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收割》 | 第二部分 迈克尔之死 18 1961年11月

如果说，外部世界在此之前几乎从未接触过新几内亚的西南部地区。现在，它开始在大家面前逐渐显露出来。

随着纳尔逊·洛克菲勒和他的媒体团冲向这个岛屿，全世界各地的记者接踵而至，加入了他们。纳尔逊打开了这里与外界之门。

这一切恰好发生在荷兰外交部长约瑟夫·伦斯在纽约的联合国大会上呈词之时。荷兰驻美国大使扬·赫尔曼·范·罗延（Jan Hermanvan Roijen）给外交部长发了一系列电报，后者将这些电报转发给了在霍兰迪亚的普兰特尔总督。“联想到预料中的极大的公众关注度，以及联合国对荷兰提案仍不太赞成的态度，我们应尽最大努力给洛克菲勒及随行记者提供来自荷兰皇家海军一切可能的帮助。”他督促军队和文官政府应尽自己之所能，无论是海上还是陆地都要倾尽全力，“要避免纳尔逊·洛克菲勒和随行记者认为我们疏忽大意漏失了找到失踪对象的机会。”

在同一天发送的第二份惊人的电报中，荷兰内政部长特奥·博特叮嘱了罗延、伦斯和普兰特尔。迈克尔的失踪事件是天赐良机和完美的机会，他们绝不可将其浪费。“小洛克菲勒的这次悲剧性失踪的结果，必然导致国际媒体对荷属新几内亚的关注，其关注度和影响力已远超越了新几内亚议会和联合国大会荷兰提案所带来的效果，”他写道，“考虑到联合国大会荷兰提案的顺利通过，我们应尽可能将此事转化为我们的优势。我们尤其要考虑如下几点：其一，新几内亚议会成员要对荷属新几内亚的未来做出尽可能统一的反应；其二，（荷兰）官员对外国客人要表现出节制和忠诚，以避免黑斯廷斯（Hastings）经历的重演（黑斯廷斯是一个重要的澳大利亚记者）；其三，突出荷属新几内亚的现代化发展，将其与内陆的其他地区的原始文化作对比；其四，强调该地区‘国家正在形成’的理念，联合国可派遣委员会作实地考察，确定荷属新几内亚的未来可实现自治的可能性。当然，我很乐意将上述意见提供给你们参考。”

这是一个施展地缘政治学招数的重大时刻。现在全世界的眼睛都关注着新几内亚，包括纳尔逊·洛克菲勒。这是荷兰人的机会，荷兰人可以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殖民地——这里并非肯尼迪总统顾问口中的“猎头族的不毛之地”，而是一个正在形成中的国家；这里有一个健康运行的政府正为他们提供帮助以使他们成功建国。对荷兰官员来说，搜寻迈克尔已升级到了战略层面。不遗余力地搜山检海，让纳尔逊·洛克菲勒满意回家。这样，即便不能获得洛克菲勒对伦斯计划的称赞和支持，至少，他会对新几内亚的荷兰政府美言三分。同时，也能给国际媒体带来良好的印象。

当州长纳尔逊和女儿玛丽飞过太平洋时，当地的迈克尔搜寻行动正以最高强度进行着。11 月20 日，星期一，一架荷兰德哈维兰海狸型飞机（DeHavilland Beaver）加入了海王星飞机搜寻队共同参与海面和海岸的营救搜寻。人们从澳属新几内亚的拉埃（Lae）运来了一架PBY 卡特琳娜水上飞机加入搜寻队。肯·德雷瑟和传教士飞行员贝蒂·格林（Betty Greene）也驾驶着他们的赛斯纳飞机开始了没日没夜的海岸线巡逻。荷兰巡逻艇“塔斯曼”号、“团结”号和“斯内利厄斯”（Snellius）号也同时在海面上展开了搜寻。阿斯马特人也在当地官员的要求下，划着独木舟在各自的河流中展开搜寻。

在比亚克，荷兰海军陆战队士兵将备用油罐绑在腰间，跳入游泳池，体验迈克尔在海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为了使测试更为真实，荷兰海军将备用油罐扔进海里，试图测试海王星飞机上的雷达成功探测油罐位置的概率。荷兰驻澳大利亚堪培拉大使馆的专员发电报以示自己的苦恼，迈克尔的失踪事件几乎让他停下了手里的所有事务。记者的来电占满了他的电话，他忙碌着为记者办理签证并为运载记者到来的航班发放着陆许可。

州长纳尔逊和女儿玛丽在比亚克作了短暂停留，接待他们的是荷兰军队司令L．E．H．雷泽（L．E．H．Reeser）。雷泽向他们作了当前搜寻进度的报告，包括那些备用油罐的实验。30 分钟后，他们就像迈克尔8 个月前做的一样登上了一架DC-3 飞机前往霍兰迪亚，和另外几个官员进行短暂会面。“我的女儿玛丽和我非常满意荷兰政府为我们提供的帮助，我非常感激他们。”这是纳尔逊在继续前往阿斯马特西南方的马老奇之前的谈话。

“在未亲身到达一处地方之前，你无法在真正意义上理解和体会它”，这句话确为真理。你可以展开想象，但那都是停留在脑海中的抽象概念。无论他们之前如何构想迈克尔在阿斯马特的处境，只有当他们亲临这片土地的上空，这里才开始变得鲜活。之后，他们于马老奇降落。这里广阔无垠、潮湿闷热，充满了原始的味道。

也许，马老奇的确是这块荷兰殖民地西南海岸的行政中心。但在多年报道印度尼西亚和新几内亚的澳大利亚记者彼得·黑斯廷斯（PeterHastings）的口中，它只是个“平坦、丑陋的小型定居点”。黑斯廷斯曾在巴列姆山谷见过迈克尔，甚至在霍兰迪亚和他一起观看过一次夜场电影。他将马老奇描述为，“几条柏油马路……一家勉强能称为酒店的建筑……一条阴郁的大河……一条在旱季可通往澳大利亚边境的土路”。

11 月23 日下午，这个不毛之地的小镇突然迎来了上百名记者以及美国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和他的女儿，以及其他随行人员。

这是焦躁且悲伤的一群人。广阔而难以接近的阿斯马特深处在这里向北150 英里（240 公里）的地方。荷兰人可不希望他们去往那里。

事实上，州长和他的女儿在纽约和新几内亚可看的可知的并无太大区别。

记者们也处于相同的情况，他们的确来到了新几内亚，但除了眼前有限的可视范围外，他们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情，可报道的东西也乏善可陈。他们的眼前只有洛克菲勒一家人：一位站在地球上最荒蛮沼泽边缘的哀伤疲倦且不知所措的父亲，以及迈克尔的妹妹。“表面上，我们到这里报道的是有关搜寻迈克尔的新闻，”黑斯廷斯写道，“实际上，这是一次对洛克菲勒州长和迈克尔的双胞胎妹妹玛丽·斯特劳布里奇的私人悲痛的一次公开参观。”

扬·布鲁克赫塞（Jan Broekhuijse）是荷兰土著事务部的人类学家，他曾被指派参与了加德纳的电影项目。他也飞了过来和州长在马老奇进行了短暂会面。扬·布鲁克赫塞回忆，“他为此事显得异常伤心和心碎。”

这就像一次公开的鞭刑、一次示众。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之一在陌生地理和文化面前无能为力。“平生第一次，”玛丽写道，“我注意到忧愁爬上了父亲的眉头，有时，他会呆坐着凝视前方。”

埃利奥特·艾里索方在一架执行搜寻任务的卡特里娜飞机上连续工作了24 小时。飞机在皮里马蓬补给航空燃料，并继续展开搜寻。

他站在卡特琳娜的舷窗边上，盯着飞机的下方，寻找着一切与迈克尔有关的东西。阿斯马特让他心生恐惧，“这里的海岸线一片凄凉。

肮脏的沼泽似乎与大海边缘融合在一片泥地中，泥地深到可以吞没半棵巨型热带树木。这些树木被无数的河流冲到了大海的边上，河流在南海岸交错横行，就像一个橡胶人的血管。我们见过巨型蝠鲼、双髻鲨、蛇、鼠海豚，和成千上万只鸟。我们的搜寻并不局限于岸边，我们没法将其称为海滩，因为这里没有海滩只有临海。即使迈克尔能成功上岸，那些泥地也很难通过，就算他体能良好也无助于穿越这片低洼地。有人告诉过我，如果有人摔入了这种泥地，在没人帮助的前提下是不能自救的。迈克尔也不例外。”

与这次搜寻相关的报道层出不穷，州长举行了多次新闻发布会，并参加了一次教堂的礼拜。勒内·瓦萨被要求当众讲述他和迈克尔最后几小时的情况，他说道，“迈克尔那好动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和我一样呆坐着漂浮在原地。”

玛丽写道，“瓦萨的紧张也反映了我的焦虑，让我对最后的希望也心生怀疑。我记得当时，勒内的眼睛在讲话时从一个官员瞟向另一个官员。他似乎对这些官员非常顾虑，并未完全给我父亲和我坦白迈克尔的全部真相。”

11 月23 日，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给荷属新几内亚的舰队司令发去了电报：“我能提供巡逻机、载有直升机的改装航母和地面部队……请将你们需要的任何支持毫不犹豫地告知我，我乐意尽自己最大努力为你们提供帮助，并请将该信息转达给纳尔逊·洛克菲勒州长。”

舰队司令回应：“我正在考虑您的好意。”

印度尼西亚利用这次机会提出了反对意见。“印度尼西亚外交部在周五宣称荷兰正试图利用迈克尔·洛克菲勒的失踪事件挑拨印度尼西亚和美国的关系，”《路透社》报道，“荷兰国防部发言人称美国第七舰队准备为这次搜寻提供一艘航空母舰。印度尼西亚外交部发言人认为，他无法理解何事需要动用航空母舰。‘我们理解父亲失去儿子的感觉……从人性的角度，我们理解各方对其提供的帮助。但我们不能理解的是出动航空母舰的行为。’”

印度尼西亚发言人说，如果美国确要派遣航空母舰出行，那就证明荷兰殖民当局没有能力履行他们的职责。

围绕这一事件带来的政治较量俨然达到白热化。11 月24 日，荷兰拒绝了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关于航空母舰的提议。“在咨询过纳尔逊·洛克菲勒州长后，我们达成共识，包括澳大利亚的战斗机和直升机在内，目前已有充足的装备用于迈克尔的搜寻工作，无需增加其他搜寻力量。您的亲切话语和迅速反应在我们这个困难而悲伤的任务中是莫大的帮助。”

尽管洛克菲勒的家人仍抱有希望，但荷兰官员已逐渐相信迈克尔在上岸之前就已淹死——或者，这也是他们希望相信的结果。美联社报道霍兰迪亚的官员已放弃了所有希望。《纽约时报》援引了荷兰内务部长特奥·博特的话：“活着找到迈克尔·洛克菲勒的希望已非常渺茫。我们在现场的人都对当下的形势感到绝望。”此时，迈克尔活着在海面上的可能几乎为零，但洛克菲勒一家仍坚持认为他也许已爬上了海岸。“我是个现实主义者，”州长说，“如果迈克尔从海岸进入了内陆地区，也许，我们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听到他的消息。”

马老奇驻留官埃布林克·扬森支持他的想法：“如果迈克尔顺利上岸，其存活下来的机会将非常大。这里的原住民虽未开化，但他们纯朴而善良，总会为你提供帮助。他们将迈克尔带回家里的可能性极大。”

州长拒绝离开马老奇，他希望停留更长的时间继续他的搜寻。

他称赞东道主“在巴布亚人中激发了如此大的忠诚和情感”。《时报》报道，“原住民争相参加这次搜寻。”当然，这仅是因为荷兰政府希望他们这样说，普兰特尔（博特指示他将迈克尔的失踪转化为荷兰政府的优势）在荷兰海牙（The Hague）给博特发电报，“洛克菲勒对来自荷兰政府的救援和帮助非常感激。在新闻发布会上，他再三强调了对当地政府和官员的深刻感激，因为政府能组织如此多的当地民众参与搜寻行动。他认为这是巴布亚人和荷兰官员关系良好的铁证。洛克菲勒的讲话被诸多电视媒体的记者记录。记者引用了洛克菲勒对政府为其提供无条件帮助的公开称赞，也对我进行了褒奖。”

纳尔逊·洛克菲勒的继续停留收到了成效。11 月24 日，两架澳大利亚军方的贝尔（Bell）47 G-2A 直升机被一架C-130A 大力神飞机（Hercules）从澳大利亚运到了马老奇，并加装了浮筒。它们使用皮里马蓬贮藏的燃料，呈扇形飞往各个村庄和各条河流，沿着海岸线搜寻飞行了90 英里（144 公里）。就像所有扑入阿斯马特的外来者一样，其中一位飞行员迪克·奈特（Dick Knight）上尉回忆“自己什么也没看到，这里只有灼热和荒蛮……这里是禁飞区域，以‘又低又慢’的节奏深入丛林的搜寻行为极其危险。每架飞机都携带7.62mm 自装载步枪，每名飞行员还配有一把9mm 手枪。”

来自一艘荷兰护卫舰的第三架直升机加入了澳大利亚人的搜寻行列。随后搜寻行动迎来了收获：在同一天，11 月24 日，一个红色的约翰逊舷外机汽油罐被巡逻舰“斯内利厄斯”号在南边很远的地方发现。一架卡特琳娜飞机和一架海王星飞机立即赶往该区域。他们将找到的油罐给瓦萨作了展示。瓦萨回答，这也许是其中的一个，但他无法准确确定。

搜寻行动重获新生。玛丽、纳尔逊和埃布林克·扬森坐着一架卡特琳娜飞机飞了几个小时到达皮里马蓬。范德瓦尔穿着笔挺的白色制服领着他们四处参观。纳尔逊穿着白色V 领T 恤、白色短裤、白色袜子和白色鞋子，像是置身于乡村俱乐部。范德瓦尔带纳尔逊去了他的住所小木屋。“这是你的房子？”纳尔逊满面疑惑地问范德瓦尔。他和范德瓦尔站在码头，眼光迷茫地望向大海。不然，他们还能做什么？

他们把卡特琳娜飞机短暂降落在阿曼纳姆凯村附近的河流里，与一些当地人做了简短问询后，他们飞回了马老奇。他们将在那里参与一个媒体见面会。他们的心中充满着希望，但阿斯马特似乎永远难以穿越。直升机、飞机、轮船、大批荷兰官员和记者，甚至美国州长在这里也无能为力。

11 月28 日早晨，在迈克尔从那条木筏游走的9 天之后，纳尔逊飞往霍兰迪亚、比亚克、东京，最后返航回到美国。

作者：【美】卡尔•霍夫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