习气较重,尤其是在锦州战役中,作战没有通盘计划与组织,是一种边打边看的指挥方法。指挥不力,以致天津战役中发生了第133师之397团及第134师之400团作战不积极,违抗命令的问题。对第134师以老部队自居,自满情绪严重,从上到下充满“特等野战军”思想的问题,军领导长期麻痹。
二、本位主义严重,锦州战役中,第133师弹药库不交公而被炸。在天津战役中,军、师都有怕吃亏的思想,私自运用火箭炮弹和炮兵装备。这是局部利益破坏了党的整体利益。
三、存在军阀作风,老大思想严重,对友邻部队不虚心,对地方政府不是太尊重。上行下效,在秋季战役中,因打骂造成自杀自伤事件12起,私自枪杀解放过来的兵4人。天津战役,又发生自杀4人,自伤5人。因打骂造成逃亡更是不胜枚举。
四、经验主义的问题:对本身当前情况不加分析研究,自以为是,不认真领会上级的指示精神。
军党委姿态一高,各师、团就有了榜样,对本单位所存在的问题进行深刻的反省。第133师重点检查作战指挥上的官僚主义和执行政策方面存在的问题,如“损失群众门板、镐、锹四千一百三十二件”,“埋伏烟土一百余斤(去年十二月已交出)”等等。
第134师重点检讨以老部队自居、以主力自居的骄傲情绪。
第135师则重点反省作战不够积极主动,缺乏死打硬拼的顽强战斗作风。
军、师、团党委的逐级反省,极大地振奋了部队的斗志。
那段时间林彪依然每天看地图,但也亲自打电话。打给四野后勤部部长周纯全、政委陈沂,说南方雨水多,蚊子多,要他们速从北方调拨雨具和蚊帐,即刻下发到指战员的手上。
打给四野卫生部,令速从北方调运奎宁等药品,控制疟疾的流行。并要他们转告、督促各部队,说:“开饭前发药,先吃药,后吃饭。”
“八一建军节”前夕,林彪令后勤部门给部队每人发两斤猪肉(不一定全都要发实物,发够买两斤猪肉的菜金亦可)。同时以他和第一政委罗荣桓、第二政委邓子恢和第一参谋长肖克的名义,联名给部队发了封慰问信,号全体指战员:“为了解放南方受苦的人民,为了扑灭国民党残余的反动政权,取得全国内的彻底的永久和平,所以我们并不满足于既取得的胜利,而仍然继续奋勇地前进。”
四野的老人们都说那个8月,不休整不得了,部队太疲劳,懈怠情绪也重,休整实际上就是一次大战前的体力恢复和思想发动。
林彪比白崇禧高明之处就在于先从政治上打败了他。
但是,长沙起义部分地打乱了四野的休整计划。
(作者:张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