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换班级次序?简直是胡闹。理由呢?你给我一个理由。”汪老师瞪着才才。汪老师今天的心情实在是糟糕透了。早晨临出门时,从院子里推着车出来,骑出几米觉得不对劲儿,才发现自行车的后轮一点气都没有了,轮胎干扁得如同一块烂香蕉皮,只剩了铁圈承受着汪老师的全部重量。气门芯儿不知是哪个淘气的孩子给拔去了。“这帮坏小子,现在的孩子,就得严厉地管教。要不长大以后还不反到天上去。”汪老师边在心里想,边把车推回院子里。胡同口修车的摊子还没有摆出来,只能坐车上班了。她从前面车筐里拿起背包,赶忙向公交车站跑去。
二环路是当时北京最主要的环线干路,三环还没有呢。而44路公交车就是绕二环行驶的一趟重要的公共汽车。等汪老师费劲地挤上车,车厢里的人已经很多了。可是后面还有好几个人没有挤上来,仍然在做着不懈的努力。售票员像吆喝牲口一样,杀猪似的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着:“都往里挤挤,再往里点,要不上不来,谁也走不了,耽误了上班,迟到我可不管了。反正我是在工作岗位上。快点,再往里点。”边喊叫着,边在汪老师前面的那个人和汪老师的肩膀上用力向里面扒拉着。汪老师厌恶地想躲开那个肥胖的女售票员伸过来的粗短有如猪蹄一样的手,可车厢里面人实在太多了,转个身都困难。汪老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售票员的手离开后,她白衬衫肩膀的位置留下了三个手指印。44路车已经在站台上停了好几分钟,司机也有些不耐烦了,他索性熄灭了汽车的发动机,拉开窗户,点燃一支烟悠闲地吸了起来,显然他也在自己工作岗位上面,所以不怕迟到。
发动机熄了火,汽车的车身也停止了规律性的抖动,人们开始有了紧迫感,着急了。“都往里走走吧。要不谁也走不了。”“劳驾啊,大家伙儿都再使点儿劲儿,要不耽误的是大家伙儿的时间,”“就是,挤挤,再往里挤挤。”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叫喊着。车门下的那几个人还是一副不挤上车誓不罢休的样子。汪老师只能把书包抱在胸前,随着人流,缓缓地向前蠕动。
车门终于“咔”的一声关上了,全车人同时舒了一口气,司机瞥了一眼,将手中的香烟扔出窗外,重新启动汽车,汽车又慢慢地行驶在了二环路上。虽然已经进入了九月,除了清早起来和傍晚之后,白天的气温还是很高。随着太阳越来越高,车内温度也是直线上升,人与人挤在一起,你挨着我,我贴着你,所有人都是汗如雨下。不光是车厢内的温度在不断变化,车厢里的气味也在变浓。车厢里充斥着所有人身上发出的气味,并且在逐渐发酵和浓缩。“肯定有的人好几天没洗澡了。太不注重个人卫生了。”汪老师想,并尽量将身体运行得缓慢下来,将呼吸调整到最微弱的情况,这样就可以只吸半口气。“啊!”汪老师险些失声尖叫,尽管没有完全发出太大的声音,可前面的两个人还是投来了怨恨的目光。汪老师的屁股不知道被谁摸了一把。她警惕地转头向后面看去,她身后的四周有几个人,其中两个女人正在聊着单位的事情,不可能是她们,那两个女人首先被排除了。还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也不应该是他。她又向另外两个人看去,一个是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戴着眼镜,面无表情地直直盯着窗外,另一个是老头,头发都白了不少,闭着眼,像在打盹。毕竟没有抓到证据,汪老师也不好声张,“臭流氓。以前听别的女老师讲过,在公共汽车上会有男人趁机耍流氓,没有想到今天自己亲身经历了。太恶心了。”她心里想着,只能躲开,用力地向车后面车门的方向挤去,寸步难行的一路上又招来无数人的白眼。
公共汽车一站站地停靠,总算到了车公庄站。汪老师费力地挤下车,像是从地狱里逃脱重见天日一样,长长地出了口气。看了下手表,时间已经到了早上的七点四十五分,她迈开双腿,奋力地向她的工作单位福绥境小学快步走去。当她走进教师办公室的时候,八点钟的上课铃刚好打响。她浑身上下已经全是汗水了。汪老师没来得及在手杯里倒水,只是匆匆忙忙地洗了把脸,就夹着教案走进了六年级二班的教室。
其实汪老师这个人非常守时,工作这么多年,她极少请假,也很少迟到。因为她没有结婚,一个人,没有丈夫和孩子需要照料,所以她基本上都是在七点钟刚过就来到了办公室。平时的她会先在暖壶里面打好开水,沏上一杯茶,边喝茶,边把教案再看一遍,然后在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挺胸抬头地出现在同学们面前。要不是今早的自行车坏了,她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汪老师强打着精神,来为学生上课,可学生们好像并不买账,他们看起来比她还要劳累。有好几个同学在下面打哈欠,还有搞小动作的。仿佛他们才是一路挤公交车艰苦跋涉而来,仿佛他们才是在车上受到流氓骚扰的人。汪老师强忍着一肚子的委屈,学生们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听她讲课,在那里开小差。尤其是坐在第三排第二个位子上的叫申沉的学生,更加让人生气,打从她进教室,申沉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就煞有介事地把左手抬得高高的,看他手腕上的电子表,好像是在特意提醒她,汪老师,你迟到了五分钟。
汪老师在神经半麻木的情况下把第一节课讲完了,第二节是体育课,办公室里面的其他几位老师都去上课了,就她一个人在,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这一大早上,跟打仗一样。汪老师在茶杯里面刚刚沏好茉莉花茶,茶叶还没有全部沉到杯底,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那个叫张云江(也就是他们平时习惯于叫的才才)的学生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向她提出了跳集体舞时,更换班级次序的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其实才才的心情也并不比汪老师好到哪里去。昨天一夜他都没有睡好,从出生到现在,他第一次失眠了。耳边还萦绕着迟立辉说的“喜欢啦、爱啦、想入非非啦”这些刺耳的话语。即便是睡着了,也是噩梦不断。在梦里,迟立辉手握着他传给邸芳芳的上面写着诗句的纸条,在他面前抖动了几下,然后就站到了讲台上面,“同学们,请安静一下,下面我要给大家表演一个诗朗诵。”说着,他向着才才挤眉弄眼。同学们一个个坐得笔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连上课时都没有这么安静过。大家全都盯着迟立辉。他吸了一口气,酝酿了一下情绪,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算了,我看还是让本诗的作者才才来亲自给大家朗读吧。”他冲着下面的才才招手,“来呀,才才,别不好意思啊。诗写得不错。这首爱情诗我看过了,确实非常感人,如果我是一个女生,也一定会动心的。”才才瞬间惊醒,有一种被别人卡住喉咙的感觉。
直到才才站在汪老师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想出任何的理由,不是他没有去想,他认真思考了整晚,可是直到现在,他也还是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太荒谬了。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当汪老师问他有什么理由的时候,才才无言以对。“张云江,老师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想到要调换跳集体舞的班级次序,这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请你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汪老师终于喝下了今天早上的第一口水,她觉得整个身心被滋润了。精神头也明显地足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叫才才的学生,一副调侃的样子,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还牵一发而动全身,有那么严重吗?”才才对刚才汪老师的比喻十分不满,心想,“我自己都被人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已经身处悬崖边上了。”“因为二老虎……哦,不是,因为张伟男想和他姐他们班一起搭配跳集体舞。”才才顺口说出了这么一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张伟男的姐姐?哦,就是那个张新雅吧,我有印象,小学也是上的咱们这个学校,现在是初三的学生了。长得还挺漂亮的女孩子。可这也不是理由啊。”汪老师笑着说。“张伟男必须得和他姐他们班一起搭配,他必须和他姐跳集体舞。”才才低着头回答。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笑话。”汪老师的声调高出了不少。“什么叫他必须得和他姐一起跳集体舞?有这个明文规定吗?如果有,我马上去找校长,如果没有这个规定,就只能按原计划,谁也别想更改。”汪老师明显有些生气了。她简直不明白现在的学生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还必须。必须什么?你给我一个必须的理由。”汪老师处处紧逼。才才快要崩溃了。他觉得他的大脑已经超负荷运转了。“因为……因为二老虎缺少母爱。”才才说完这句话,更加吓了自己一跳。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嗯?”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汪老师觉得事情在往有意思的方向发展了。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刚才仰靠在椅背上的坐姿调整成上身前倾的姿态,她又喝了一口水。喉咙里传来“咕”的一声响。“二老虎。哦。不。你说张伟男同学缺少母爱,这是什么意思?”汪老师明显感兴趣起来。“张伟男他爸妈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爸带着他和他姐一起过,所以他从小缺乏母爱。”才才的声音也开始大起来,他现在说的话已经完全不受他的大脑控制,满嘴胡说八道。“你的意思是张伟男从小缺少母爱,有所谓的恋母情结,他的姐姐又一直对他照顾得很好,所以张伟男才非要和他姐他们班一起跳集体舞?”汪老师起身慢慢地走到窗户边,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的那几个男孩子,“这倒是个理由。”汪老师的心思飘远了。张伟男的父亲,那个张师傅,开家长会的时候见过几次,倒是有些印象,人长得还挺精神,就是有点儿玩世不恭。也许一切就从此刻开始发生改变了。汪老师不禁微笑了起来。才才看着站在窗前的汪老师久久地发呆出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将他遗忘在这个角落里了。他轻声地唤了一声汪老师。汪老师回过头来,一脸的春风。“好,太好了。”汪老师情不自禁地说。“老师,什么太好了?”才才不明白。“哦,没什么,这样吧,张云江,你赶紧去上体育课吧,顺道把张伟男同学叫来,就说老师找他。”
作者: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