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说到五年前。五年前,救木头时,鲁石头与赵家幺女赵四娘初识,少年懵懂,情窦初开。五年后,久别重逢,相见之下,情愫偷生,相思暗结,爱情如花蕾到了春天,迎风绽放,灿烂夺目。
此时,鲁母已过世,史木匠当家,对这桩婚事,他是求之不得,只怕赵老太爷不答应。
“他是有名的先生,你师父是有名的木匠,不说门当户对,般配也是般配的。只是那些俗人眼里,木匠总比不得先生。我丑话说前头,成了自然好,不成甭怄气。姻缘是前世定的,是你的缘分跑不了,不是你的莫痴心。”
事实上,赵老先生岂止看上鲁石头,简直是喜爱得紧。鲁石头天圆地方浓眉杏眼,手脚勤快言少语稀,天生一块学医的料,不把脉问诊,白白舞刀弄斧一生?简直天理不容。如同苦苦寻找到一味好药,赵老先生恨不能卷而怀之,但他以70年见惯春花秋月,稳稳压住了激动和亢奋,冷然端坐在圈椅里,待史木匠一步三趋上堂。
史木匠不卑不亢为徒儿求婚,赵老太爷半天不吱声儿,左手端着盖碗茶,右手食指和拇指捻着杯盖,在杯沿上刮过来刮过去,刮得史木匠心里发毛。史木匠没这么喝过茶,但走南闯北也见过喝茶讲究的将杯盖在杯口上刮,但无须这么久吧?他浓眉一掀双手一按站起来,双拳当胸一抱,朗声说:“您老拿个话,行不行徒弟好做打算。那石头,不说百里挑一,但要找把他比下去的也不多,如今两个年轻人对了眼,老辈子看着合适成全,横竖按您说的办。”
赵老太爷将茶摇得波光潋滟,拿杯沿碰碰唇说:“坐坐坐,喝茶喝茶。史师傅啊我们是老交道了,我有个添七置八的,就没找过旁人。这孩子我不了解,但你的高徒自然不差。只是幺女婿,我早立了条规矩,也不知你们接受不接受。如果没问题,那两个年轻人的缘分八字就有了一撇。”史木匠手一挥:“要进贵府,自然要合贵府的规矩。”“我四个姑娘嫁了三个。这人吧,看着就老了,
老了身边人倒走光了,实在无趣。”赵老太爷一吁三叹地,“我这点薄技,尽管有辱师门,但若带进土里埋了,就更对不起列祖列宗。所以立了规矩,幺女婿必须入赘习医。你这徒弟,打小跟你,师徒和睦亲切,不知你舍不舍得。尽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情分断不了,但改弦更张毕竟周折,就看你们了。”史木匠听了个五味杂陈,头一低一抬,一抬一低,笑笑“:这得徒弟拿主意,我就告他去。”
赵老先生这一着,入情入理,算得周全,他只没想到,人有千算天只一算,一切算不过命。
那天,史木匠回去,石头木头正在木工房拉锯改料。史木匠两臂抱在胸前,看四条筋肉毕现的手臂荡悠,听钢锯划过木料的质感十足的呼啦声和木屑洒落的窸窣声,那是两个技艺相当、配合默契的木匠方能达到的完美,史木匠突然被伤悲袭击,他定定地望着头上雾气蒸腾、脸上汗水闪耀的石头,心想:“儿大不中留啊,你再好也是你女人的。”
人间种种,最敌不过男女情字。情致一开,万夫莫当。那天,史木匠将提亲的事如实告了石头。石头不吭声。做完活,顶了个千斤重担似的垂头走了。史木匠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知道要石头改换门庭好比要国家改朝换代,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赵家门上倚着赵四娘,石头就身不由己了。
是夜,石头没吃晚饭就出去了,月上中天不见回来。史木匠坐在厢房外石阶上,把年轻时逗弄人家媳妇的歌谣,在月光下唱得悠悠扬扬,缠缠绵绵唱到月亮里去。
窗前月光光,
狗儿叫得人心慌。
我的那个妹妹舍,
靠在窗口望。
坡上月光光,
狗儿叫得人心慌。
我的那个哥哥舍,
站在河中央。
次日史木匠日上三竿才醒,听得拉锯声,也不知石头头晚何时回来,去灶房下了碗面,过去歪在门框上,边吃边笑:“石头,你要改姓李了。”石头迷迷瞪瞪瞅着师父:“为何?”史木匠朝天“哈哈”两声:“鲁班弄木,李时珍擅医,当初你说你姓鲁要学木匠,现在你要学医了,还不改姓李?”石头的脸“唰”的通红,仿佛被打了一烙铁:“那是……混账逻辑……”“你说我混账?!”石头急得脸由红变紫:“师父这可是您说的——”史木匠一笑:“说笑话呢。没谁勉强你,但你得拿个主意。定了早点说,拖着不爽心。”史木匠说完转身就走,后面突然传来石头哀号般的吼声“:我没二心,师父冤我!”
史木匠舍不得徒弟,但树大分枝违抗不得。石头能被招赘入赵家,是他前世修得好,做师父的其实替他高兴。他听到石头的话兀自笑了:“老子心里不好过,给你娃添点堵冤不了!”
但这堵添大了,堵住几个人的去路,从而人生改了道。隔日,鲁石头和赵四娘双双失踪。
赵老先生气急攻心,一病不起。看似接了笔大单的史木匠,结果犯了罪般草草收工告辞,竟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不但失了个徒弟,工钱也不好意思结,典型的失了夫人又折兵。入秋,赵老先生复了元气,依旧坐诊号脉,话却失了大半。而这一带,再没见史木匠师徒,让乡里乡邻少了多少方便,添了多少念叨。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