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纳西州最高法院宣判孩子回到我们身边,但孩子真正地要回到我们身边,还有个过程,孩子不是一辆车,法庭把它判给你了,你可以马上把它开回家。孩子就是孩子,她需要慢慢地摆脱对养父母的依赖,同时又要慢慢地接受我们,根据心理医生的建议,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好几个月。
这期间,我一方面为女儿回家做准备,另一方面,在经历了人生一次重大的折磨和打击后,我突然爱回忆了,回忆在祖国的点点滴滴。特别是临近中国合家团圆的春节了,大难不死的我们,孑然一身,难免不被浓浓的乡愁包裹得喘不过气来。
乡愁是什么?对于我来说,不是浩瀚的太平洋,不是一张小小的邮票,也不是一张小小的机票,而是压抑在胸口这么多年的心绪,想找一个亲人,痛痛快快地将它倾诉出来。
我们两家在重庆和湖南的亲戚确实不少,但想要真正找出一个能十分理智地倾听我诉说的却很难。因为,以前逢年过节,我们万不得已给两家亲人打个电话,都是敷衍了事,生怕言多必失露出窘迫的马脚来。
尽管国内几家媒体,也对安娜案子进行了报道,但肯定不像“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交通标语那样,全国到处都能看到。所以说,亲人们也许并不知道我们在美国的真实处境。如果我给他们打电话说,我们的官司赢了,说不定会吓得他们心跳失常,反问我:“什么时候在美国出事了?”
那我就给我的闺密乐群打电话吧,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因为我与贺绍强的这门婚姻,还是她“转让”给我的,又没有收“转让”费什么的。如果我向她讲述这些年所吃的苦,受的屈,她会不会这么想,难道是我这位红娘犯的错?所以,我放弃了给乐群打电话的想法。
最后,我决定给重庆八一路的杨姐打电话,因为杨姐是个典型的重庆女人,她泼辣能干,且重情重义。当初她来我的音像门市部,左声左气地唱邓丽君的歌,经常唱得来如痴如醉。我去美国向她告别,她像亲姐姐一样,一只手拉着我的手,一只手梳理着我前额的刘海。她说:“小罗,你知道杨姐不会说话,就给你唱一首歌吧。”于是,她依然左声左气唱起了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当她唱到“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的时候,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双手紧紧抱着我。当她听到我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她肯定在那边哭得泪人似的,为我洒下一捧同情的热泪。
我在电话里给杨姐讲述我们那些难受的过去,其实,不是讲述,是自己揭自己还未痊愈的伤疤,所以,我不住地抽泣。我以为电话里会传来杨姐的哭声,但话筒中没有一点声音。我问:“杨姐,你在听没有?”
杨姐回答:“我正听着呢。”我又问:“难道你早知道,我们两口子在美国糟糕的处境?”杨姐回答道:“不是知道,应该是猜到,为什么呢?小罗,让你多花点电话费了,杨姐给你讲个故事。”
杨姐说:“现在重庆时兴什么?时兴同学会。所以,有人编了个段子说:‘同学会同学会,同学挨到同学睡,搞垮一对算一对。’这纯粹是屁话,都这把年龄了,都是‘阿里山的姑娘没有水’了(以前,杨姐来我的门市唱《阿里山的姑娘》时,老是把“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唱成“阿里山的姑娘没有水”,我给她纠正过几次,她听不进去,一直传唱至今)。还恋那一杯?老实说,同学会的真正目的是啥哩?”杨姐没有继续说下去,话筒传来了“咕隆咕隆”喝茶的声音。然后,杨姐接着说,“就拿我们班来说吧,同学会简直变了味,变成了炫富会。一辈子混得不好的同学,怕参加同学会,总是找借口躲同学会。发了的同学,天天盼同学会,他好开着豪车来,带着‘小三’来。会上还恬不知耻地介绍,‘各位同学,这位是我的秘书小桑,大家别误会,是姓桑的桑,不是小三的三。’真他妈此地无银三百两。”
杨姐顿了顿,口气变得柔和了许多,说,“小罗,不是杨姐说你,你走了这么久,今天才给我打电话,我就知道你在美国混得不好。因为你就像那些怕参加同学会的人一样,如果你混得好,你肯定就像那些巴不得开同学会的人一样,巴不得三天两头给杨姐打电话,不说你又换了车,就说你又买了房,肯定还邀请杨姐去美国看你来,不替我买好来去机票才怪哩。”
杨姐算一下子点到我疼痛的穴位上,我对着话筒哭了起来,杨姐说:“死丫头,哭啥嘛,混不下去就回来。我教你做重庆火锅的手艺。你不是说鲁迅的书里,有个豆腐西施吗?你就是我们重庆火锅西施。”杨姐的话很朴实,不煽情,却让我内心感动不已,我再也忍不住了,对着话筒又呜呜地哭起来了。杨姐说,“死丫头不要哭,再哭,我也忍不住了。”杨姐话没说完,就大声地恸哭起来了。
在女儿回家的过渡期里,少儿法庭安排我们和安娜见面了。掐指一算,我们和女儿已经有六年没见面了。当然,这么说也不十分准确,我和女儿也有见过面,那是在梦里,而不是在现实里。所以,女儿这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我们不得而知。
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是2007年3月4日上午,一个星期天,地点是在少儿法庭指派的心理医生卡连的诊所。
卡连医生是孟菲斯乃至全美国都小有名气的儿童心理专家。名气就等于身价,卡连的咨询费,都是一口价,每小时两百美元,从来不打折促销。少儿法庭为啥舍得花钱,给安娜请这么一个优秀的心理专家?原因也很简单,安娜这个案件的当事人,牵涉到世界两个大国的公民,而且他们觉得这个案子时间拖得太久了,一打就是六年,在全美国乃至全世界都有一定的影响,一切为了小孩的利益出发,既然案子已经圆满收官了,决不能最后有点闪失,给案子留下点瑕疵。所以,法庭在心理专家和监护人身上前后支付了十几万美元,有人开玩笑说:“安娜是个‘百万婴儿’。”因为我们和贝克双方都花了大量的金钱,贝克光律师费就欠了帕瑞习一百多万。
卡连医生,女,白人,年龄已经快五十岁了,个儿娇小玲珑,对人总是笑脸相迎。而且,她一笑,脸上就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来,使人马上会想起中央电视台少儿节目的主持人。
我对卡连医生的印象非常好,初次见面,她那娇小的身材,天使般的微笑,让人觉得她既是孩子们的好朋友,也是大人们的好朋友,首先就在我心中形成了这么一种晕轮效应。我去过她的家,她家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徐悲鸿的国画《奔马》。我一见这幅画,心头一振,便对她讲:“这幅画是徐悲鸿先生的代表作,很不错。徐悲鸿是中国有名的大画家,是我外公的朋友,他还送给我外公一幅画,上面还写了‘嘉仁兄雅正’几个字。”我说完后,卡连医生马上用一种惊喜而崇敬的眼光看着我,脸上泛起了红晕,转瞬间我已经不是我了,我好像一个变形金刚,变成了我的外公。
卡连医生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内饰色彩搭配得协调而雅致。最有特色的是,墙上贴着白雪公主和唐老鸭等等一系列卡通故事图片,橱柜中陈列着穿汉服的中国布娃娃,穿和服的日本布娃娃,当然,还有金发碧眼的芭比娃娃。
我们是先到达的,坐在办公室里等贝克他们一行人。不一会,就听见门外有个女孩在问卡连医生:“为什么要让我去见他们呢?”卡连医生说:“就像去见两位新朋友,你长大了,你要认识许多新朋友,这不是你的选择,而是你要面对的。”
安娜走进屋里来了,就站在我的面前,这是我们分离多年之后,第一次见安娜。未曾开言,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我仍然能清楚地看见女儿的形象。
安娜长高了不少,但略显清瘦,身材有点豆芽型,她穿着夹克衫和牛仔裤,牛仔裤估计是最小号的,穿在安娜身上,仍然显得有点肥大。
安娜躲在办公桌的后面,不时伸出脖子向外张望,迅速又将头缩了回去,脸上分明写着疑惑,紧张,甚至是恐惧。
我和贺绍强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躲在办公桌后面的安娜,我们没有说话,更没有催促女儿出来,喊我们一声“爸爸妈妈”。因为我们十分清楚,我们燃烧起来的激情,一定会灼伤安娜那根本不谙世事的心灵。
不说话,其实,我也心满意足了,此时看见安娜的小脸蛋小手,自然就想到八年前我刚生下安娜的时候,我看见她在恒温箱里手舞足蹈,我也是幸福得说不出话来。
安娜非常聪明,她像一只藏匿起来的小鹿,用眼睛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用耳朵捕捉外面的声音。
出人意料的是,不一会儿,安娜竟从办公桌后面慢慢地走了出来。
外面几个大人吃惊地看着她,停止了谈话,卡连医生走了过去,轻轻地将安娜拉近她的身边,依偎在她的胸前。
安娜用一双大眼睛,在我们每个大人的脸上巡视一遍,然后,将目光停在我和贺绍强的身上,此刻她清澈如水的目光,似乎有点浑浊,她怯生生地对我们说:“我不想叫安娜贺,只想别人叫我安娜,行吗?”我们马上点点头。安娜又说:“我直接叫你们的英文名字,行吗?”我们马上回答说:“行,因为我们是朋友。”
安娜一听是朋友,脸上露出笑容,并主动向我们伸出她的小手,我真想向着苍天大喊一声:“六年啊,妈妈只能与你在梦中相见,今天,你终于回到了妈妈的身边。”
接下来,卡连医生安排她和我们一起见面的时间,一个星期见几次面,每次两至三小时,以后时间再慢慢延长,开始在她的办公室,后来我们带着安娜去逛公园,打保龄球,看电影,看马戏。孩子毕竟是孩子,玩得高兴的时候,她拉着我们的手在公园疯跑,心灵的防线完全撤除了。但静下来看电影的时候,她又把心灵防线重新筑起来,她悄悄地问卡连医生:“为什么他们陪我玩了一整天?”卡连医生抚摸着她的脸蛋,微笑着对她说:“因为他们很爱你,你看,你又漂亮又懂事,能不爱你吗?”
安娜的官司判决后,知名的不知名的媒体,都蜂拥而至,我原以为,这些采访报道,就像盛夏的雷阵雨,电闪雷鸣,气势磅礴,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知,我这次的估计出了错。记者的鼻子是什么鼻子?
警犬的鼻子。他们将安娜案梳理后,都露出了惊喜,觉得这桩官司实在传奇,法定两年的官司,居然打了六年多,一般在儿童法庭便可毕其功于一役,居然连打四级,到了州最高法庭才尘埃落定。更重要的是,官司的当事人,居然是东西方两个大国的公民,不管谁输谁赢,拔起萝卜带出泥,可以挖掘出两个国家的文化背景后面的东西。这些难道不是亮点、看点和卖点吗?谁会放弃这块到嘴的肥肉哩?
于是,电视台报社的记者,就拥向我们家和贝克家,要求进行全程跟踪采访,开始我们还很感动,像演员一样配合着他们,多了就生烦了,就大门紧闭,谢绝采访。
大门紧闭他们并不怕,不怕你关门,就怕你不出门,只要你一出门,记者就有机会了。
但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让安娜幼小的心灵也生出了疑窦,她心里想,为什么其他小朋友不上电视,不上报纸?为什么我要上电视、报纸?或者是贝克先生和贺先生,他们做错了什么?一时间,安娜显得有些茫然,甚至还有些神经质。
少儿法庭的帕森法官,实在不愿意看到媒体对安娜过度关注,给安娜带来负面影响;同时,春去秋至,春花已经结出了秋实,贺家也应该享受期待了八年的全家团圆的果实了。帕森法官下令7月23日前,必须完成过渡;7月24日起,安娜开始在其父母抚养下的新生活。7月23日,正好是田纳西州最高法院对安娜案判决的半年时间。
巴尔扎克写了一本书,叫《人间喜剧》,我真佩服老巴洞悉社会的能力,由于人为因素的掺和,许多悲剧也演成了喜剧,正剧也演成了喜剧。
安娜回到我们家,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按理说,按程序就很简单,要么贝克开车将安娜送到我家,要么我们开车把安娜接回家。如果是这样,就是一部正剧,就缺少喜剧的味道。
所以,法院命令,安娜不能直接回家,必须在监护人家待上三天,然后再回贺家,即使回到贺家后,必须到28号后才解除禁令,允许媒体采访。而且法院还特别强调,避开媒体,一切都秘密进行。
7月20日清晨,夜色还没有褪去,整座城市还没有苏醒。自然,媒体还没有赶来死蹲死守。贝克一家人带着安娜,趁着夜色,悄悄地出发。贝克扛着两个大包,都是安娜的衣服,贝克太太也提着两个包,有安娜的毯子、枕头和日用品,而七岁的艾米则替安娜抱着一个熊猫玩具。
上车后,安娜坐在后排,她与艾米坐在一起。之前,卡连医生曾多次对安娜说:“因为你已经长大了,你必须离开贝克家,回到你亲生父母那里,你并没有失去爱。相反,你会得到更多的爱。”汽车发动的一瞬间,艾米一把抱着安娜大哭起来,说:“安娜,你走了,谁陪我玩?你还会来看我吗,还会同我一起捉迷藏吗?”安娜早已泪流满面,不住地点头,贝克太太也抽泣起来,她转过身来,用纸巾替两个小姐妹擦拭着泪水。贝克没有哭泣,因为他正在开车,但车速特别慢,我想,他心里也特别难过。
到了监护人家,安娜与他们相拥告别了。贝克弯下身子,让安娜在他左右脸颊上亲了一下。贝克对着安娜耳边说:“安娜,我相信,你一定会长成一个美丽、健康、快乐的女孩,未来,不论你是医生、老师或者传教士,我都为你祈祷,愿上帝保佑你。”安娜在贝克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贝克慢慢地将安娜抱起来,安娜和他四目相对,一时无语。
7月28日,禁令解除后,安娜真真切切回家的消息,一时又成了舆论的焦点。不过,此时的舆论几乎都是正能量,有点像我们“七一”前开的文艺晚会,都是热情万丈的颂歌和颂词,有的人在网上留言说:“我们看对了,世界最为温馨的场面出现在孟菲斯,安娜回家超过了一切美丽。”“安娜,你是幸福并幸运的,两个不同国度的家庭都如此深爱你,你的人生道路也会像鲜花一样美丽。”“美国其他正在遭遇类似处境的家庭,因为你的出现,纷争将立即停止。”
为了迎接女儿回家,我们还是做足了功课。我们把宽敞、带卫生间的主卧室,腾出来让安娜和她的妹妹居住。我知道安娜喜欢蓝色,就请大卫律师的太太当娜过来帮忙,当娜很乐意,而且很能干,包下了调油漆、刷墙壁的活儿。当她把一张废报纸折成美国大兵的船形帽戴在头上时,我忍不住从内心称赞她:“当娜,别看你是个美国人,粗活细活都能干,真不简单。”安娜笑着说:“这没啥了不起的,铁娘子撒切尔夫人的女儿出嫁时,都是撒切尔夫人为新房刷的油漆。”
当娜将四壁刷成蓝色后,仿佛意犹未尽,又在四周的墙壁上,补上了几个五角星一样的东西,当娜问我:“这是什么?”我看不出像什么,摇摇头。当娜说:“如果你看到的是一片海洋,那么,这就是海洋中的海星;如果你看到的是一片天空,这就是天空中的星星。孩子是最有想象力的,我们要给她们留下想象的空间。”
房间里并排放着两张小床,是为了方便安娜和艾薇塔两姊妹交流。
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书桌,安娜在这里看书,外面的春花秋月,春燕秋雁都将尽收眼底。客厅正面的墙上,挂着媒体使用过多次的照片:安娜穿着裙子,扎着蝴蝶结,像一位矜持的小公主。旁边还挂着一张安娜一岁时与我的合影照片。
为了更好地照顾这个迟归的女儿,贺绍强辞去了在外州薪酬丰厚的工作,在格雷牧师的教堂里找了一份保洁工作。虽然收入大幅度地缩了水,但贺绍强想,这里离家近,且是弹性工作时间,这样就有更多的时间与女儿在一起,弥补上这么多年来亏欠她的父爱。
小家伙终于回家了。我们抗战了八年,等待了八年,一心只为这一天。所以,女儿的回来,我们也像取得了抗战胜利一样高兴。
我牵着安娜的手,在家里边走边给她介绍,特别是在专门为她准备的房间里,我介绍得更加仔细,我说:“为什么墙壁涂上蓝色?因为你喜欢蓝色,蓝色代表天空、海洋,喜欢蓝色的人,心胸也像天空一样宽广。为什么将你的小床与妹妹的床并列放着呢?是为了让你们两姐妹多交流。”
不知是我的英语太蹩脚了,或者我的表述让人听起来艰涩,安娜瞪着一双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神态,绝不是一位女儿在看自己久别重逢的母亲,完全像一个小孩在看一个陌生的传教士。我的心禁不住发紧。
然而,让我心里真正发紧发痛的事,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发生了。
(作者: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