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人称青树坪战斗为永丰决战。
那天的黄昏,青树坪的枪声尚未完全平息,衡阳五桂岭上的华中军政长官公署里,“永丰大捷”的战报已经拟好了,迫不及待地要求参战的飞行员,用机上电台发往台湾空军总部。
这完全是种溺水者的心态。
等到电报经空军总司令周至柔的手转给蒋介石时,内容便又进一步得到丰富,成了空军支援地面部队作战取得了永丰决战巨大胜利。再经中央通讯社的一番精加工,此战已从“全歼共军146师”,膨胀到吃掉林彪一个军了,称之为“自徐蚌会战以来,国军取得的最伟大的胜利”,“从而打破了共军不可战胜,林彪不可战胜的论调”。在那个季风飘摇的孤岛上,国民党人快活地谈论着:林彪被炸断了一只胳膊;共军现在只要一听到“丢你老姆”的广西口音,就魂飞魄散……台湾兴奋了,整个华南都激动了。
当衡阳华中军政长官公署沉浸在一片虚假的喜庆气氛中时,广州、桂林也在忙着开祝捷大会。广西省主席黄旭初还亲自组织各界派出慰劳团,敲锣打鼓地赶到衡阳,慰劳作战有功部队。
衡阳这个内陆小城,从没接待过那么多的记者:美国的、英国的、苏联的、香港的、中央社的、手里拿着采访本的、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纷纷从广州,从重庆赶来,一睹永丰决战的国军风采。
白崇禧真是把青树坪这篇文章做足了,他带着夏威、张淦两位兵团司令长官,在其总部楼下大厅里频繁地召开新闻发布会,用广西官话答中外记者们的提问。
当有记者问白崇禧青树坪大捷有何重大意义时,白崇禧提着虚气,昂然作答:“此次青树坪报捷,不仅粉碎了共军不可战胜的谰言,且戳穿了国府无以在大陆立足之谬论!”
亲临青树坪指挥作战的第3兵团司令长官张淦,更是春风得意。有记者问他下一个大捷将从何要报出时,他高声作答说:“长沙,武汉!”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照例要组织记者们参观缴获的战利品,将那些据说是共军遗弃在青树坪的苏式步枪、冲锋枪、轻机枪、六0炮等一一摆出来,供记者们拍照。
与此同时,桂系嫡系第7军体育运动会也在衡阳举行了。各项球类和军体项目的比赛,咋咋唬唬的,将衡阳城弄出一片病态的喧闹。
一些历史在当时就被伪造了。
这片刻意蛊惑起的张张扬扬的祝捷声中,有一个人清醒,有一个人揪心。
清醒的是代总统李宗仁。
在回忆录中,李宗仁这样写道:“共军五万余人遂在我叛将指点之下,入侵湖南,威胁华中战区的左翼。白崇禧固早已预料及此,他在返抵衡阳之后,即将湘南防务重新调整。入侵共军竟堕入白氏预设的包围圈中,被国军包围于宝庆以北的青树坪。血战两日,共军终被击败,为徐蚌会战以来,国军所打的唯一胜仗……但是整个局势发展至此,已无法挽救。”
揪心的是白崇禧。
因为他太清楚眼下局势垂危,举步维艰。白天他提着虚劲儿应酬记者、参加祝捷会,夜晚面对地图便忧心如焚。他已处在林彪的半围之中,攻占攸县的解放军部队离他不到百十公里,如头顶悬剑。
与四野对阵的华中部队,原本就处于1:3的劣势,程潜、陈明仁8月反叛,又卷走了1个兵团7万余人。虽说有近半数归返,但已不成建制。在这要命的当口上,8月初蒋介石又授意国防部釜底抽薪,变更指挥系统,将宋希濂集团6个军划归胡宗南西南军政长官公署指挥,以实现他保卫四川的战略。白崇禧一下就被削去三成兵权,致使华中部队仅剩20余万人马。
而糜集华中的林彪四野有90多万人。
以劣对优的仗,白崇禧打过多次,但从没有过眼下这种心虚的感觉。说起来他手上也还有5个兵团11个军,可黄杰兵团是由逃出长沙的部队和补充新兵编成,正在整补中,还不能马上用于作战。第11兵团只有鲁道源的老部队第58军稍有点战斗力。第17兵团是一帮杂牌,大腹便便的司令刘嘉树又是饭桶一个。真正能作战的只有他的第7、第46、第48军。
兵力匮乏至此,白崇禧知道现在只有靠他的谋略来维持这个残局了。连着好几个晚上,他都和参谋长守在作战室里,煞费苦心地将他的11个军在地图上拖过来挪过去地调整部署──第3兵团张淦部作为机动,调整到衡阳附近地区,其兵团长官部也移至衡阳市区。第10兵团徐启明部控制在耒阳和韶关之间,防止共军从江西突入。第11兵团鲁道源部担任衡阳以北的正面防御,作为持久战的一个重大措施。新成立的第1兵团黄杰部控制在邵东、宝庆附近。第17兵团刘嘉树部仍留在原地,其任务不变。
11个军具体分布为:第46军位于乐昌;第97军防守郴州;第48军驻扎耒阳;第58军依衡山扎营;第126军置于衡山北麓下的白果镇;第103军驻守永丰;第71军布于界岭、青树坪一线;第14军守新化;第100军布防在芷江、安江地区;第126、第56军分别位于零陵、桂林一带;万一局势恶变,主力只好退守湘桂边境。
最精锐的第7军仍按调整前方案作为总预备队,配备百余辆大卡车,屯兵待命于衡阳东南十几公里处的泉溪镇,哪里吃紧往哪里输送。
7月底,李宗仁从广州飞抵衡阳视察时,看到第7军在卡车上奔波不止很心疼,问白崇禧:“这样调度,官兵不是太辛苦了麽?”
白崇禧无奈地说:“现在能用的部队太少了,有什么办法呢?”
李宗仁想想,也只好如此了。
调整后的部署以衡阳为中心,以衡宝公路两侧和粤汉铁路衡山至郴州段为重点,依湘江、米水、永乐江、资水,构成一条东起粤北之乐昌,与广东的余汉谋集团相连;西至芷江、沅陵,与盘踞在鄂西和湘西北之间的宋希濂集团相呼应的弧形“湘粤联合防线”。
殚精极虑的白崇禧在调整部署的同时,为了迟滞解放军南进,还使出当年对付日本鬼子的那一手,令副司令长官李品仙亲自指挥,在湘桂边界实行“空室清野”行动。由湘至桂100华里纵深地带,公路、大道两边25华里范围以内,人口、粮食、牲畜等一律转移,不留一个人一粒粮,连碾米的舂、磨等用具也彻底毁坏,或就地埋藏,制造一个真空地带。
就8月国共两党军事格局而言,应该说这是白崇禧最为缜密的防御方案了。它以有限的兵力,兼顾了面与点,攻与守,进与退的战役要求。
白崇禧对此也很满意,加上湘南一带群山叠嶂,岗峦起伏,山路崎岖,地形险要,又正值南方“秋老虎”,天气酷热难耐,林彪不会有大的行动。他认为可以与林彪再周旋些时日,以等待美援与时局的变化。只要度过目前的危机,就有可能打出一个相持的局面来。
可是,第二天接到一份情报人员窃获的电报,白崇禧的想法马上就变了。
这是四野第43军军长李作鹏6月4日发给总部的电报。在电报中,李作鹏反映了该军存在的一些困难和问题:一、江南气候早晚多变莫测,半月中有三分之二是阴雨连绵,不下雨时天气则很热。其次是道路较江北难行,公路主要桥梁被敌人破坏,离开公路行动困难,因有的道路能过人马不能过车辆,有的仅能过人不能过马匹。沿途河流湖泊较多,宽而深不能徒涉。沿途农村破烂不堪,粮草被敌搜刮,群众生活困苦,目前又为青黄不接时期。
二、由此产生以下几个问题。1.计划行军部署作战,必须充分估计时间的可能性与道路可能遇到的阻碍。2.确切进行兵要地理的调查,工兵必须随先头部队前进,修桥补路以及控制渡口,搜集船只。3.村庄稀少,一个师宿营地住有四十里长,车辆因不能离开公路,常在路上露营。粮草极困难,常有部队吃不上饭,马不能喂。4.车辆行动极不方便,团、师、军各后梯队至今未全部归建。5.道路泥泞,费草鞋、费力,没有雨具,行军遇雨全身湿透。6.夜间行军看不见路,找不到向导,如夜间下雨则更难行。7.人员中泻肚、生疥疮、被蛇咬中毒、摔伤、盲肠炎、脚气、眼病等为数最大(如军警卫营半月来生病82人)。牲口吃不上草料,加之道路泥泞,石头多,马蹄温软,钉不上掌,马拐腿的多,生病与死亡率增大(据3个师统计:两个星期亡马18匹;据1个师统计,10天病马104匹)。8.武器装备、通信、卫生器材,因雨而损坏已发生。
这封电报使白崇禧忽然发现原来林彪并不比他轻松,如果乘永丰大捷之势在东南、华中和西南发动一次全面反攻,或许华中部队一下就能摆脱困境。
他把这个想法与第3兵团司令张淦一谈,张淦非常赞同,两人当下就拟订了一份反攻方案呈报国防部。
8月15日,国防部长顾祝同批准了这个方案,令白崇禧所部反击湘潭、长沙的共军。为策应白崇禧部的行动,顾祝同又令退守福州的李延年第6兵团向闽西反扑;令胡宗南部自秦岭向陇海路西段攻击。
16日,顾祝同又偕国防部第三厅厅长许朗轩等,专程飞抵湖北恩施,召开军事会议,部署宋希濂部以主力东渡澧水,向常德、澧县进攻。
会上宋希濂一言不发,心里却在骂:真是活见鬼,从宜沙退到鄂西山区,立足尚未稳,部队破烂不堪还没整顿,哪还有力量反攻?
下午4时,顾祝同等飞往重庆后,宋希濂召集部下研究作战方案,将军事会议的决定打了个大折扣,命令第15军派一个团向澧水东岸的慈利作试探性攻击,第122军派支小部队前出澧水从事袭击骚扰;令第20兵团派两个团,从巴东、野三关一带向当面共军也作试探性攻击。
派两个团也让第20兵团司令陈克非老大不乐意,会上就公开发牢骚说:“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阀系统,三十年完蛋了,我看以我们校长为首的黄埔系统,也是快三十年了,看来也是快完蛋了。三十年一个轮回,这是天命,也是气数。”
四野的情报工作从未如此糟糕过──
谍息之一:宋希濂以3个军正向常德前进,以第127、第47军主力进占秭归、兴山,另以一部向当阳、宜昌前进,其第124军在江南配合行动。
谍息之二:白崇禧主力在衡阳、衡山、永丰及宝庆以东地区,已开始北进,有相机向湘乡、湘潭方向我突出部队压迫的可能。
这放大了十几倍的敌情,使林彪于兴奋中也透出几分紧张。
8月19日这天,他一连发出8封电报。其中3封电令各部队停止追歼叛军,另外5封则是调整部署:令第38军及第13兵团直属队向农安转移,诱敌进常德以便尔后歼灭之;第47军应立即准备作战并派出一个团的兵力向巴东方向前进,遇敌进攻即节节抗击之,军主力应在现地迅速进行作战动员,准备依情况歼灭进攻之敌一部。如敌第2军及其他部亦向我47军压迫时,则可机动退至宜昌、宜都地区。目前应搜集大批船只,以便应付两种情况。令第39军在沙市一带广泛搜集船只,并进行作战动员待命行动。令第46军以第136、137师继续向耒阳、衡州之中间地区前进,准备能随时插至常宁、祁阳,威胁敌退路。令陈明仁部立即出发,分别在株洲以北、靖港以南地区渡江休整;已进至宝庆的部队如来不及转移,在宝庆、新化及其以南地区打游击。令第49军第145、第146师即进至湘乡,尔后以顽强之运动防御抗击追敌,掩护陈明仁部向湘江以东转移,待完成掩护任务以后该两师亦应渡湘江以东;以第147师采取勇敢灵活之游击战,向宝庆、永丰之线前进,拖住敌人后尾,使敌不敢冒险向湘乡以北前进,待完成掩护我第49军主力及陈明仁各部渡过湘江以后,则第147师即可向宝庆、新化以西广大地区自由活动。
20日,情况似乎更为紧迫了,当晚21时至24时,林彪又连续给各兵团、各军发出了4封急电,进一步调整了各部的攻击方向和具体作战方案,已经细致到了“各军的汽车、大车必须送回沙市”等等。
21日,林彪等又向所属各部发出了5封电报,再次调整部署。并于当天黄昏将部署详情电告军委。
这份电报向军委描绘了一幅大战在即的景况:“(一)十九日下午我们获得顾祝同十五日电令,敌决集中华中战场主力,在湘江西岸与我决战。顾祝同铣日曾到恩施指挥,其部署:以孙元良率一二七军、四十一军、四十七军深入向兴山、宜昌方面进攻。以十五军、七十九军、二军迅速向常德前进,而以一一八军、一二四军策应之,另以一一二军及五个暂编师在大庸一带协同作战。白崇禧、鲁道源部之具体部署则尚未荼悉,但已于十八日将我永丰攻占,估计该敌必直接向湘乡以北攻击。(二)白崇禧主力在衡阳、衡山、永丰及宝庆以东地区,已开始北进。宋希濂部则在五峰南北地区。(三)陈明仁主力现在湘乡、湘潭以北长沙以西地区。(四)目前我十三兵团所指挥之四个军位置如下:四十九军一个师在新化附近,两个师在湘乡附近;三十八军在常德附近(石门、临澧、桃源、马迹塘各一个师);四十七军在宜昌南北两岸;三十九军在沙市,主力在沙市以北。(五)我十二兵团在湘江以东;十五兵团在主力在分宜、新余;四兵团在赣江西岸。(六)依据敌人的企图和敌我目前态势,我军处置如下:1.已通知陈明仁部迅速渡过湘江以东休整。2.以我四十九军在湘乡之两个师节节抗击敌人,掩护陈明仁部渡过湘江东岸,并诱敌深入湘中,以便尔后歼灭该敌。3.准备在白崇禧进至湘中以后,我在茶陵、攸县、安仁部队即突然西进,截断湘桂路,断敌后路。4.准备以我三十八、三十九、四十七共三个军的兵力,歼灭宋希濂军甚不充实,战斗力甚低。(七)军委有何指示盼告。”
毛泽东并不相信白崇禧会在湘中与我决战,可是既然前线指挥员认为决战态势已经形成,他还能说什么呢?
22日凌晨6时,他以中央军委名义复电四野:“同意你们21日17时之部署,如能诱歼白匪主力于湘中地区,那是很好的事。”
可这份电报到林彪手上时,白崇禧、顾祝同策划的这场全面反攻已接近全面流产。
作者:张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