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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 回家2

发布日期:2020-09-18 11:3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睡觉时,安娜将她小床上的被子拖下来,铺在客厅的地毯上。我一见急了,急忙走过去,一把抓住被子,一边说:“安娜,你刚回家,怎么能睡在地毯上呢?听话,回你房间去。”哪知,安娜一点也没有听话的意思,她的两只小手,也死死地拖着被子,在由ABC美国广播公司为我们举办的派对上,化妆师给孩子们化妆孩子们在孟菲斯动物园门口合影半晌,抬起头来,她充满愤怒地对我说,“请你尊重我的选择。”女儿这不是一句话,是一把刀,“唰”的一声刺进了我的心脏,痛得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的哭肯定吓到了女儿,她也跟着我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贺绍强,他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一见娘儿俩哭得泪人似的,一时也不知所措,搓着手对我说:“罗秦,今天是个好日子啊,怎么能这样呢?”他攥住我的手,把我拉进了书房。然后,再转身回到客厅,去安慰安娜,帮助安娜打地铺。

贺绍强再次回到书房,我们进行了女儿回家后的第一次长谈,贺绍强搔了搔他那植被原本就不茂盛的头顶,说:“古人说得对‘打江山难,坐江山更难’。安娜回家是件好事,但如何调教她,肯定是个大难题。”

那天晚上,我们两口子完全不像寻常的唠家常、摆龙门阵,而是在进行一场学术讨论,主题是:关于安娜某些观念形成的原因及其应对的措施。贺绍强说:“贝克为了达到占有我们女儿的目的,他就给安娜洗脑,而洗脑的办法,就是将我们妖魔化,而妖魔化的重点有三。”贺绍强伸出三个指头,仿佛又回到了讲台上“他们向安娜灌输三个观点:中国人粗俗,中国女孩很苦,中国菜有毒。”

贺绍强的分析还真有道理。那天我们和卡连医生,带着安娜去看马戏的时候,凡是看见白人黑人,安娜的脸上就阳光灿烂,晴天一片;看见亚裔,则马上就是风乍起,晴转阴。刚开始回家时,安娜根本不吃我我带孩子去阿肯色州参观比尔·克林顿总统图书馆做的饭菜,宁愿饿肚子也不吃。我只有向卡连医生求助,卡连医生就给她买一些炸鸡吃。贺绍强问她为什么不吃我们做的菜,她一本正经地说:“中国菜有毒。”弄得我啼笑皆非。

几天来,有时她任性,连饮料都不喝,渴得嘴唇都发白了,不喝饮料,自然就不吃饭。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想这到底是谁造的孽。辛辛苦苦把她争取回家,结果却是这样。看见她瘦小的身躯躺在地板上,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我真的想放弃算了,让她重回贝克家,只要她身体健康,快乐就满足了。但是转念一想,贝克他们那么邪恶,他们可以给她一副健康的体魄,但决不能给她一副健康的人格。不行,我不能把小孩放在他们那里。

想到这些,我说:“毛主席说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画。女儿像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画,也可以画最黑最丑的画。”贺绍强觉得我的话有道理,但是有点悲观主义。贺绍强甚至还说:“弄不好,女儿已经想通了,没有睡在地板上了,说不定已经回到她的房间了。”

我们来到客厅,眼前的景象让贺绍强傻了眼,让我一阵心悸。我们给安娜准备的还散发着淡淡香味的被子她没用,她盖着从贝克家带来的已经发白的小被子。

安娜在抵制中国饮食的同时,也抵制中国的精神粮食。我为了使女儿尽快地接受中国传统文化,让她不但身体中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液,精神上还要传承中华民族的美德,就叫我弟弟寄了许多中国的动画片来。

有一次,我放《西游记》给他们看,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我心里窃喜,以为我找到了一把开启女儿心灵的钥匙。完了,我试探着问安娜:“你觉得怎么样?”女儿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说:“中国人的智商真低,这样的动画片,比起美国的动画片,显得十分幼稚。”我没有批评她,还是那句话,童言无忌。我知道这种抵制情绪,表现在安娜身上,根却在贝克那里。后来,大卫的朋友又帮助我们另外请了一位心理医生,他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心理医生,是一位美国籍的印度人。他送给安娜一套关于中国风土人情的带子,但是安娜对这些东西丝毫没有兴趣,我也不能强迫她看。

安娜抵制中国文化,她崇尚什么呢?看电视,打电子游戏。安娜带回家的行李中,被她当成心肝宝贝的,竟是厚厚的一摞游戏卡。我们家没有安装有线电视,坦白地说,不是我们支付不起收视费,而是为了孩子们的学习考虑。贺绍强是这样考虑的,小孩没啥克制力,有了电视就可能一心扑在电视上,而荒废了学习。以前是两个孩子,现在是三个孩子,更是一个大问题。

但,这件事让安娜很诧异,诧异的后果,就是对我们的鄙视。有两次我都看见她站在窗前,望着白云悠悠的蓝天,发泄着心中的不满:“中国人这么落后,我是中国人吗?我是美国人。”

然而,玩是孩子的天性,东方不亮西方亮,看不成电视可能遗憾终生,但不玩游戏便是终生遗憾,安娜还可以玩电子游戏,并且玩得来是如痴如醉,茶饭不思。

有一次,贺绍强来到玩游戏的女儿身边,轻声地说:“安娜,已经10点钟了,你应该停止游戏了,该睡了。”此时,女儿玩得正酣,她指挥的千军万马,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向敌人的阵地。她也兴奋得手舞足蹈,根本就没听见贺绍强的话,贺绍强再说了一遍,安娜依旧埋头于她的战事。

贺绍强忍无可忍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用一双严厉的眼睛盯着安娜,安娜浑身一震,大惊失色,立刻停止了手中的游戏。接下来,我以为贺绍强会指着女儿的鼻子,将她数落一顿。贺绍强没有说话,仍然用一双严厉的眼睛盯着女儿,盯得安娜浑身发冷,她怯生生地问:“难道我玩游戏也不应该?”贺绍强说:“问题不是应不应该,问题是你超过了时间,以后你必须和安迪、艾薇塔一样,每天晚上10点钟睡觉,而且,我还要检查你的作业。”

安娜有点不解,她用小手指指贺绍强,又指指自己,问:“你能检查我的作业?”贺绍强说:“怎么不能,告诉你,我以前是大学教授,否则我的英语为什么比你说得好?”贺绍强发现女儿目光中有些疑惑,便用英文轻声哼唱一段歌颂正义的《奇异经典》。然后,站起身来,酝酿了片刻,便高声朗诵起来:“永别了,这威严的军队,这长嘶的战马,这吃人的大炮,这凛冽的北风,这咆哮的大海,永别了。还有你,一位黑人统帅的事业……”贺绍强双手伸向远方,仰望着长空,摆出一个英雄迟暮的造型。

如果有摄影师在场,贺绍强肯定是等摄影师将他的造型拍个够后,才恢复常人的姿态。贺绍强问安娜:“我朗诵的是什么?”安娜摇摇头,她虽然不知道贺绍强朗诵的是什么,但她从贺绍强那标准的英语发音,带有磁性的共鸣,那丰富动人的表情,知道了她的老爸,决非是一个寻常的草根。

贺绍强告诉安娜:“我刚才朗诵的是莎士比亚《奥赛罗》中的经典段子。”安娜眼中的疑惑彻底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敬佩。女儿问贺绍强:“你是教授,为什么你要在教堂当一名普通的保洁工呢?”贺绍强苦笑了,他望着女儿说:“我原来有一个收入很高的工作,我现在干一个收入不高的工作,为什么呢?是因为你回家了,我要照顾你的生活,你的学习,给你讲我们中国的历史。还有,我要把亏欠你的爱补偿给你。”贺绍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发涩。安娜听了这番话后,没有点头,也不摇头,几乎没什么反应,但事实上,她的大眼睛里已经饱含着感激。

我不知是不是作为小孩,男孩子都有一个恋母情结,女孩子都有一个恋父情结。不管怎么说,自那次“电玩门”后,横亘在他们父女之间的冰山融化了。两人的谈话多了起来,安娜经常向贺绍强问一些学习上的问题,甚至还问过,中国离美国有多远?中国人用不用手机?有没有巧克力?有两次贺绍强回家后,实在疲惫不堪,身子往沙发上一摊。这时,安娜从厨房跑了出来,什么话也不说,将一条还冒着热气的毛巾,递在了贺绍强的手上。

然而,我和女儿的关系还没有改善,还处于冷战阶段。安娜每次与我说话,显得彬彬有礼,每次依然叫我的名字,都使用敬语,但就是不叫我“妈妈”。

你不叫我,没关系,那我就主动出击。我看见安娜在整理她的衣服或者学习用具的时候,我就主动出击说:“安娜宝贝,你有什么事吗?需不需要我帮助你?”我故意在安娜的后面,加上宝贝两个字,我这是在投石问路,看看女儿有什么反应。女儿对我这样的称呼,并不欢迎,她皱着眉头,从紧闭的嘴唇中蹦出四个字:“没有,谢谢。”

每天晚上,安娜与妹妹睡觉的时候,我都会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个女儿的门口,从门缝往里看,看看两个女儿在干什么,是否睡着了。贺绍强对我这种偷窥的行为很反感,认为这非君子之举,认为我像一个联邦调查局的间谍。我反驳他说:“你懂个屁,这叫母爱,唯有母爱,才这么深情,这么细致。”

那天晚上我又在门缝偷看,安娜没有入睡,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窗外的月色如华,从窗口泻进来,在安娜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银色。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我觉得她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一名天使,她无非是和我们有段情缘,总有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梦幻一样的夜晚,她会突然长出一双翅膀,从窗口向外飞去。

我的幻觉还在继续的时候,女儿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将一件外套披在了身上。

机会来了,我故意咳嗽了一声,敲了两下门,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我故意地问:“安娜怎么还没有睡?”女儿说:“睡不着。”我说:“我也睡不着,我陪你下几盘跳棋吧。”我们就在安娜的书桌上,下起跳棋来。那天晚上,我下了几盘棋都故意输给女儿,而且我还故意装作懊恼的样子:“我的棋怎么这么臭,难道我就不能赢你一盘吗?”安娜哪里想得到,此乃为娘故意卖出破绽,她还以为她的棋艺高明。所以,每盘赢了她都眉开眼笑,异常开心。

这次又是女儿赢了,但她没有笑,而是严肃地问我:“你们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是不是你们不爱我?”女儿突然这么发问,让我一时不知所措,屋里静了下来,那只小闹钟嘀嘀嗒嗒的走时声,显得格外清晰。

我悄悄地流泪了,我慢慢地撩起了内衣,月光正好照着我的腹部,腹中间那条伤疤像一条粗大的蜈蚣,静静地趴在我的肚皮上,令人不寒而栗。女儿双手抱着头,睁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我说:“你是怎么出生的?你是从妈妈这里,用刀子剖开后出来的,当时妈妈流血不止,为了你来到这个世界,妈妈差点搭上了性命,你说,妈妈有什么理由不爱你。”

也许安娜看见了我在月光下的眼泪,她伸出小手,替我将眼角的泪痕拭去。那一刻,多年笼罩在女儿心上的阴霾,被母亲的爱吹散了,那一刻,女儿才真正回到了父母身边。

女儿开始吃我做的中国菜了,而且还叫我在菜里多放点辣椒。这并不奇怪,因为安娜喜欢吃墨西哥菜,墨西哥人喜欢吃辣椒,辣椒就成了墨西哥菜的第一味道。奇怪的是,以前从不进厨房的女儿,现在非常愿意进厨房来给我打下手理理菜,洗洗碗什么的。

有一次,安娜削土豆,一不小心将右手的中指拇削了个小口子,顿时殷红的鲜血就渗了出来,安娜吓得捂着手指,哇哇地哭起来了。我看见了,一边替她贴“创可贴”,一边流着泪嗔怪她:“不会就别逞能,到客厅待着去。”

安娜很委屈地说:“你说我们分离得太久了,你愿意和我多待在一起,把失去的爱补给我,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多待在一起,把我的爱给你?”听到女儿如是说,我马上破涕为笑,手把手地教她削土豆的方法。

2007年8月17日,其实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但往往是普通的日子,对于普通人来说,才十分有意义。所以,我将这一天铭记在心灵深处。

吃饭的时候,安娜和安迪坐在一起,两人一直在挤眉弄眼,好像要向我们宣布一个秘密,或者带给我们一个惊喜。安娜站起来了,向贺绍强喊了一声:“爸爸。”又转向我,喊了一声:“妈妈。”

我和贺绍强惊呆了,居然没有反应过来。我们吃惊是有道理的,安娜为什么会说中文?尽管发音还不是那么标准。贺绍强问安娜:“我都没有教给你,你为啥会喊‘爸爸妈妈’呢?”不待安娜回答,安迪把话抢了过去:“是安娜让我悄悄地教她的,她说先不告诉你们,给你们一个惊喜。”我问安娜:“是安迪教你的吗?”安娜说:“是的,不过他向我要了三张游戏卡。”说完,安娜又对安迪:“安迪,你以后多教我中文单词,我可以将我所有的游戏卡,全部送给你。”

那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不是因为兴奋而失眠,也不是因为悲伤而失眠,而是因为思绪万千而失眠。人们都说,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喊妈妈。而我们可怜的安娜,才三个月就寄人篱下,还不会喊妈妈,当她应该喊妈妈时,却无人教她喊妈妈。

八岁了,女儿才第一次,用不标准的发音,喊了一声“妈妈”。这能怪谁?只能怪我,有道是,来自是非地,便是是非人。我若留在家乡重庆,日子过得绝对惬意,览不尽的美景,瞅不完的美女,吃不完的美食。来到美国,就官司缠身,连一个女儿都保护不了,差点被人活生生地抢去。你说,我们这样的父母,是不是活得特别可怜,特别的窝囊。

还好,贺绍强多次说过,一旦女儿回到身边,我们马上回国。

我像当年做出国梦一样,此时我做着回国梦,进入了梦乡。

安娜一夜就成了名人,名人就有名人效应,名人效应的结果就是 “父贵子荣”。这年7月,孟菲斯一家教会,特别授予贺绍强“年度父亲奖”。并且在颁奖词中,除了赞扬我们夫妇锲而不舍的精神,还高度评价了安娜案的重大意义,颁奖词说:“在全国人民的眼中,这是一个国际性的胜利,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视着孟菲斯。”2008年1月,美国著名的黑人领袖杰克逊先生,专门驱车来到孟菲斯。他说,他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见见一个仅八岁的英雄式的中国女孩。一见面,杰克逊先生就送给安娜一条镶有马丁·路德·金照片的项链,上面写着“为公平而奋斗”。

杰克逊先生弯下身子,对安娜说:“我们都是有色人种。”中午还请我们全家吃了一顿饭。分别时,杰克逊先生在安娜的前额上深深地一吻。女儿安娜非常礼貌地向杰克逊挥动小手,说了声再见,第一句是英文,第二句是中文。

作者: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