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廊下》 | 上部 童年的那头 24

一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福绥境学校的各个班级都在召开各班的新年联欢会。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是初三年级与六年级两个毕业班年级的学生一起开联欢会。不同以往，除了新年的欢乐气氛之外，还有一种即将分别的依依惜别之感。初三一班与六年级二班的联欢会也是异常热闹，联欢会进行了一半。

才才的诗朗诵开始了。他走上台前，先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分头梳得整整齐齐，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同学们都笑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目视前方，调整了一下情绪，大声地说道：“《江畔独步寻花》，杜甫。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是一首描写春天美景的诗，才才的声音清晰洪亮，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传入了同学们的耳中。虽然还是冬天，离下一个春天还有一段漫长的时日，可随着才才的诗句，大家好像漫步在山花烂漫的水边，杂花生树，碧波荡漾，享受着大好春光。在温暖的室内，仿佛春风已经吹到了脸上。大家还沉浸在无限的春色当中，才才又接着念道“《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纳兰性德。”才才顿了一下，继续朗声背起，“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听完才才背的两首诗，初三一班的班主任侯老师也是默默点头。才才刚才背的两首诗，眼前的这些学生们还没有学过。可见才才平时对诗歌的涉猎极广。尤其是第二首纳兰性德的诗，这是一首悼亡之作。上片由问句起，接以黄叶、疏窗、残阳之秋景，触景生情，勾起沉思。下片写沉思中所忆起的寻常往事，借用李清照夫妻和美的生活为喻，说明与亡妻往日的美满恩爱。结句的“寻常”二字更是道出了今日的酸苦，即那些寻常的往事不能再现，亡妻不可复生，心灵之创痛也永无平复之日。其中有怀恋，有追悔，有悲哀，有惆怅，蕴藏了复杂的感情。

虽然只是纳兰性德悼念故人之作，可在这个场合朗诵出来，离别之意更是跃然而出。六年级的学生可能还无从体会，可初三年级，即将在夏天各奔东西的学生们已经从中窃得了难舍的深情之意。教室里安静下来，大家都被这首诗的忧伤哀婉所打动。高年级的几个女同学竟在下面不自觉地紧紧地拉了拉彼此的手。所有人忘记了鼓掌。

侯老师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她带头鼓起了掌，“感谢张云江同学的精彩表演，他刚才所背的两首诗，一首写春天，一首写深秋，一首借景，一首抒情。古诗词是我们国家的文化瑰宝，文学价值和艺术价值极高，张云江同学，也就是大家常叫的才才，从小就在背古诗词，这是非常难得的事情。这作为一种爱好和修养也是非常值得推崇的。希望同学们也能像他一样，课余时间多读一些古诗词，从中感受艺术的魅力与大师的风采。”侯老师的讲话博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那好吧，我们进行下面的节目。”侯老师对主持人说。

迟立辉的男生独唱是最后一个节目，由于他是最晚一个报的名，别的同学的节目早就经过了练习，预演，串联和彩排。他没有赶上前面所有的环节，所以只能被安排在了最后，可无意中，他的节目就变成了压轴演出。主持人报出“今天的最后一个节目，男声独唱，《月亮代表我的心》。表演者，六年级二班，迟立辉”的时候，教室内响起了雷鸣一样的掌声，这掌声主要来自于他所在的班级，来自于那几个和他不仅是朝夕相处，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们希望看到辉子完美的演出。当然，其他同学也同样地期待，初三一班的学生们对他并不陌生，三年来，他们早已习惯辉子每周一次出现在他们的教室外面，等待着他们班的张新雅。大家想看到这个孩子王能有怎么样的表现。虽然节目还没有开始，可大家对此的希望和抱有的热情已经到达沸点。迟立辉心跳得厉害。

迟立辉缓步走到教室中央，先是面对着本班的同学，他站在那里，稍停了一会儿，却转过身去，面对着他眼前的一排初三一班的女同学，张新雅就坐在那里。辉子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朝思暮想的一刻终于来到了。他向旁边放音乐的同学点了下头，那位同学将磁带放入了录音机里面，按下了播放键。当音乐响起的时候，迟立辉不自觉地把右手握成一个空拳，举到了嘴边，可今天手里没有手电筒，更不可能有麦克风，他的这一举动，惹来了同学们大声的欢笑。迟立辉紧张极了，他的两条腿在不自觉地抖动着，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的双手也开始颤抖。前奏过后，他刚一张嘴，只唱了一句，就走调了。虽然里面还有原唱者的伴唱，因为当时的条件还无法将原唱抹去，所以迟立辉的演唱难度应该不大，只需随着原唱一起，只不过把自己的声音放出来，盖过原唱，让大家听清即可。可是他第一句就走调了。他一下子停在了那里，邓丽君还在自顾自地演唱着。申沉一下子跑过去，按下了停止键，音乐戛然而止。大家望向申沉。申沉又按下倒带键，将磁带倒回到前面。他对着辉子大声说：“别想那么多，辉子，我知道你练习很久了，想唱就大声地唱，没有人会笑话你的。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以后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唱吧。大声，唱吧。”教室里面重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了辉子身上。迟立辉感激地望向申沉，他的心事申沉全懂。这可能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带来的所谓的心有灵犀吧。他望向了新雅，新雅也正注视着他，那眼神给了他无比的鼓励。申沉说得对，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当优美的音乐再次响起，辉子闭上了眼睛。他要用他的心去捕捉那音乐的节拍。辉子随着音乐和伴唱，深情地演唱起来。歌声不算动听，声调时高时低，和原唱总是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可辉子还是无比认真，无比深情地演唱。他的声音又开始跑调，辉子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两行眼泪从眼睛里夺眶而出。他努力想保持住正常的声音，可是无济于事，更多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的歌声已经完全不成调了，后一半的歌曲是邓丽君一个人伴着迟立辉的哭声唱完的，在那一刻，迟立辉自己第一个被感动。而在申沉眼中，迟立辉在那天的表现堪称完美。

还有二十分钟，时间就将要跨入一九九一年。汪老师躺在床上，脑海里还在想着今天联欢会上迟立辉和申沉的表现。她能深切地感觉到这两个人中间那种浓烈的亲密之情，虽然他们不是兄弟，但是能够在同一天降生到这个世界，更是多少亲如兄弟的人所无法企及的和无限憧憬的愿望。这群孩子们在汪老师眼中忽然变得可爱起来，他们是那么的单纯和率真，无私而勇敢。他们的世界要比成年人的世界不知道完美了多少倍。迟立辉今天勇敢和大胆直接的表现，也让汪老师觉得有些感慨，谁都能看得出来，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就是迟立辉唱给新雅一个人的歌。她不曾想到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用情如此之深，也许在他尚显年幼的心里还不知道爱为何物，可是她分明看到了这个少年的一颗赤子之心。他尽情淌下的泪水，真的就如蜡烛燃烧之时滴下的烛泪，散发出的光彩虽然还稍显稚嫩，却无比的耀眼，光芒万丈。她不知道这个少年今后的人生将是如何，但她开始有了一丝担忧，越是深情的人，到最后受到的伤害也就越大。汪老师自己没有过多少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这些感触是她在无数个夜里，独自一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之时，在台灯下面，在手中的小说文章里面看到过的，却引发了她心里真实的感动。她开始在内心真诚地祝福这位少年，希望他今后的人生能够尽可能地多些坦途，不要遭受太多的波折和苦难。

（作者 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