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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蛮收割》 | 第三部分 再入阿斯马特 23 2012年11月

发布日期:2020-09-22 17:39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随着“塔塔迈劳”(Tatamailau)号越来越靠近阿加茨的码头,码头上的人群也越来越拥挤。人们炙热的身体在太阳下推挤着栏杆。

现在是下午5点,河流、天空、丛林甚至是阿加茨的吊脚楼都在落日的余晖下熠熠生辉。大划艇、独木舟和快艇蜂拥而出,迎接这艘游弋在印度尼西亚巴布亚省海岸的轮船。这艘船每月会来这里两次,对于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它是他们与外界的唯一的联系。

人群中尖叫声喊叫声不断,人们挥舞着自己的双臂。我没买到从提米卡出发的特里卡纳航空公司的机票,被迫在凌晨3 点登上这艘400英尺(120米)长的“塔塔迈劳”号。坐船前往阿斯马特需要14个小时的航程。

我在美国曾多次联系过阿马兹和威伦姆,但都没能顺利联系上。

最后,威伦姆终于收到了我的一条短信,那时,我已抵达了提米卡。

我告诉他,距上次离开这里7个月后,我又入境了。威伦姆说他会在船上与我会合。

船距离码头还有500英尺(150米)远,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一双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威伦姆光着脚,充满激情地站在我的身后。

他想办法登上了这艘还在移动的轮船,并找到了我。“霍夫曼先生!”

他边说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你回来了呀,你竟然还学会了印度尼西亚语!”

在离开阿斯马特后的7个月里,我饱受疑问之苦。

我挖掘而出的拼图块互相契合且契合得很好。再次回忆当年的案发地:迈克尔·洛克菲勒在1961年11月19日早晨从他们的双体船上游出,他身上还带走了两个漂浮辅助物。勒内·瓦萨曾亲眼目睹了他的离开。瓦萨曾说,他们当时距离海岸非常近,虽然有点模糊但隐约可以看到海岸线。我们可以通过海事地平线距离表比对他们当时和海岸线的距离:如果平坦海岸线上的树有50英尺(15米)高,那么,迈克尔距离海岸不会超过9.5英里(15.2公里)。这个距离虽然不近,但不至于远到让一个健康果敢的携带着漂浮辅助物的23 岁男性在温暖平静的海里无法游到海岸。而事实上,迈克尔当时距离海岸的距离可能比这个距离还要近。

奥茨詹内普村拥有漫长历史的暴力传统。这个村庄的一大群男人在11月19日下午从皮里马蓬返航回奥茨詹内普村。维姆·范德瓦尔见证了他们的离去。可以作出简单的推算,他们会在11月20日凌晨抵达尤塔河口。11月18日,迈克尔和瓦萨的船失去动力的海面坐标距离尤塔河口也就1—2英里(1.6—3.2公里)。我还留存有瓦萨在11月19日下午被人们发现时以及11月20日早晨被救起时的经纬坐标。所以,我非常确信迈克尔离开那艘双体船时的位置。

如果他在海水中的前行速度为0.5英里/ 时(800米/ 时),他接近尤塔河口的时间应在11月20日的凌晨。我还留存了11月20日早晨该海岸的潮汐表,尤塔河的水位在那天上午8点达到了最高水位峰值。这意味着,海潮会在迈克尔最疲惫时助推他游向海岸。

大约在同一时间来到尤塔河口的这些奥茨詹内普村人与马克斯·拉普雷在1958年杀死的奥茨詹内普村人有亲缘关系。我不能确定他们和死者存在何种亲缘关系,我能确定的是死者尚未获得复仇。

在过去的10年中,总计有17人(包括男人、女人和孩子)被杀。

其中8人是被猎杀鳄鱼的印度尼西亚人(阿斯马特人视其为白人)所杀,5人是拉普雷所杀。迈克尔之前也曾发现这里有17根比西柱,也许正是为了那17个被杀之人而立。阿斯马特人都是机会主义者,他们通常会选择独身者或未受保护者下手。而迈克尔当时早已筋疲力尽,阿斯马特人此前可从未遇到过如此脆弱的白人。迈克尔曾去过奥茨詹内普村,他们熟悉他的名字,知道名字对猎头行为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范克塞尔和冯·佩吉均认为迈克尔是遭致了谋杀。他们会阿斯马特语,且与村庄的关系密切,他们比常人更了解阿斯马特文化。

冯·佩吉告诉我的所有事情,我都通过荷兰政府和圣心教(范克塞尔和冯·佩吉所属的教会)档案库里的官方文件以及村民们的暗访作了调查,逐一证实(包括佩吉和范克塞尔给政府以及教会写的报告、他们被禁止公开谈论的报告、他们记录的奥茨詹内普村男人的姓名清单、马克斯·拉普雷因奥茨詹内普村和奥马德塞普村之间的暴力事件采取的冷酷镇压)。

然而,尽管范克塞尔和冯·佩吉的态度非常肯定,但他们叙述的都是二手消息。事实上,没有一名被指控者向他们坦白认罪,他们也并未见过任何实质性的证据。索瓦达主教所坚持的观点——阿斯马特人杀死白人之事从未发生——并不能被轻易驳倒。这个问题让我挠心,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范德瓦尔曾拍摄过疑似迈克尔头骨残骸的照片,并将其给法医病理学家鉴定,其结论是这个头骨为欧洲血统的可能性极小。我对阿斯马特越了解,就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如果迈克尔确为奥茨詹内普村人所杀,他的骨头和头骨一定会成为神圣的物品,永不会被迫上交给西方人。事实上,我为那副眼镜开了1000美元的价钱,最终得到的依然是赝品,这在阿斯马特可是一大笔财富。我很确定,迈克尔·洛克菲勒的头骨和骨头绝不会出现在荷兰的任何博物馆中。

接下来,我开始思考可靠性问题。阿斯马特人是专业骗子,他们依靠骗术获得对敌人的优势,依靠骗术迷惑并安抚鬼神。他们根据白人想听的话而捏造出的故事不胜枚举。食人是犯罪之极,是最严重的罪过,也是最不人性的行为。也许,传教士乐于相信阿斯马特人杀死迈克尔并吞食的事件,因为这将有助于他们说服政府在这里布道具有极强的迫切性。范克塞尔和冯·佩吉是基于这样的情愫,才如此坚定怀疑迈克尔被杀事件的吗?

我也许在主观上也希望迈克尔遭致奥茨詹内普村人杀害是事实的真相。因为只有证明了它是真相,才不会有违阿斯马特人在我们传统印象中的野蛮和可怕。因为只有证明了它是真相,才能印证人类学家加纳纳特·奥贝耶塞凯雷(Gananath Obeyesekere)常挂在口中的食人族谈资——我们需要相信这些人的存在。迈克尔是如此地富有,他的家族是如此地强大。我们从一种偏激的角度看问题:最有权势的美国望族的子孙也依然难逃一无所有的野蛮人的杀害和吞食。也许,所有这些让范克塞尔和冯·佩吉心生怀疑的暗示本就存在于他们的脑海,是他们主观偏见的投影。又或者,这是其他村庄的阿斯马特人编造的故事。

冯·佩吉最初的报告来源于奥马德塞普村,这个村庄正是奥茨詹内普村长久以来的传统敌人。也许这个故事的流传正是为了让奥茨詹内普村陷入麻烦。事实上,迈克尔游泳到海岸虽存在可能性,却极为困难。如要顺利抵达海岸,迈克尔必须在24小时内在海水中游行6—10英里(9.6—16公里)远的距离。他要对抗巨浪给他带来的障碍,穿过鲨鱼出没的水域。尽管成功上岸存在可能性,但这仍是一场意志与体力的较量,还需要一些运气。

奥茨詹内普村和皮里恩村人在我面前的否认也令我对可靠性问题展开了思考。当然,他们从未直接否认过,但他们反复告诉我,他们对此毫不知情。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此事过去50年了,曾经的犯事者早已逝去,为何他们的儿子柯凯和塔佩普不爽快的承认?

从食人族文化看,迈克尔被谋杀似乎具有合理性;从以上的可靠性思考,迈克尔被谋杀似乎也存在疑问。就这一问题,我向佩姬·里夫斯·桑迪寻求了帮助,她是宾夕法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Pennsylvania)的人类学家和荣誉退休教授,以及《神圣的饥饿感》(Divine Hunger )一书作者。我读过《神圣的饥饿感》,这是一本关于食人行为的重要著作。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她的居住地和我只有1 小时的路程。于是,我们在这之后共同度过了一系列的漫长时光。我们一起检查报告、证据、笔记,以及所有与阿斯马特有关的人种学和人类学文献。桑迪也为索瓦达考虑的阿斯马特人此前从未杀过白人的问题感到困扰。但我们都很清楚一件无可争辩的事情:所有的阿斯马特人都“知道”奥茨詹内普村人杀死了迈克尔·洛克菲勒的这个故事。此外,奥茨詹内普村和皮里恩村人自己也在多个场合陈述过:他们杀死了“他”,只是他们口中的“他”是“一只鳄鱼”。

如果迈克尔是因为淹死或者被鲨鱼吞食而没能上岸,他们又何以会编造这样一个具体且前后一致的故事。如果奥茨詹内普村人在11月20日的早晨在尤塔河口并未看见迈克尔,那么与冯·佩吉或范克塞尔的每次对话、每个故事和每个细节都是谎言。这似乎也很难说通。尽管这些报告和调查叙述的细节略有差异,但故事的大体框架在50年前和50年后并无差别——这场谋杀案的参与者有芬、佩普和阿吉姆;有人用矛戳了迈克尔;杀戮发生在亚沃尔河,那是一个安静、隐蔽的地点,甚至今天都具有神圣的力量;关于短裤的描述是一个尤其突出的细节;还有明确是芬拿走了迈克尔的头颅的具体指向。50年前,冯·佩吉和范克塞尔报告迈克尔的头骨被埋在了丛林中;50年后,阿马兹告诉我,迈克尔的头颅被埋在了丛林中的一棵树下。

编造一个谎言且能维持半个世纪之长,显然不合常理。相反,一个简单且直接的事实更加可能也更符合逻辑。这个事实就是:迈克尔游到了岸边并与奥茨詹内普村人相遇,奥茨詹内普村人为了平衡拉普雷对他们村民的杀戮而杀死了迈克尔。

所有人被范克塞尔问询时都说他们那天早上在海上看到了某些巨大而不寻常的东西。桑迪提出,这个故事在阿斯马特和阿斯马特人中存在了如此长的时间,一定有它存在的原因和事实根据。

“阿斯马特人,”她说,“在试图向我们传达一些信息。”

在桑迪看来,案件的重点不是迈克尔·洛克菲勒是否为阿斯马特人所杀,而是案件的本身恰巧揭示了阿斯玛特人确有猎杀行为。

即便阿斯马特人没有杀死并食掉迈克尔·洛克菲勒,他们也具备这样的杀人动机甚至渴望这样做。杀死白人,甚至可能是他们多年来的期望。桑迪提到,村民给范克塞尔陈述自己的记忆时,多次提及他们看到了一只鳄鱼。为什么是鳄鱼?鳄鱼在阿斯马特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鳄鱼代表着“食人者”,被刻进了这里的几乎每根比西柱的底座。

桑迪认为,如果这些村民从未遇见过迈克尔,仅靠凭空编造来维持这个时间跨度超过50年的谎言实在太牵强。桑迪推测,还存在另一种可能,“阿斯马特人近距离看到了迈克尔被鲨鱼或鳄鱼猎杀或者溺水于海中,其尸体被冲上了海岸。而他们的心中却无比渴望此事为他们所为。事实与虚幻、现实与鬼神世界的交织,在阿斯马特是常事。”桑迪认为,这种理论解释了阿斯马特人的杀白人或者渴望杀白人的动机。这也与他们的本土文化相符合:部落民众试图重寻力量以确立自己的影响和地位。白人干扰了他们的文化,像阿吉姆和芬这样曾经强大的男人可借用此事宣扬自己的强大,他们可以说是自己猎杀了白人并获取了他的头骨。

在过去的50年中, 传教士曾记录了几起船货崇拜(Cargocults)的例子(多个阿斯马特村庄发生的暴动)。人们宣称自己拥有了超自然的力量,能创造富裕白人的烟草和其他物事。他们的传统信仰因为与现代世界的接触被奇怪地扭曲了。其中一个最突出的例子是,1996年尤尔村的27岁男人到神父的贮藏室偷烟草、衣物和钱财。他将偷来的物品分发给尤尔村的其他人。他告诉村民,他从“大地之主”那里得到了这些物品,大地之主给了他一把神秘的钥匙,能打开地上的一个洞穴。每个信仰“大地之主”的人最终也将变为白人,拥有丰富的货品。当神父抓住那个男人时,他和他的跟随者已成为了村庄里最有权势的人物。先不论“杀死”迈克尔这件事的真伪性,至少,它能让少数几个男人快速提高他们在村庄中的地位和权力。

回到西方世界,迈克尔的家人在他失踪几月之后就启动了必要的法律程序宣布了他的死亡。他们迅速行动将迈克尔在阿斯马特收集的一切物品运回纽约的博物馆——总计接近500件物品。1962年的一份保险鉴定,为其估值为285520美元。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价值超过25万美元的展品,仅用了一点鱼钩、鱼线、斧头和几包烟草换得。这些物品的创造者们既是天才也是文盲。作为今天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迈克尔·C.洛克菲勒厅的核心展品,它们吸引了大量游客的到来和无数投资。2012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接待了600万人次的游客。每张门票的标准价格为25美元。如果每名游客每次平均需要支付15 美元的门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仅在2012年就获得了9000万美元的收入。迈克尔视基纳萨皮奇为阿斯马特人中最好的艺术家之一,他雕刻的那艘独木舟陈列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显著的位置,但这位艺术家的孙子却只能在阿加茨的阿斯马特博物馆光脚扫地。在我将这些故事告诉他之前,他丝毫不知道那艘独木舟得到了何种待遇。如果,人们知道这些无价的展品仅由几包烟叶和金属丝从文盲的村民那里收割而来,人们一定会大呼不公并要求对文盲的村民作出公平的补偿。

1962年9月,迈克尔事件案发1年之后,原始艺术博物馆在纽约举行了一次惊人的展览。展览在博物馆对面一个特别建造的临时展馆举行。新闻稿里写道,这次展览是为了唤醒阿斯马特的生命。

核心展品是迈克尔收集的比西柱。“某名阿斯马特战士被敌人杀害后,人们会举行一次比西仪式致敬死者并激发复仇心。”(复仇细节在新闻稿中并未提及)“在这种仪式持续几天之后,一根高20英尺(6米)、精心设计、雕有人像的比西柱被雕刻而出……随着战鼓声和吟唱声,这根比西柱就被竖立在举行仪式的屋前。几天后,比西柱会被搬运至村庄周围的西米林里。在西米林中的比西柱会很快腐烂。据阿斯马特传统,受害者的灵魂随着比西柱的腐烂进入西米棕榈,随后进入了食用西米的人的体内。”这篇新闻稿的公开版本删除了任何提到真实复仇、报复、杀戮或食人行为的文字。

这次成功的展览收获了巨大的反响。博物馆的“会员、宣传和出版委员会”在1963年2月报告,“有关这次展览的相关报道出现在了超过600份新闻和杂志上。影响了总计30000000名读者,这一纪录已创造了相关行业新闻的发布极限。”

为了在展览前对一些展品作鉴定,博物馆在1962年5月写信给居住在皮里马蓬的范克塞尔,希望他能协助此项工作。此时正值范

德瓦尔在阿斯马特展开迈克尔案件调查期。这封信并未寄到范克塞尔的手里,因为范克塞尔已回到了荷兰,范德瓦尔接替了他的工作。

范德沃弗神父收到了这封信件,并于当年6月给博物馆作了回信。

这是一次怪异的通信。巡逻官范德瓦尔在范德沃弗的帮助下,正驻扎奥茨詹内普村展开迈克尔案件调查工作,但范德沃弗在给博物馆的回信中并未作丝毫提及。同样怪异的是,还有一封范克塞尔本人在1974年写给博物馆的信。在信中,他索求一本由博物馆在1967年出版的图书《阿斯马特:迈克尔·C.洛克菲勒日记》(The Asmat:

The Journal of Michal C. Rokerfellar )。他对迈克尔的失踪感到痛惜,并在信中提到了“悲伤的往事”,但他并未提及自己认为迈克尔死于谋杀的事情。可此信邮寄出后就石沉大海。

洛克菲勒家族私下是否知晓并怀疑迈克尔案件的真相,人们不得而知。在荷兰政府的档案里,存有一些当年纳尔逊·洛克菲勒发给荷兰不同官员并感谢他们付出努力的电报和信件。一份荷兰驻美大使发给荷兰政府的电报,询问迈克尔被杀的传言是否为谣言。荷兰外交部长约瑟夫·伦斯对其进行了回复——所有的传言都经过了调查,皆为谣言。还有一些洛克菲勒的律师与荷兰政府之间交涉的信件。律师要求荷兰政府回顾之前的迈克尔搜寻行动,并给出有可靠性的结果。目的是让美国法院宣布迈克尔的官方死亡原因为溺死。

美国法院最终于1964年2月1日正式宣布了迈克尔的死亡消息,并将迈克尔的资产评估为660000 美元。还有一封由律师事务所写给荷兰驻纽约总领事的信。洛克菲勒的律师威廉·杰克逊(WilliamJackson)在信中写道:“你们如能提供任何荷兰政府官员在新几内亚寻找迈克尔·洛克菲勒的搜寻行动所作报告的正式认证副本,将会给我们带来极大帮助。”但没有任何痕迹表明,荷兰政府与洛克菲勒家族及其律师之间的通信提到了迈克尔被奥茨詹内普村人所杀的事情。荷兰政府对迈克尔的死亡事件展开的秘密调查也丝毫没有提及。荷兰政府和天主教教会在公开或私下的场合都保持了沉默,即使他们与迈克尔的家人保持着密切的通信。至少20世纪60年代,纳尔逊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怀疑迈克尔死于溺水。

1974年,纽约的一个杂志编辑米尔特·马克林(Milt Machlin)出版了《搜寻迈克尔· 洛克菲勒》(The Search for MichaelRockefeller )。该书讲述了一场徒劳的搜寻。一个神秘的澳大利亚人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的某日出现在了马克林的办公室。他称自己是大洋洲偏远岛屿工作的走私贩子,并称自己看到了迈克尔,他还活着。他沦为了特罗布里恩群岛(Trobriand Islands)某个部落的人质,那里距离阿斯马特仅有1000 英里(1600公里)远的距离。此后,马克林展开了搜索迈克尔的计划,并著书记录了自己搜寻迈克尔的细节。马克林的搜寻始于1969 年。在该书的结尾,马克林记录自己追踪到了1962年初泄露给媒体的那句原始谣言,并发现了范克塞尔在荷兰的居住地。范克塞尔给他讲述了自己知道的故事。马克林又派遣了一个助手,去阿斯马特对原住民作采访。或许在当时这些资料尚处于保密期,或许是因为他没有亲自前往,马克林的这次调查成为了徒劳。他没看到任何来自荷兰政府或天主教会的文件;没看到拉普雷的报告;没找到冯·佩吉或范德瓦尔;甚至没看到范克塞尔的原始备忘录。迈克尔成功上岸并遭致杀害的观点成为了一个不安分神父的瞎猜。马克林出版的书缺少有力证据,报告文件也不多,可信度很低。此后,马克林曾给洛克菲勒家寄去了一封信,阐明了自己对迈克尔案件的想法。洛克菲勒的律师给马克林寄了一封例行回信,除了表达感谢外并未提及任何其他事务。

纳尔逊·洛克菲勒成为美国副总统后不久,在与澳大利亚总理高夫·惠特拉姆(Gough Whitlam)在白宫的一次会晤中,他公开感

谢了澳大利亚政府在迈克尔搜寻行动中为其提供的帮助。《纽约时报》

曾作过这样的报道:“惠特拉姆先生谈起这次失踪事件还未解决时,副总统说:‘我相信贵国政府——人很难在海浪的冲击下在海中游行12英里(19.2公里)。’”

再看看弗朗克·蒙特(Frank Monte)的故事。作为澳大利亚私人侦探,蒙特在他的回忆录《间谍游戏》(The Spying Game )中宣称,“在纳尔逊于1979年去世之后,我接受了迈克尔的母亲玛丽·托德亨特·克拉克·洛克菲勒(Mary Todhunter Clark Rockefeller)的委托,调查迈克尔被杀的谣言。她之前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但多年来一直被她的前夫阻止。”这个追名逐利、攀龙附凤的私家侦探并未作出实质性的突破。他对此事件的描述缺乏证据和力度,充其量是事实与虚构混杂的炒作。他也许研读过这个案子或者找到过一些文件和新闻报道,因为他引用了大量的关于营救瓦萨的细节。但对该案件的重要线索,他却一无所获。他写道:“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重要的记录消失了。洛克菲勒通过他深厚的人脉……销毁了任何有关他儿子失踪的文字或报道。他可能雇了很多人四处搜查文件,去除了与这次失踪相关的任何信息。”

这显然是假话,是编造的谎言。事实上,我找到了数以百计的电报和备忘录文件。

蒙特接着讲述了一个故事。故事中,他将自己前往迈克尔被杀的那个村庄的狂野旅程与一帮血腥的印度尼西亚军人联系起来。他们在一个来自奥茨詹内普村的向导帮助下,进行了一场持续数周的库尔兹式行军。他们深入内陆,留下了一条尸体组成的小路。事实上,这都是他的胡乱编造。他混乱地标注这里的河流和地名,他笔下的村民都穿着阴茎鞘(事实上,阿斯马特人并不穿阴茎鞘)。他还写到他们拖着橡皮筏穿越沼泽。这和阿斯马特的实际情况完全不符,这些细节说明他到的地方不是阿斯马特而是科罗威(Korowai)部落。

科罗威人没有什么艺术品,他们住在河流的最上游。他们从未接待过迈克尔,迈克尔也从未去过那里。蒙特的结论:“迈克尔在夜深人静时和族长儿子试图偷走神圣的装饰着头骨(比西柱没有头骨)的‘图腾柱’。行动失败后被族人抓住并杀死,他与族长儿子具有同性恋关系。而瓦萨及那艘倾覆的双体船只是为了掩盖真相而捏造的故事。”这是个荒唐的说法。

我在第一次前往阿斯马特的旅行之后,曾试图联系迈克尔的双胞胎妹妹玛丽·洛克菲勒·摩根(曾用名玛丽·洛克菲勒·斯特劳布里奇)。通过一个朋友,我开始与一个嫁给洛克菲勒家族高层的女人通信,希望她能介绍我认识玛丽。那个女人同意与我在纽约共进午餐。虽然在我们之前的通信中她总是表现得热情洋溢,但我们会面时她与她的丈夫一直交谈着别的话题,并未给我提供任何帮助。

因为迈克尔事件是这个家族不愿谈论的事情,至少不能公开谈论。

2012年5月,玛丽出版了一本回忆录,《以终为始:双胞胎哥哥的失踪和我的疗伤》(Beginning with the End: A Memoir of Twin Loss andHealing )。这本回忆录忧伤而文雅,叙述了她为从迈克尔的死亡中恢复过来付出的长久的努力。正如书名所示,迈克尔在阿斯马特的失踪不过是本书的开头。她写道:“迈克尔成功上岸,被阿斯马特村民发现、俘虏并杀害的谣言流传了40年,甚至今天还在流传。这些谣言给他人的想象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让小说家、剧作家、电影制作人和高风险旅游生意人大发其财。这些推测在实际上缺乏有效证据的支撑。从1954年起,荷兰政府就颁布了部落战争的禁令,并严令禁止为部落重要人物死亡进行猎头行为。1961年,我们得知部落战争和猎头行为并未完全根除,但已很少发生。基于强劲海流、涨潮的潮水、汹涌的流水,以及迈克尔距离海岸有10英里(16公里)的游泳距离考虑,所有证据都对迈克尔难以上岸并溺水于海中的观点提供了支持。”

我给玛丽写了信。在信中,我提出愿意与她共享我多年来的研究,但并未得到回应。作家彼得·马西森与玛丽关系密切,并给她的书写过荐语。他告诉我,“这个家族拒绝相信除了他淹死之外的任何故事版本。”

我拥有的都是一些公开文件。我能找到这些文件,洛克菲勒家或其他任何人也能找到。我还知道,他们从未与冯·佩吉或范德瓦尔交谈过,而我找到了他们且没费多少工夫。这只能说明,洛克菲勒家从未试图找过他们。

要么是玛丽和她的家人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刻意回避,要么是她和她的父亲离开马老奇后不愿回首,只想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无论哪种情况,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从未做出主动的积极调查。如果我的小孩或兄弟姐妹失踪,且有谋杀的谣言流传,我一定会调查清楚、刨根问底。我会学习那里的语言,亲自勘察案发现场。讽刺的是,拥有巨大财富和资源的家庭对他人试图破解迈克尔死亡之谜的努力报以讥讽态度,甚至指责人们利用他们家的名声牟利。我越了解阿斯马特,就越忍不住想象留在阿斯马特宇宙中的迈克尔。他和那些曾经死去的阿斯马特人并无区别。他的同胞家人不能将他推向萨凡,推向海那边的大陆。因为他的家人并未全力寻求结案,他的案件难以定性,留言和推测仍在继续。洛克菲勒家中,只有迈克尔的父亲和玛丽去过阿斯马特,簇拥在他们身边的是一大批荷兰政府官员。他们在那里仅仅停留了几个小时的时间,这点让我难以接受。

带着一系列烦人的问题,我知道,我必须再回阿斯马特。第一次阿斯马特之旅花费了我2个月的时间,其中大部分时间奔波于各地之间。要么是在阿加茨等待安排,要么是在河流上巡航,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从宏观上和整体上更加深入地理解阿斯马特。我曾2次前往奥茨詹内普村和皮里恩村,第1次拜访只有24小时,第2次拜访也仅持续了4天。阿马兹曾将柯凯带到了阿加茨,但那是一次紧张勉强的会面。和柯凯一同前来阿加茨与我见面的贝亚图斯·尤塞恩告诉了我佩普杀死迈克尔的经过。尤塞恩是佩普的侄子,他的父亲是佩普的弟弟且曾娶过一个比瓦海村的女人。尤塞恩在比瓦海村长大,他能讲这个故事是因为他并非奥茨詹内普村人。不过,这也意味着,我仍然没有得到有关奥茨詹内普村的任何人以及任何形式的坦白。

我在整个阿斯马特的调查过程当中,随时都被随行人员簇拥着并依赖着他们。阿马兹或亨娜充当我的翻译,威伦姆和助手为我安排食物、后勤和住宿。他们就像某种过滤装置,成为我和阿斯马特之间的中介体。我无法确定他们对话的真实内容,无法确定自己的提问他们是否准确翻译了。我也许犯了自己批评洛克菲勒家时的同样错误——过于自信地认为,仅凭几个小问题就能轻易挖出他们最深的秘密,急于求成。毕竟,迈克尔·洛克菲勒的故事并不简单。

它是一个与谋杀相关的传说,一次恶毒、血腥的犯罪,甚至触犯了糟糕的食人禁忌。阿斯马特人明白,这是一种在我们西方人眼里无法接受的行为,这是一种会将他们从未见过的轮船、飞机、直升机和警察带入他们世界的行为,这是一种他们今天皈依的天主教神父和教士视作耻辱的行为。如果迈克尔真为他们所杀,这个秘密会被永远深埋。该案件疑似罪犯的儿子们都很害怕。他们害怕鬼神、上帝、印度尼西亚军方和警察,他们害怕美国以及洛克菲勒家族。在他们眼中,这个家族有责任对他们死去的成员复仇。

要解开迈克尔·洛克菲勒之谜,必须先了解并解开阿斯马特之谜。我不能依靠翻译、向导、厨师为我过滤,我必须学会他们的语言,我必须更深刻理解阿斯马特的生活。深刻理解绝非在这里的村庄作短暂停留或从某本记述阿斯马特文化的书籍或论文得到。我计划去奥茨詹内普村或皮里恩村找一个家庭,与他们共同生活一段时间(至少1个月)。如果可能,最好是被范克塞尔点名的某个男人的儿子组建的家庭,年长一点、权势更大一点的更好。奥茨詹内普村佩普的儿子塔佩普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尽管他平时少于言语,但当他在场时,其他人总会闭嘴。柯凯也不错,他在迈克尔失踪时已出生且目睹过拉普雷对奥茨詹内普村的袭击。阿马兹说他曾是这里的头领,与东鲍伊有着亲缘关系。范克塞尔的报告中曾提到东鲍伊拿走了迈克尔的眼镜。我一直有个狂野的梦——我渴望几周后他们能向我坦白,带我步入丛林并给我展示迈克尔的头骨,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现实中,我希望自己至少能真正了解这个村庄:认识这里的人、了解他们的亲缘关系、知道拉普雷所杀者为何人,他们与范克塞尔和冯·佩吉报告里提到的人又具有何种关系。我想聆听他们的故事,更清晰地理解蛇、鳄鱼和鲨鱼在他们世界中的意义。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档案中,我复印了迈克尔首次到奥茨詹内普村旅行中拍摄的照片。这些漂亮的黑白照片记录了披着狗牙和猪牙的赤裸的男人,男人们与雕刻品以及迈克尔买下的华丽比西柱的合影,男人们聚集成群在河里划桨在屋子里敲鼓的合影。迈克尔与杀他的那些人相识吗?他拍摄的照片中有犯案者吗?我打算将这些照片给村里的人看,让他们辨认范克塞尔报告里点名的男人。或许,我可以找到那些柱子是为谁而刻的答案。

我迫切地渴望知道,自己心中构想的故事会分崩离析还是更为坚实。

我再次回到了阿斯马特。轮船距离码头越来越近,威伦姆拿起我的包,拖着我穿过人群,沿着跳板走到了他的大划艇上。与上次相比,我对这里的环境熟悉多了。现在,威伦姆学会了说少量的英语单词,我也能说少量的印度尼西亚语,这种语言正迅速替代本地的阿斯马特语。此前,我们虽然也相处了很长时间,但威伦姆和我之间的交流非常困难,时常采用打手势和面部表情作沟通。因此,回到华盛顿的家后,我刻意找了一个印度尼西亚语老师学习,努力学习这种语言。与其他语言相比,印度尼西亚语相对简单。在我二次前往阿斯马特时,虽谈不上语言流利,但已获得了长足的进步。

威伦姆启动引擎,我们飞快地向镇中心驶去,我们叽叽喳喳像老友一样聊着——无需翻译,就像掀开了一层厚厚的面纱。

威伦姆和我穿过阿加茨的破烂的步道,前往酒店。一切是那么的相似,又是那么的不同。人们认出了我,向我挥手说,“嗨,你回来了!”我也回应了他们,这次用的是他们的语言。7个月过去了,酒店的前台仍记得我。威伦姆坐进了我的房间,我给他讲述了自己的计划。

“柯凯就在阿加茨,就在这里!”他告诉我,“明天,我会找到他,并带他来你的酒店。”

我们握手告别。他离开时,夜幕降临,天空像漏了个口子,大雨倾盆而下。我在雨声中入眠,蚊子在耳畔嗡嗡叫起。

我醒得很早,天刚破晓就出了门,芳香的空气让我感到惬意。

步道上都是水坑,水汽蒸腾。我在码头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我恍然识别出他就是柯凯。他也认出了我,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充满了野性。阿加茨挤满了来自群岛各地方的印度尼西亚人,以及贫穷的阿斯马特人。柯凯有着那种我忘记了的汗臭和烟味。他光着脚,头发乱糟糟地一丛丛竖起,他的鼻中隔洞足有硬币般大小,胸前挂着一个装饰了密密麻麻的凤头鹦鹉和鹤鸵羽毛的编织袋。他黑棕色的双眼来回扫视,仿佛要将一切尽收眼底,不放过一丝地方。

很少有西方人来阿斯马特,反复前往此地的西方人更是稀少。

通常情况是,他们来到这里拍下照片就匆忙离开且一去不回。而我,又回到了这里。我可以嗅到一种新的感觉。我以前从未见柯凯笑过,现在他带着微笑。我们可以直接对话了,我问他最近都在干什么?

打算何时回皮里恩村?

“我来看我的儿子,”他说,“我不确定自己何时回去。我需要船,但我没有钱。”

这在我看来,是个不错的消息,虽然它也许并不真实。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我想去皮里恩村待1个月,可否与你同住?可以吗?如果可以,我们同行,让威伦姆带我们前往。”

“我的房子? 1个月……”,后面的话我没听懂,他沙哑的声音含糊不清,语速太快。

“威伦姆会找你,”我说,“他会带你去我住的酒店,我们再详谈。”

他转过身,走远了。

几个小时后,他和威伦姆出现在了我的住处 。威伦姆和我的交流很流畅,柯凯则稍显困难。印度尼西亚语毕竟不是他们的第一语言,他的口音有点别扭,他似乎并未察觉到和我说话时需要适当放慢语速。我再次重述了自己的请求——我可以跟他在皮里恩村同住1个月吗?

“没问题,”他说,“我们可以在他家里同住。”

“可是,他吃什么呢?”柯凯看着威伦姆说。

“入乡随俗,和你们一样。”我说。

“西米?”他说。

“是的,西米。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我说。

“我去商店。”威伦姆说,“我会买些大米、方便面、咖啡、糖和烟草。”

就这样说定了。柯凯并未细问我此行的目的,因为我之前告诉过他,我想要了解阿斯马特的文化,学习这里的语言、雕刻艺术以及这里的一切。尽管上次会面时,我提过迈克尔的问题,但今天我并未提起。我递给威伦姆一叠钱,包括租船的定金和购买食品的100美元零钞。这次,我带了一个卫星电话。我告诉威伦姆,我打算回去的时候会提前给他打电话。如果他在3周半后还未接到我的电话,可直接过来接我。我们计划在第二天早上6点动身。

作者:【美】卡尔•霍夫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