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北京城四季分明,沙尘暴还没有见过,像如今的雾霾、重度污染更是闻所未闻。春天万物萌生,一派新绿,迎春花、玉兰花,还有樱花,相继开放,公园里的湖水刚解冰没有多久,就有了一对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野鸭悄悄地划开了水面。夏天,街道和胡同里面到处充溢着槐树花的香味,甜甜的,那时候的人们更觉得自己像一只蜜蜂,总想着去吃槐花里面的香蜜。路边的杨树叶子墨绿墨绿的,像一面面巴掌大的镜子,在风里呼呼地转,闪着正午的阳光。秋天的北京应该是最美的,那是北京城最美好的季节,万里晴空,天高云阔,银杏树的叶子黄了,如焰火般一大片,仿佛北京城的童话,或是童话里的北京城,让人分不太清。白云在水面上如挑逗一般恣意变幻它的形态,让湖边不论是抬头看天还是低头望水的人都目瞪口呆。傍晚时分,不论你是不是站在银碇桥边,向西方望,都能看到夕阳西下时的西山。美丽雄伟的燕山山脉。才才出神地望了很久,这就是王勃所写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吧。才才想。“寒衣处处催刀尺”,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强劲有力的西北风,把空中的雪花碾碎,又把本已落在地上积了很厚的雪裹挟起来,旋风般在空中狂舞。天寒地冻,街道里,胡同里的树木枝条披冰挂雪,人们蛰伏在家里,在炉火旁边,只有孩子们的笑声还回荡在安安静静的胡同。他们滑冰车,打雪仗,堆雪人,享受风雪带来的奇妙乐趣。燕京八景里面的“银碇观山,卢沟晓月,西山晴雪,金台夕照”这些景观还没有成为几十年之后的传说,几十年前的人们真真切切地看到过。
四季更替,仿佛就是岁月的年轮滚滚向前,将时间清晰地刻录下来。这群西廊下的孩子们,不知不觉当中,连滚带爬,荒草一样地长高。
五年级的迟立辉,走在初中二年级的张新雅身旁,迟立辉已经快追上新雅的个头了。他三年前开始来校门口等新雅时,才只到新雅的肩膀上面一点。新雅觉得辉子这个人挺有意思,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比其他人更加坚持也更有毅力。新雅已经快十五岁了,她小学毕业升入了本校的初中部,她本想考到别的学校上初中,可父母没同意,说她还小,还是在家附近上学比较放心。快要长成大姑娘的她不是不明白辉子的想法,新雅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什么,但新雅没有太多想,她把辉子和申沉他们一样当作是自己的弟弟看待,只不过辉子让她觉得更加特殊一些。辉子像往常一样走在她身体左侧稍稍偏后一点的位置,她问过辉子,为什么不和她并排走,辉子只是笑着说了一句“习惯了”。就没再说什么。路上遇到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辉子跑过去,多年来养成了习惯,他买了一根双棒雪糕,撕掉包装纸,把雪糕从中间掰开,递给新雅一半。
同窗了四年多,石佛李同也和他们熟悉了一些,只不过申沉他们对他还不是十分了解,在一起玩耍的时候也并不多。那个叫吴丹丹的长相普通的女同学和李同要好这件事情,他们大概了解清楚了。他们两个同住一个大杂院里,从小就认识,有点像青梅竹马。李同比吴丹丹大一岁多,没有上过幼儿园,入学前都是在家里待着。吴丹丹则是和大多数孩子一样,从幼儿园进入小学。对于李同和吴丹丹要好这件事情,班上所有的同学好像都知道了。就连老师也好像心中有数。同学都能看明白的事情,老师怎么可能不明察秋毫?但是老师好像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态度,总感觉像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班上有一个特别爱打小报告的同学,曾经在放学后主动跑到老师办公室里,向申沉他们班的班主任汪老师告李同和吴丹丹的状,说他们两个人在早恋,课间休息的时候说悄悄话,下学也是一起回家。这件事的全过程恰好被当时因为在课堂上捣乱而被老师留下,正在办公室内罚站的姜南赶上。他一边罚站一边歪着头看着申沉他们班的那个女生在向汪老师汇报李同和吴丹丹早恋的情况。那个女生可能对比他们小一届的姜南没有什么印象,或许她只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同学之间早恋的问题,所以并不知道那个一直站在对面办公桌旁边一边歪着头看她,一边罚站的头发乱蓬蓬的男孩子和她班上的那么多人有着密切的关系。
那天汪老师对这件事情表现出来的态度也非常让他们难以理解。当姜南从学校回来,当晚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申沉和迟立辉还有二老虎。申沉他们三个人还都挺为李同担心的。李同因为当年一次偶然的迟到,就被汪老师赶出教室,还要请家长。女生刘海燕回答汪老师提出的那道匪夷所思的弱智问题后被汪老师挖苦得流眼泪,所以从这些事情来看,汪老师对学生并不善解人意,也并不像歌曲里唱的那样,是园丁,把他们当作祖国的花骨朵来照看,而是显得有些冷酷,不近人情。“那汪老师那个女魔头是怎么说的?”他们着急知道答案。“你们老师好像并没有生气。她听那个女生说完,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对那个女生说,对于李同和吴丹丹的事情,她知道了。她也了解过一些情况,那不是像她们想象的早恋那样简单。只不过不便向她透露。你们老师还说,要那个女生回去后不要再和其他同学讨论李同的事情,她说李同家的情况有些特殊,如果李同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大家的帮助,希望同学们都能伸出友爱之手。”
在20世纪80年代,那个物资还比较匮乏的时期,每到夏天,家家户户都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做西红柿酱。其实就是在夏天,在西红柿价格最便宜,质量最好的时候,购进一批,洗干净,切成块儿,装入用来输液的大玻璃瓶中,然后密封,加热,贮藏在家里阴凉的角落里面,留到冬天的时候吃,为冬季只有萝卜和白菜的餐桌上,增添一道反季节的美食。
暑假里的一个周日,申沉和迟立辉一起准备去白塔寺逛逛玩儿。二老虎和他姐姐张新雅那个暑期又回杭州了,还没回来。他们两个从西廊下沿着街道和胡同向南走。胡同两边的院里院外,随处可见的是大人带着孩子,一家老小齐上阵一起做西红柿酱的场面。那是当时夏天北京城的一景。就要走到鲁迅博物馆的时候,他们看到了街边上正在大杂院门口一起做西红柿酱的李同和吴丹丹。两个人做得极为认真,他们分坐在一个小矮桌的两边,李同将手边盆里的西红柿一个个拿起来,在菜板上用菜刀切成小块,吴丹丹则把李同切好的西红柿塞进洗干净的输液瓶里面。他们两个边干边聊,干得十分认真,配合得也很默契。那感觉完全就像一对小夫妻的模样。
申沉和迟立辉走过去,李同看到是他们两个,稍显得有些紧张,但还是冲他们笑。吴丹丹则向他们大方地打招呼:“呀,是你们两个呀。还真像才才说的那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快来坐。”吴丹丹起身,把自己刚才坐的板凳让给迟立辉,又跑进院子里拿出来两个小凳,递给申沉一个,两个人也一起坐了。“你们俩这是要去哪儿啊?没帮你们家里人做西红柿酱?”吴丹丹问。“做完了,前几天就做完了。我们两个要去白塔寺那边儿转转。”申沉说。李同从盆里拿出两个洗干净的最大最红的西红柿,递到他们两个人手里,“吃西红柿吧,可甜了。”他又拿出两个小一些的,递给吴丹丹一个,自己咬了一个。“辉子,你和申沉真的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吗?”吴丹丹笑着问。“是真的。都是4月22号。我们两个人每年都要一起过生日。”迟立辉说。“真好啊。当初听别的同学这么说,我还在想,哪儿可能这么巧呢?从小就一起长大,还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太不可思议了。难怪你们两个那么要好。真叫人羡慕。”吴丹丹笑着说。“也……不是特别好吧。是吧,辉子,有的人现在已经在悄悄地改变了。比如说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开溜。还神神秘秘的。还开始记日记。”申沉歪着头用眼睛眯着瞧迟立辉坏笑着说。“别废话。”辉子也笑着瞪了申沉一眼,对面坐着的李同和吴丹丹听不明白,也只能笑着看他们两个。“其实……我更想和石佛做好朋友。”申沉忽然抛出这句话,然后伸长脖子,用眼睛使劲盯着李同。李同一下子紧张起来,脸也红了,咬了一半的西红柿捧在手里,一副很局促的样子。大家都被申沉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沉默了。“破铅笔有什么可削的,放了学踢会儿球能死啊?”申沉大声说。吴丹丹看着申沉一脸认真的生气样子,又看了看申沉旁边的辉子一眼,辉子倒是没那么激动,但是也同样在盯着李同看。吴丹丹把手中的西红柿放到桌子上,“我想,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她小声说了一句。申沉还是隔着桌子,死死盯着坐在他对面的李同看,两只眼睛像刀子一样的锋利,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挖到些什么似的。“申沉,辉子,你们别这样,别逼李同了,他和你们不太一样,总有一天你们会理解的。”吴丹丹近乎在哀求他们两个了。申沉从激动情绪里面缓过神来,“对不起。”他和辉子站起身来走了。李同刚才递给他们两人的最大最红的西红柿,他们带走了。
作者: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