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劲像蘸饱了墨的毛笔,情绪“滴滴答答”直往外溢。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快乐。
每月一次厂长书记工作会。各厂汇报上月工作、谈下月规划,大家倾听和参与,群策群力。这天开会前,史劲凑向鲁綦兰:“綦兰啊,兰儿很可爱呢。”鲁綦兰苦笑:“哎,从小没管她,成混世魔王了。可让您见笑了。说起来也是我们对不住孩子,疏于管教啊。”“你这一检讨,老少都不是了。可不能这样。你这是对孩子不满意啊,你是按你的标准要求她呢。我看她蛮好。”说话间开会的人陆续到了。
外面,祝兰在花园里钻进钻出。一满头银发的老人在修枝打叶。祝兰凑上去:“老爷爷,你老剪老剪,让它长不好吗?”“剪了才长得好呢。”“你的使命是剪花?”“使命?哈哈——对对,我的使命是剪花,老园丁。”“哦,老园丁好玩,不像史爷爷他们成天开会,说来说去,乱七八糟。”“说来说去乱七八糟?哈——”正觉有趣,却见她腰一猫隐进万年青。老人抬眼,只见鲁綦兰他们从办公楼出来。他帽檐一扣,冲花丛中的祝兰挤挤眼,低头剪枝。待一行走远,祝兰兔子样跃出,“嗖”地窜楼上去了。一会儿出来,手上捧着个木雕,史劲护送着,双手一个劲儿地搓,恨不能要伸到下面去接着:“拿好了,啊!摔坏了外公可要心疼,他老了,没力气做了。”祝兰不服气地一歪头:“外公才不老,老园丁老。”“老园丁?”老人在冬青丛中朗声大笑。史劲疾步走过去接花剪:“陆老,您今儿又剪半天了,可别累着。”祝兰说着“再见”跑远。陆梦生望着她的背影:“谁家孩子?怪有趣的。”“鲁綦兰的女儿,放农村父母家,才接回来。”“难怪看到她就躲。孩子都不待见父母。”又回头看史劲:“但怎么说有孩子总是好的,你啊,孙子都该这么大了。”“哈哈,理论上是!”凑拢,罕有的神秘淘气:“陆老,去我家喝两盅?我窖了点好吃的。”陆梦生两道寿眉飞起来:“走走,非吃不可!”史劲的家在“工人新村”。一栋三层楼房,史劲在底楼。算起来他在此住了20多年了。劳模楼、专家楼、领导楼,这些待遇象征的楼房他都有格住,可他说单身汉房子宽了冷清,坚持不去。他家乱,却乱得有理,每件东西都很自信地待在那儿。尤其与别的单身汉不一样的,屋里没汗味袜子味剩菜味杂糅的气味。陆梦生在渝钢去的单身汉宿舍多了,像史劲房间这样凌乱而干净的少见。或许,这就是让他亲切放松的缘故吧,那感觉像什么呢?对的,像自然界,任何一个你愿意待一会儿的自然界,河边、草坪、山坡、沟壑,一切。
陆梦生犹记得史劲原来的房子,大有特色。那时他还是渝钢厂长,刚认识属下机修厂这个叫史劲的小青年,知道他埋头搞革新,一些小发明应用于生产中,大大提高生产效率。周末习惯到各厂转悠的他,转到了机修厂,随口问起史劲。几个当班小伙受宠若惊,热心地簇拥他去史劲家,津津乐道地介绍史劲自建的房子,仿佛也是个了不起的发明。陆梦生被带到厂后面的山坡上,只见一间奇怪的房屋随坡就势而又万分和谐地耸立在坡地上,他惊呆了,那是一栋用废旧炮筒弹壳砌的房子。那是些从前方战场收来作炼钢材料的,多得一时用不了,居然有人用来造了房子?陆梦生万分诧异地走进去,里面别有洞天,大约七八平米,靠里墙几根木架简单结实地支成一张单人床,被子叠在床尾,床单拉得平顺。另一面墙上有一排铆钉,挂着衣服毛巾之类。墙角有一口各色木板钉的箱子。箱子盖没合拢,被里面的书顶开。盖子上还堆着一堆书,地上有块两米来长一米见宽的毡子,毡子上堆满工具、材料什么的,墙角一个马镫似的架子。屋里最体面的,是一张厚薄不匀颜色不一的木材做的桌子,看着不厚重,却因一种适度的比例,显出十二分的笃实来。史劲正俯身在桌上捣鼓什么,浑然无我,喊他几声也未应,有人过去拽他,他立起来,待看清来人,呆了。陆梦生仍四下环顾,点着头自顾自地说:“炮弹壳用来搭房子。”“我,我,陆厂长,我看太多,一时用不了,换个样式堆放,不会有损耗。炼钢需要直接从房子上取,说拆就拆。”史劲满面通红结结巴巴。陆梦生大笑,回头指点着他:“你啊,不但会搞发明创造,还是个充分利用闲置资源变废为宝的人才呢!”史劲才缓过劲儿来,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嘿嘿”笑。“夏天不热?”“通风系统比较完善。”
史劲指指窗又指指屋顶几个斜孔,有阳光从斜孔打在墙上,煞是好看。“我说这玩意儿?”陆梦生敲敲炮弹壳,发出闷闷的金属声。史劲憨厚地:“不热。白天在厂里,晚上回来热都散尽了,凉快。”然后搓着手请陆厂长坐。靠窗两把椅子,朴实、精巧,灵活、稳重,这些截然不同的感觉竟都可以找到,陆梦生坐进去,只觉十分熨帖。陆梦生的岳父是汉阳铁厂有名的木匠,岳父说过,明代的椅子简洁舒服,角度奇巧,曾做过两把。史劲做的椅子竟接近于那种风格,陆梦生暗自称奇。那天,陆梦生与一群年轻人谈了很久,兴致很高,走时一再称赞那把椅子,史劲要送给他,他爽快地接受了。
时间真快啊,那夹杂着惊骇、激动、不安和喜悦的呆愣的年轻模样,还历历可见,眼前的脸却是两鬓斑白刻痕满布了。只是笑容没变,仍然憨厚简单,跟他这屋子一样,随随意意,却永远干净清爽。陆梦生觉得自己真老了,不时闪回些回忆。他收住神,把自己踏踏实实放进椅子里,周身舒泰。他拍着扶手说:“这椅子做的,是怎么坐怎么舒服,背啊腰啊腿儿啊,都服帖了。而且经用,你送我那把,这么多年了,榫头都没松动,功夫是真实不虚的。”他坐的就是当时“弹壳屋”剩余的一把。史劲当了全国劳模那年,理应搬进厂里专门为劳模修的劳模房,他不去,答应搬进工人新村,也迟迟不搬。后来,他到北京参加全国劳模代表大会回来,惊骇地发现他的“家”不见了,原来家的位置被夷为平地,恍然间,他眼前出现了师父所在的东家院子被夷为平地的情形,心一下空了。他恐惧任何变化。这时,一群人簇拥过来,他惶惶然被推到工人新村,一楼一间屋门头挂着大红花,陆梦生站在花下迎接他:“欢迎我们的劳模归来。你为渝钢争了光了,全国各地的钢铁厂都来学习你搞的机械化!”史劲感动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这间屋,他住进去再没挪过窝。
史劲已往桌上排出香肠腊肉咸蛋腌菜,陆梦生眼花缭乱,欠起了身子直凑到桌前去闻。史劲特别满足,边斟酒边说:“来,陆老,今天您呐,好好喝一盅。我一直惭愧没请您吃点像样儿的,今儿终于遂了愿了。”陆梦生惊诧地望着那一桌子杯盏碗碟,操起筷子每个碗里挑一嘴:“嘿,你啥时成殷实户了?这一手可比木匠活难。”“嘿,不瞒您说,我现在也是有人照顾的人了。”陆梦生筷子举在空中,瞪大眼睛,凑前要看真切些:“真的?好事儿啊大好事儿啊,可不该揣着才说。”史劲愣了一下笑起来:“您想哪了?不是不是,不是那样。来来,您喝着酒,我慢慢讲给您听。”
史劲从张开眼看到师父和师兄两张脸浮在眼前讲起,直讲到找到师兄。两人慢斟细酌,就着那个绵长的故事。
史劲喝得两眼通红:“找到师兄,我的心搁平一半了。陆老啊,您说我这命吧,说不好,那真叫不好,都活这大半辈子了,还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亲妈老子是谁。找了几十年,到老了才把救命师兄找到。要说好呢,真是太好,丢了的一条命,还给师父捡回来了。我一孤儿,走到今天这步,遇到您这么好的领导和前辈,还有千千万万兄弟姐妹,还有这厂……我哪是孤儿我!喝喝,陆老,您可得好好吃我一杯!”陆梦生动情地:“说实话,我早已忘了你是孤儿,在我的心里,你是受人拥戴的。受人拥戴,中国父母养儿育女最大愿望莫过于此了。人这辈子吧,想钱的可能得到钱,想权的可能得到权,可想人拥护,那得人心的事儿,不是谁想就能得到的。人心怎么向着你?那是你的心先向着人啦!渝钢人心是向着你的,我都瞧着呢。”史劲满面红光“:那是因为您在我身边啊!我的身世……我差不多忘了,只是一门心思要找师兄,老找不着,也差点绝望了。没想突然竟找到了,我有预感,我会找到父母,不管他们在人间还是在天上,无论他们是人还是神……”陆梦生举着杯子:“哈哈——好,好——”史劲一看钟:“哎哟,光说话了您看,菜都凉了,我热热去,热热乎乎吃碗饭,我就送您回去休息,知道我把您喝这么晚,云喜要怪我啰。”史劲站起来端着冷菜碗往厨房去。陆梦生看他仿佛有些醉态,起来搀他一把。史劲腾出一只手按定他:“您不能动,您啊稳稳地坐着,您得让我服侍……”陆梦生看出史劲是真的高兴。人都是需要亲人的。他笑着看他走进厨房,正要返身坐下,目光却被床头一东西吸引,有那么一会儿,他仍然笑着,只是目光定在那儿。那里有一片柔和的光温暖着他吸引着他。接着,他的笑容渐渐消失,脸上换上迷惑的神情,他狠命眨眼睛,走过去。
那里,摆着一件衣服。
陆梦生弯下腰,捧起衣服,愕然,接着双手筛糠般抖动,传电一样致浑身颤
抖起来——
史劲端着饭碗出来,见陆梦生站在床边,放了碗过去。陆梦生望也不望他,嘴唇颤抖得语音含混:“这……是什么?”史劲笑:“小时的衣服。”“谁……谁小时的衣服……”“我的。”陆梦生抬起双眼,既不认识他也听不懂他的话:“谁?”史劲接衣服没能接过来,陆梦生双手黏在上面。四只手就这样拉在衣服上。史劲一只手在衣服上摸着说:“我被救时,就穿这身儿衣服。师父说我没记忆,大了又要长变,就靠这衣服与父母相见呢。一直师兄保存着,前儿才给我。”
陆梦生的手不知何时已松开,史劲将衣服放好,搀扶他走到饭桌旁。陆梦生任由他摆布。史劲替他夹菜:“吃点东西,陆老。陆老?”陆梦生被唤醒似的看着他,像看陌生人,又像看一个终日相守的人,看了会儿,站起来要走。史劲:“您吃点东西再走啊!”陆梦生没听见似的往门外走。史劲赶紧搀住送他回去。
两人一路无话,陆梦生显得万分疲惫。到了门口,陆梦生挥手让他走。史劲不敢违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每次回头,他都看见陆梦生还站在门边,他回一次头,陆梦生挥一次手。他很奇怪,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想了想,奔陆云喜家去了。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