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贤愚老泪纵横,哽不成声:“师父啊——师父他知道石头……他知道石头的心啊……”史劲抹了把脸,尽量平静些:“日机过后,我又回头找过,可被人冲得东南西北都不认得了,找了两天没找到,日机飞来飞去,不时有机关枪扫射,我才最终逃走,那些日子,我是睡着了哭醒啊。解放后,我到处找你,都绝望了。老天却突然开眼了!”
鲁贤愚说:“我看那条船的手法就惊呆了,分明师父的刀工啊,我脑子嗡嗡响,手抖得拿不稳,一问姓史,我就觉得老天开眼了。但又听说是厂长,还是大学生,心又灰了。但师父的手艺是仿不来的,我不死心,连夜赶做了椅子交兰儿带回。兰儿走后,我这心七上八下,行坐不安,就画了五子棋,跟你下。我这样下了30年了……”史劲握住师兄的手:“我也被那小椅子惊炸了,那个手法只有我们三人会!兰儿又说石头木头,我就有数了!真要谢兰儿啊。师兄你有福,有那么好的女儿女婿!真想不到綦兰是你女儿!”鲁贤愚热切地:“你呢?家里几口人?你是怎么到了这大厂的?又怎么当了厂长?”
史劲又回到了四处逃命八方求生的年代。
史木匠要去大渝市。他把这当作师父的遗愿。一路向前。木工、杂活,什么都做,能糊口就行。在江津一带,找到木工活,一家转一家,盘桓了一段时间,又被推举到大户人家,大户人家找出不少物件让他做,说最后结账。他热饭热菜就满足,也不计较。一天,来了抓壮丁的,这家几个儿子,非抓一个走,户主就把他当儿子交了出去。他随国民党队伍开拔,往大渝市反方向走,这违背了师父的遗愿!他就钻阴沟跑了。也不知颠簸了多久,千辛万苦到了大渝市。城大,事情也多了,他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他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在大街小巷飞,找不到木工活时,就到馆子里洗碗,结识了一些人,有天有个人说你会做木工,城里有个木工作业工会,去投靠吧,会给你介绍活路。他找到木工作业工会,从此不缺活干。1949年11月的一天,他正在储奇门做活,突然满街欢腾起来,说是解放军过江了,他也莫名地跟着激动,挤在人群里他看到了解放军,穿着黄色的军装,有的一个人背四支枪。他不知为什么热浪上涌,眼泪夺眶而出,他跟着群众喊口号,喉咙都喊撕裂了。
大渝,解放了。
渝中区李子坝驻扎着一支部队,紧挨木工工会。这支解放军日后接管了大渝钢铁厂,就是渝钢。解放军接管后,宣传要轧出中国第一根铁路轨道,群众很高兴,很多人捐款,连洗衣婆婆都捐。他觉得口袋里钱太少,饿了两天肚子去捐款。这时渝钢修铁轨招人,包括木工,木工工会送了50人去考,现场操作,留了30个,有他。他二十出头。搭了个货车,跑到涪陵。
涪陵县城已立起许多新房子,师父被炸死的地方已完全分辨不清,他就在街心公园坐了会儿,心里对师父说着话,告诉师父天变了他有饭吃了,脸上一会儿在笑,眼里一会儿是泪。此后,他把被日机轰炸那天作为师父的忌日,有时间到涪陵街心花园坐坐,在旁边小店吃顿饭,摆上三副碗筷。
史劲凭着一手绝好的木工活,在渝钢很快脱颖而出。他心思活络空泛,易受感染激发,一门心思钻技术,竟想出了很多点子。他大胆实施,渐渐地原来全是手工操作的木工车间有了机械化,从小到大,从多到少,一些老师傅认为他年少轻狂:“母鸡都能叼鱼了,水鸟就只能饿死了。”他听不懂,憨笑,一味地请教学习,再钻研实践。成功了就教所有人,慢慢地,大家觉得他做的东西好用,速度快,颇受赞扬。因为胆大心活,厂里但凡哪里的部件出了岔子,都喊他琢磨,他多能琢磨出些门道来,这样短短几年,木工车间的很多操作设备变成了机械化后,其他车间也邀他去搞改造。后来,厂里知道了他。再后来,总厂知道了他。厂长陆梦生对他高度肯定,器重有加,各项荣誉接踵而至。1954年,他被评为全国劳模,受到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接见。这一切,对他是一个过于斑斓的梦,照得他睁不开眼。这是他拼命工作赢来的,他就保持拼命工作的姿势不敢变,他怕梦醒来。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