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唤来红潮的女人
返城长途车继续行驶着,回忆完那位记者经历的我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背包上的怪物吊坠。在一个车辆转弯的瞬间,我的鼻子随着空调吹来的风闻到一股香水味,在这个混合着汗味和人造皮革异味的车厢里,这宛如工地的沙土地上飞来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堆满垃圾的山头上盛开了一树野杜鹃。我突然因为这点味道唤起了少年时候的某种盼望,但随即,那些让我成为一个成人的回忆涌来,把这点过于美好的盼望重新卷回脑海的最深处。循着味道看去,我看见了半张靠在座位上,画着浓妆的侧脸。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她是不是就是那个记者经历里的女人?她难道还不放弃从红潮中挣得更多的利益吗?我有种问问她是不是那个人的冲动,但我发现她睡着了。再者,我想她即使真的是那个女人,鉴于这次红潮预测的失败,她也会对此极力否认的。
人总是会对看起来漂亮的东西产生一种圣洁感,我见识过无数的人称呼那个女人是神女,是连接红色海洋和陆地的女性化身,而她面对这些称谓笑着并不加以否定。但我知道,她虽然精明,善于利用身边的一切,却也不过是红潮的躯体内一片带有花纹的碎骨罢了。
我和我那个朋友经常谈论起和红潮有关联的人物,他大概是出于立场的原因对那个记者嗤之以鼻。但对于那个女人,他的态度却要含糊许多。他常说那个女人说的关于她和红潮的关系虽然很幼稚,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而且她也不像那个混蛋记者那么有政治野心。我心里对此一直有疑惑。直到他某一次大概是夜里站岗实在无聊给我发来一个链接,我这个疑惑才终于解开了。链接点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女人穿着低胸装的修图后照片。
“你这是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我笑着回复我朋友。
我那个朋友给我发来的链接正是那个女人成名的帖子,原帖由那位记者所发,题目叫做:“声称能唤来红潮的女人”。
最初,大概所有人都会对这则消息一笑置之,这不过是对某些电影和动漫情节的拙劣模仿。许多人也许是因为那张低胸装照片的关系继续读了下去,然后在得知那个女人是生活在第一次红潮发生的渔村后,心里浮现出那么一丝疑惑。
那个女人对发生在澳洲的第二次红潮避而不谈,第三次红潮后,记者身败名裂,他带着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对那个女人说道他还留了点积蓄,问她能否愿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和他过平凡的生活,她用异常冷静的语气回答道容她想想。仅仅一天后,在关于记者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中,一张她画着宛若泪痕的烟熏眼妆的照片进入了公众的视线,她在网上说自己其实一直受到那个记者的胁迫,所以在他远去时向他所在的地方唤去了红潮,希望公众能够原谅她的任性。
在我的眼中,那张照片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并非她那宛如哭过的烟熏眼妆,而是嘴角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种精明而果断的表情。如果一个植树者发现自己苦苦栽培的树木并不能用来做木材而咬咬牙把它们都砍成柴火,榨取最后一点利益时,流露的一定是同样的表情。
公众尚在对她的言论议论纷纷时,她突然消失了,她在下一次红潮出现时重新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中。那次的红潮发生在某个东南亚小国的海滩,当地的群众和及时赶来的记者纷纷举起手机仰着头拍摄那几只巨大的怪物,其中的一个人的镜头偏向了一边,拍摄到了那个女人。她在一个小楼里拢了一下头发,然后看着那些怪物若有所思地表演出一些动作,仿佛一种扭曲的现代舞。
这组视频一出,引起的轰动丝毫不弱于她那记者前男友第一则关于红潮的报道,网上的好事者们把视频中女人的动作一帧帧地和某些宗教祈祷仪式,古老的壁画甚至女明星们的搔首弄姿对比分析。那个女人很快就被某个娱乐公司签约,画着浓妆,穿着时装,将手足游走在红潮怪物的模型和墙纸上,据说还有无名的宗教在那时兴起,把她放在了领导者的位置。
随着她那些半是崇拜者,半是信徒的人们口耳相传,关于她的一些私人生活也悄悄流传开了。根据那个公司某些职员透露,那个女人总会在某些时间离开公司,在她离开的有些日子里,她会出现在红潮的现场,而在另一些时候,则没有人知道她去哪了。无论如何,她每一次出现在红潮的现场就让她的形象又深入人心了一分,她成了异域公主,虫族女王。一次,她在接受人物访谈时被问道她为什么能唤来红潮,她的回答首先是一阵沉默,然后,轻声说了句不知道,她笑了笑,掏出一支口红补了下妆,抿了抿嘴唇说道:“但我觉得,那海水的红色和这支口红很像,不是么?”
这一点上,她很聪明,她知道她提出任何一个可能的解释都只会被人抓住漏洞,就干脆以神秘解释神秘,用未知回答未知,我的朋友也常在周日喝完酒的晚上和我打电话时说起这场景,旁边时常是他战友的口哨声。
一开始,我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能在许多时候出现在红潮的现场。但我对我那朋友收集的消息略加整理后,心里有了一点久违的痛楚,接着开始有点理解她是怎么做到的了。为了解释这一点,我可能要先说说一个貌似不相干的,很多精明的女人擅长干的事:一个男人或许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对一个女人心生爱慕。而就像是有某种感应那样,在周六的傍晚,女人会故意等着那个男人,和他拉近距离。当女人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时,男人悲痛欲绝,觉得一定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女人藕断丝连般的对这男人的通话更让他确信了这点。终于,有天女人悲伤地告诉男人她分手了,男人于是顺势把她揽入怀中,觉得他们之间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男人会为女人倾其所有,直到她找到新目标。
这并非一个关于缘分一类虚幻东西的问题,而是一个数学问题。女人在周六傍晚靠近这个男人,并不代表在早上,中午和下午她不会靠近另外的男人,女人投入另一个的男人怀抱后那些藕断丝连的话同样如同蜘蛛网一样连结着她和好几个备选。当付出不大而成功背后的利益足够高时,一个统计学上的稳赢局面就此诞生了。
从第一次红潮开始出现时,学术界就开始通过一些水文参数对红潮进行预测了,尽管准确率不高,但也能提供一定参考。那个女人完全可以活学活用,做到事先赶往预测红潮会出现的地点,如果没有发生则悄然离去,如果发生了则大肆表演一番。她能得到的回报远比付出的要多得多。
那个女人继续跳着她的召唤之舞,那片海水的红色仿佛又成了她缎带的染料,成了她的口红。
在我的印象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新闻的娱乐版都被那个女人和她背后的红潮怪物所占据,我的那个朋友因为身处军营还时常托我把她的相关杂志寄过去。所幸的是,我的这份苦差事并不是看不到头的。
花边新闻得来的名声来得快去得也快,颇为讽刺的是,现代人对宗教的热情同样如此。那个女人慢慢因为审美疲劳而不被关注了,而那些和我类似的人对于她的质疑更是加剧了这个过程。但是,那个精明的女人是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也许那是在一个空寂的会场里,寥寥无几的观众在指指点点,而前来采访的记者表情也由原来的友善变成一种等待看笑话的好奇,她被时装和口红包裹的内心躁动着,决定豪赌一把。
她事先声称会在一个地方召唤红潮,那个地方自然而然是学术界预测的红潮出现地点。在那个预先说好的日子,她如约而至。她涂着最红的口红,穿着塑形内衣和镂空连衣裙走到沙滩上,让人觉得是蒙昧迷信时代那脸上涂彩的巫女用一种新的形象重临人间。她在沙滩上又一次开始了她的表演,海面并没有什么变化。
在场的人和附近过来围观的村民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海面,那个女人虽然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怯意,但谁都能注意到她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不知道是谁先嘟囔了一句离开了,其他的人也在嘴角露出一点轻笑,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那个女人有点不知所措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点点的红色在海面上浮现了出来。
那个女人失态地大叫了一声,引得众人向海面看去,海面真的变红了,并且红得比以往的红潮更厉害,就连海天相接的地方也成了红与蓝的交界线。人们用崇敬和渴望的眼神看那个女人疯狂地舞蹈着,同时提防着那些怪物的登陆。
片刻以后,那些怪物果然出现了,人们看见几座小山一样的庞然大物浮出水面,然后惊讶地发现并非仅此而已,无数的怪物随着前面那几个浮上了海面,就像在海上浮现出了一条山脉。众人连同那个女人都惊慌失措地躲在了海边一座石山上。那个女人心有余悸之余,发现自己被几个附近的村民团团围住了。
村民们知道如果这一大群巨大的怪物踏足他们的村落,绝对会成为灭顶之灾,他们请求那个女人把它们召回去。如果真的把那个女人看作巫女的话,那时候的她就像是一个祭祀求雨,却唤来了洪水的巫女。村民们在她两三句的推脱以后就认定她是有意加害他们村,把几记耳光和紧随而来的殴打当作了对她的报复。她牙龈里的血混合着嘴唇的口红滴在了礁石上,比起那一片红色的海洋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一个村民冲了上来,愤怒地掐住她的脖子。
“我说谎了,”缺氧的痛苦让那个女人无法考虑除了性命以外的任何东西,她脖子上那只丝毫不放松的手让她继续说了下去,“一切都是我为了过上更好生活而摆弄的把戏,我怎么能够左右那些庞然大物呢?”一只红潮怪物正好在那时擦着石山,义无反顾地走向陆地,就好像是为了证明她的话那样。
五、面对红潮的军队
幸好我一边看着前座那半张带浓妆的侧脸一边回忆耗费了些时间,我刚回忆完那个女人的经历,这段冗长的长途车程就差不多到终点站了。我回到了住处躺在沙发上,打算等会下楼找点吃的,此时我的手机响了,不用看来电显示我也能知道到底是谁打来的。我接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的果然是我朋友的声音。
“这次红潮的预测你去了?结果怎么样?”他问道。
“预测失败了。”我如实回答道,在对面的一小阵沉默后,我说了点事来缓和气氛:“但你猜猜我在回来的汽车上遇到了谁?”
我那个朋友大概猜到我想说什么,呵了口气说道:“你想说你遇到那个女人对吧,你一定还会说幸亏那个女人这一次没有又唤来超大规模的红潮,不然我这苦当兵的又得给女神擦屁股了,是不是?”
我和我朋友在电话两头都笑了起来,这是我们开过许多次的老玩笑了,他笑着说那经历他可不愿意再遭遇一次了,然后我们继续闲聊着。
每次我想起我朋友也曾经历过红潮,是红潮形状里的一片拼图时我都感到有些难以言喻的奇怪。那是发生在那个女人的豪赌以及前所未见的大规模红潮以后的事,无数的红潮怪物挺进陆地,他们行走的痕迹在沿海的县城码头留下了一幅幅由瓦砾堆和残破钢架组成的抽象画。
我为了这件事给我的朋友打了许多通电话,但他都没有接,他在某个夜晚给我发了一条短信:“红潮怪物有的已经侵入很深了,军队已经开始调动,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我能猜到他的意思,同时也很理解他字里行间体现出的紧张,一个人隔着玻璃,透过电视去看一种巨兽是一回事,而亲身进入巨兽出没之地,与它正面抗衡则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思索片刻以后给他回了个短信:“万事小心,身为一个公民我谢谢你了。”
他很快回复了我的短信:“没什么,我只是服从命令,履行责任而已。”
在那几天里,我对他一直很担心,一方面是担心他的生命安全,而另一方面却很荒谬,我在想红潮让那个记者身败名裂,也让那个女人骗人的把戏暴露在世人面前,我的朋友也会以某种形式败在红潮的面前吗?
几天以后,他给我打来一个事后报平安的电话,他说话的语气有点怪,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一类的毛病,但他说只是心里有些疑惑解不开而已。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我的朋友觉得情报的保密期过了,才和我讲述了他那时候的经历。
我的朋友那段时间已经做好了战斗调动的准备,一天半夜,他被叫醒作了战前动员,他写好遗书,和连队战友爬上运兵车赶到了增援地点,那是一个城市的生活用水库。我的朋友被上级告知架设好武器,红潮怪物预计将会在清晨到达。
我朋友的连队守住的地方位于两个山坡的交界,那两个山坡相当于两个天然形成的反冲锋斜面。如果说红潮怪物想要靠近水库的话,他们连队所在的地方是必经之地,我的朋友陪着战友在夜里瑟瑟发抖,心里无数的情绪交织在了一起——对战斗的紧张恐惧,对红潮怪物的疑问,甚至还有想象中那个女人与红潮怪物间像是存在,却又并不存在的连结……他在回忆的时候说,他不会想再一次经历那感觉了,他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条件反射般握紧武器,等待一切可能的情况来临。
天蒙蒙亮时,他们都因为地面一阵有规律的震动而绷紧了神经,他们看见一个巨大的物体用几只怪肢慢慢走来。一架武装直升机从远处的天边赶来,作为他们的增援。
在掩体后,我朋友的连队架起武器提防着红潮怪物,武装直升机的驾驶员示意他们先别动,他自己驾驶着武装直升机迎上了红潮怪物。
武装直升机全速从红潮怪物边上掠过,然后又在它附近盘旋了两圈作为攻击前的侦察。武装直升机之后调整好方位,悬停在了一个被认为是安全的距离,向红潮怪物发射了一枚火箭弹。
谁也没想到的是红潮怪物的脚步停了下来,那颗原本预判好它行进位置的火箭弹和怪物擦身而过,夷平了附近的一个小山头。红潮怪物停下脚步的同时身体缓缓的一呼一吸,让人勉强能联想到它像是在闻着什么,它调整好方向,径直走向水库。
武装直升机骂了句该死,为了阻止它而发起了第二轮进攻,为了避免火箭弹再次射失而误伤友军,武装直升机直接向红潮怪物上方冲去,它的航炮吐露火舌,把数以百计的子弹都倾泻在了红潮怪物的身上。在渐渐明亮的天空中,我的朋友看到红潮怪物的伤口处涌出了几团游丝一般的气体,武装直升机的进气口在吸入后随即熄火了,它里面的驾驶员迫不得已启动了弹射装置。红潮怪物继续向水库走去,丝毫没有留意到那武装直升机的爆炸和随着降落伞缓缓降下的驾驶员。
我朋友的战友们握紧手中的武器,等待红潮怪物进入射程。让他们困惑不解的是红潮怪物的走向并不是正对着他们。它走到了其中一个天然形成的反冲锋斜面前,抬起它的怪肢,就像一个平常人走过门槛那样爬上了山坡,翻越了过去。
我朋友和他的战友们这时才发现他们忽略了一个从没想过,却又显而易见的道理:人类已经摆脱了和野兽的战斗几千年了,现代战争的一切战术都是基于如何对付同为人类的对手而设想的,从没有人考虑过面对非人的对手时它们是何等的苍白无力。我朋友的连队战士们跳上运兵车,竭尽全力想赶在它到达水库前把它纳入武器的有效射程内,但是他们之间速度的差距太大了。当我朋友的连队赶到时,红潮怪物已经站在水库的边沿,它一侧的肢体蜷曲起来,身体触碰到了水面。
连队的所有人都绝望地看着这一幕,他们几乎想要闭上双眼,他们的敌人已经达成目标,满水库的水接下来大概都会变成红色了。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水库里的水毫无变化,唯一有变化的只是水面因为红潮怪物的身体而泛起的涟漪,红潮怪物站直了身,像是有些疑惑地抖了抖身体,然后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没人知道它为什么选择往那里走。
我朋友的战友们顿时愤怒了,他们已经让敌人成功了一次,绝不允许有第二次发生。重武器架设的声音和面对红潮怪物的脏话不绝于耳。
我的朋友拿起单兵火箭发射器,迅速瞄准好准备离去的红潮怪物并扣动了扳机,一发水泥攻坚弹击穿了红潮怪物的外壳。
随后,这种原本设计用于城市攻坚作战的火箭弹在它体内炸开,无数难以形容形状的脏器四溅而出。我朋友看见它缓缓倒下,却没有听见愤怒的嚎叫或者悲鸣,红潮怪物躯体里有一个囊破了几个口,许多鲜红的液体随着那个囊的跳动流了出来。他一开始眼睛发红,以为是它死前流出的血,可是在仔细看过那个器官的跳动频率和形状后,他猜那可能只是它存起来的红色海水而已。
那时我听到这里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开火击中它时是什么感觉?”
“很奇怪,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理解的,我像是在对世界开火。”他缓缓地回答道。
我朋友像是理解我的困惑,他继续解释道:“我参军以来时常会做梦,有时梦见自己手拿武器和那些想象中才会存在的恶魔决一死战,有时梦见自己误杀了无辜平民而寝食难安。但我在对那怪物开火时心中并非那些感觉,如果说有类似的感觉,那就和我军事训练时候打脱靶的感觉有点像,子弹在草丛里翻滚,弹片冒着蒸气沉入水中,片刻过后,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自然并不理会我做的一切。”
“我是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大概没经历过的真的不会明白吧。”
我当时是这样回答他的,在以后提起这件事时,我也是同样的回答。
现在,在电话里,我和朋友的交谈依然继续着。
“毕竟我也算经历过一次了,这次也没什么,倒是看看你什么时候走运能遇上吧。”我朋友的这句话让我从回忆中惊醒,我和他又聊了点什么,然后相互道别挂了电话。
我下楼吃了点东西,洗漱后上床睡觉了。我记不清我睡着后是不是梦见了红潮,我只知道现实里我并没有遇到,我遇到的只有平凡琐碎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六、红色古海
平凡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月,我由于工作的关系再也没能抽空去预测红潮会出现的海滩。在一个周六的傍晚,加了半天班的我正在住处上着网,我朋友在某个聊天软件上叫了我一声,我于是打开了对话框。
“有个重要消息。”我朋友第一时间说了这句话,“还记得被那位记者报道隐瞒事实的那个研究所吗?他们联合各国实验室的初步研究结果出来了。”
“太晚了啊,要是人能未卜先知该多好,如果这样那个记者现在还在平平凡凡地继续着他的职业吧。”我有点唏嘘地敲打着键盘,同时对那个结果有些好奇起来。
“你以前生物专业的,估计会理解得比我明白一点。”我的朋友发给我一个链接。
我点了进去,那是一个学科网站的简明报告。我跳过了开头那张红潮怪物的配图和照本宣科的介绍读了下去,随着眼睛掠过一段段文字和一张张的序列分析系统发育图表,我的心情愈发激动,以至于我阅读时甚至忍不住想要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终于,我看完了文章最后那一张作为总结的进化之树,我仰头倚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我想我必须要出去走走来平复一下心情了,我下了楼,去了一个经常散步的地方。
那是一处寻常的江边,远处高楼林立,沿江的人行道上偶尔走过几个行人,我沿着江边走了一段,然后靠在护栏上望着夜色中的江面。
“震旦纪。”我轻轻说出这个生物进化学说里代表一个远古纪元的词语,闭上眼睛想象着红色的海水。
在那个生命诞生之初的年代里,第一种产氧的藻类诞生了,它们把氧气释放在环境中,而氧气却首先被环境里的还原态物质所吸收。因此在地球相当长的一段历史里,天空因为充斥着二氧化碳是金黄色的,而大海则因为富含氧化铁显现出深红。直到藻类释放出的氧气把环境中还原态的物质氧化得差不多了,地球才逐渐变成我们现在熟悉的模样,好氧生物才开始出现。
在那个年代里,大概是一股洋流把其中一片海水和其中的生物族群卷到了与世隔绝的深海海底。在那里,那些生物族群走上了一条与我们截然不同的进化道路。它们身边依然萦绕着古老的海水,刻在基因里的记忆告诉他们在海面上是金黄色的天空,终于有一天,它们进化出了庞大的躯体和足够牢固的四肢,于是背着能呼吸那金黄色大气的气囊,开始履行被耽误了数亿年的本能——登上陆地。
它们登陆上这个早已改变的世界,海洋伴随它们显现出古老面目。
在它们看来,我们这些好氧远亲的一切文明,一切举动都是当初某些单细胞生物行为的变形而已。
江风猎猎吹着,我这时开始明白那些借助红潮的人为什么最后都被红潮所嘲弄了,因为他们都妄图用人类的观念来解释红潮,却没有想到红潮来源于太古之初,那是一种比鲜血都要古老得多的红……我继续想着,这些想法给了我一点安慰。尽管,我没经历过红潮,但我也隐约能够理解、触碰到亲历者面对红潮时心中的茫然。对于一个红潮的爱好者来说,这或许已经足够了吧。
我被江风吹得有点冷了,于是伸了懒腰准备离开。
我走过江边的码头,有几个在江里游泳的中老年人上岸了,他们在抱怨说今天的江水有股咸咸的涩味,其中的一位用水泼了一下身体,却发现身边的人惊叫道这水怎么成了这个颜色。我在那一瞬间感到惊讶,同时有点难以置信,我转过头望去,似乎真的闻到一股自行车棚里的铁锈味道。
我还有点怀疑是不是错觉,我才接受了自己遇不到红潮的事实,它没有理由会刚好出现。但我突然想起了记者的经历,红潮从他脑海里的一条红河变成了一片不可能出现,却又偏偏来临了的红。
江水水面已经向上涌起,一个巨大而又奇形怪状的物体向我附近的岸边缓缓靠近。旁边的人四散而逃,我因为一开始愣住了而耽误了些时间,等我转身跑动起来时,两只既不像螃蟹节肢,又不像海星疣足的怪肢挡住了我的退路。
我为了转弯而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在地上,我双肘撑地刚想站起来。红潮怪物的怪肢就来到我身边不远处,数个巨大怪肢在一起一落地拍击着地面,它们留下来的深坑让我明白逃跑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不知所措,仰头望着眼前的景象。
它的躯体比起它的同类要细长一些,可能是它在进化时更倾向于从江河登陆,但这也是仅有的一点我能理解的东西了。红色的潮水从它身体的边缘倾泻而下,使它宛如暴雨中的长亭,几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滴在我脸颊上的水珠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正上方。在它的腹部,乳白色的脏器裸露在外,以一种怪异的节律在蠕动着。
如果非要比喻,它的腹部就像是一个刻满大理石浮雕的教堂穹顶。
我有些荒谬地发现它脏器的一部分有点像我一个想念许久的故人,但在下一刻,那片脏器就已经扭曲成了一个我说不出来的形状,一个在我身边仅数米开外落下的足肢更是让我的心中顿时充满恐惧。人在极度的恐惧中总会有忘却自身的冲动,希望以此逃避自己的幼小和脆弱,我能想象到这只红潮怪物此时一定已经登上了岸,它站在一片霓虹灯周围,站在摩天大楼之中,站在四散逃避的人的尖叫中,它并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缓缓地迈开脚步。
我终于开始明白,我朋友说的他像是在对世界开火是怎么回事了。
世界并不会对我们渺小的情感付出太多的在意,我们高兴,看见海洋仿佛分外清澈碧绿是错觉,我们悲伤,看见海天都是一片相连的灰蒙蒙也是错觉。在这红潮怪物的腹部,我像一个在教堂里供奉着一位无法揣摩,时而降下福祉时而却降下灾厄的神明的信徒,我呆呆地保持着倒在地上的姿势,直到眼前巨大的身影,乳白的脏器都慢慢从视线消失,露出了一片夜晚的天空。
我站了起来,呆呆地站着,一个采访队赶到了现场,一个记者举起话筒想要问我些话,我却沉默不语。她觉得我大概是受惊过度失声了,于是就登上采访车去追赶那红潮怪物的足迹了。其实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已,我总不能说那个怪物腹部的脏器就像我想念的一个故人,而其他的感受那群红潮初次出现时目击的渔民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不需要复述。
我看了一眼已经变红的江水,走着回到了住处,我感觉身体轻了好多,如同风中一片破碎的拼图。
七、红潮之中
汽车快到站了,我已经能看见马路边红蓝交汇的海景,我想着是不是该对着海景哼哼歌什么的,但我没有,我就看着窗外,直到车停下。
我下了车,快步地走下了沙滩,我曾无数次想象过,而现在终于真真正正能踏足这片红潮第一次出现的渔村。远处,一座巨大的濒海研究所就快修建完成了,针对红潮生物进化机理的研究即将在这里展开。是啊,即使红潮茫然地看着我们,人总是要尽点努力向自认为好的那方面去靠拢的。我走近那栋建筑打算看看,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提着手提电脑向我这方向走来,在她走近了一点时,我隐约觉得她五官的一些细节像极了那位我想念的故人,于是下意识地招了招手。她很是疑惑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出于礼貌也对我招了招手,我们擦肩而过。
我身边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搬仪器过来的科研人员,村里休息的老人,前来旅游的少男少女。这让我想起,我的朋友要待在军营里辛苦训练好些时候了,在我语无伦次地对他说起那段我遇见红潮怪物的经历时,他不是太理解地应着我,我只好有点无力地叹了口气。
“或许什么时候面对面聊聊我能表述得更清楚一点的。”我说道。
“是啊,说起来我们也挺久没见面了。”他回复我。
我想了想,说道:“要不,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出去走走吧,就是去那些红潮出现过的地方瞎转转也好,指不定能遇上什么人呢。”
在彼此的一片沉默中,我能想象我朋友也和我一样在脑海中浮现出红潮和其中出现的怪物,它们既不祝福,也不诅咒,只是不期而至,漫过你我。
我的朋友回复道:“等我休假了就通知你。”
不光是我的朋友,我在想红潮出现过的地方我还能遇上许许多多的人,包括那个失意的记者和精明的女人,他们的生活和红潮还有红潮背后所支配的东西连结在了一起,一道流向了不可知的未来。
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海岸上,一团海草随着波浪漂流,却又像在努力游向陆地,这给我了一点渺茫的期盼,就如同红潮。当红潮再起时,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作者 未来科幻大师奖组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