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得一时帮不了一世,秀华牢记“自力更生”的训导,这个家也只能靠自己。40多元的工资,九口人加秀梅的生活。一发工资,秀华只买米、煤、盐,保证一月基本不断炊。菜有几分吃几分,肉、蛋基本不可能了。每个人定量的肉票,她只拿去交换一点毛毛菜。
“把疯子交到孤老院去吧。”好心的工友劝秀华。
“不,那是我姐,她救过我的难。我有一口饭,就有她的半嘴……”
秀华死活要把秀梅拖着不放手。
真是祸不单行呐,婆婆怄气吐血了。秀华要背她到医院,婆死活不去,听说进医院必须交十元最基本的医药费,儿媳哪里拿得出来。婆大口大口吐血,只想一死了之。
“秀华……你把我那件旗袍拿出来。”
秀华不知婆的意,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已发白的袍子。
“我留了五十年,今天就交给你了……方家的儿孙只有靠你了……我和忠儿他爸,在天上也会感激你的!”
婆已在说绝命话了,秀华流着泪把袍子收进箱子:
“婆,只要我还有口气,你和方家的儿孙都会活下去。”
再困难,都不能对秀清说了。秀华鼓起勇气向方组长开了口,借起钱就把婆背到了医院,硬按住婆的手让医生输进了药水。婆哭,秀华也哭。
借人钱,成了秀华的一块心病,她拼命地节省,一分一毫地抠,一角一毛地攒,两个月下来,终于积攒了五元钱。
秀华拉上方洁去还钱:
“四妹儿呐,人这辈子不能欠债,更不能欠情!欠人的,下辈子做牛做马都得还。”
“妈,我记得外婆讲的豆瓣鸡。爷爷不欠人,赔进了自己命。”
方洁晓得欠了别人的,不舍命都要变畜生还债。
母女俩还没走进方家门,就听得方家兄弟在吵架。
方叔打开门,秀华见两兄弟正拿起筷子敲打。
“两兄弟抢菜吃,见笑了。”方叔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秀华心一愣,知方家也困难,十分歉疚。
“方组长,对不起,借我钱,让你日子过紧了。”
“没有没有,你家比我们更难。”
秀华捧上一大把一毛两毛的零钱。
方叔推辞说:“不急不急。”
方洁把钱捧起来塞进了方叔兜里。
“还差五元我尽快攒起来还你。”
方叔见母女俩可怜巴巴的,转身回屋拿了根生红苕塞进方洁手里。
方洁把红苕拿给了没抢赢菜,在一旁生闷气的方二娃。
“谢谢方叔了!”说罢拉着妈赶快离开。
“妈,我以后不吃晚饭了,快快攒钱还方叔叔。”
秀华望着四妹儿,泪又湿了眼眶。
“你是吃长饭的呀!”
“妈,我要交学费!”方清专从学校回来拿钱。
“妈,买米的钱都没有了。”方林负责家中买米买煤。
“妈,医院又在催婆的住院费……”方洁刚照顾婆回来。
“妈,我饿……”方净、国儿一个拉妈一只手直摇。
秀华打开抽屉翻出那个小布包,一层层剥开,里面只剩下三元钱了。
“方林,先拿去买点米。”
“妈,我想去河边下力。”方林说。
“他们都可以不读书,你不能停学!”秀华不容分说。
然而,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她那几十元的工资怎么都不够用,省吃俭用,忍饥挨饿地熬,都熬不到第二个月发工资。
习忠生前的好友多次劝秀华找单位,只要把习忠的死办成工伤,国家就会补贴一大笔钱,帮她把习忠的儿女盘大。
“秀哇,你还是去找找方习忠的单位。”外婆多次催秀华。
“方林,少买点米,给我留两毛钱。”秀华也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方林买米回来,让外婆赶紧煮饭,秀华拿上林儿手中的两毛钱,饿着肚子去找习忠单位的领导。
秀华站在领导门口,迟迟没有推门。她怎么开得了口?单位对习忠那么关心,我一个国家工人,有了困难怎好向公家伸手?习忠在单位工作那么努力,个个领导都说他好,他走了,我去要钱,习忠的在天之灵都不会安宁,我不是把习忠一辈子的好名声打黑了么?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家庭妇女,是受党教育的工人阶级,怎么不为公家着想呢?
她在门口徘徊多时,内心煎熬得满头是汗。想想,都怪习忠不该走,留下她这样作难。看到习忠的那些工友下班了,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她的丈夫原本也走在其中,也该这样有说有笑地下班歇息了,可现在,习忠的在天之灵不知游到哪去了。望着那些工友,唐秀华又禁不住悲泪长流。
“唐师傅……你来了!”谢主任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方习忠的老婆站在门口哭。
“唐师傅呀,老人娃儿还好么?苦了你呀!”谢主任握着秀华的手,问寒问暖好不关心。秀华感动得掉泪,到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唐师傅啊,家里有啥困难吗?说出来,我们帮助你……”
“主任,谢谢主任了!没……没得啥子……”
谢主任看唐秀华满脸是泪,又这么大老远地来公司,想必是遇到大难题了。
谢主任回头大叫一声:“伍主席,你过来。”
工会伍主席跟谢主任来过唐秀华家慰问,知道这唐师傅通情达理,人又老实。知道一定是生活作难了。
“唐师傅,我们知道你有困难,我马上让出纳送两百元过来,先借,回头我们再完善困难补助的手续。”
单位这么主动关心,她唐秀华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办工伤的话了。
揣了两百元,千恩万谢了习忠的领导,秀华饿得晕乎乎地回到了家。
丈夫走后,秀华变了个人,低沉、忧愁。原先那永不消逝的乐观和生命活力,如今被坚忍不拔的沉默和更加拼命的劳作所替代。
六个吃长饭的娃,连成了好大好大一张口,这点钱怎么都消不掉喉咙伸着爪子的饥饿感。
秀华不得已直接在河边的菜船上去收那些烂菜叶。每次都是方林放学跑去接汗流浃背的妈。那一天,母子俩竟在烂菜叶中发现了几节烂红苕。秀华好不欢喜地拿着红苕,在河边洗淘泥沙,切去烂的部分,刚弄好,就撞见厂里下班的几个工友。
“唐大姐,买红苕了?”
秀华高兴应答:“在烂菜叶里找的。”她边说边拿回家,让几个放学的娃吃了顿饱饱的夜饭。
奇怪的是,习忠走时抱住的那根顶梁柱,真的长白蚂蚁了,蛀空的根部开始摇晃。秀华的心悬在了半空,这栋梁一倒,屋子整个都会垮,两老六小何以逃命呐?
连日风雨大作,秀华夜不能寝,听那房顶椽子喳喳的裂变声,赶快叫醒全家坐起来,随时准备跑出去。
但要换这中梁,修这房顶,秀华哭天呼地都叫不出钱来,万不得已,她只有向厂里打困难补助报告了。
厂里征求群众意见,秀华的申请没有被通过。
理由就是:“群众反映,她还有钱买红苕吃,并不困难。”
秀华哭天无门。烧了两锅开水,用最笨的办法烫死白蚂蚁,试图保住屋中栋梁不倒。
全家人睡了,秀华一个人伤心哭泣。她只是捡了两根烂红苕给娃儿们吊命,怎就说她有钱了?这良心放哪里了?
哭了半夜,秀华抹干泪,告诫自己不能怄垮身体,九口人要靠她活命!再想想,既有人欺穷,自己得挺起腰板,婆说,穷也要穷得硬气!饿要饿得新鲜!
第二天,她找到方组长,要求加班干双倍的活儿。
“唐大姐,你身体哪撑得住?要不,有人请假时我通知你代班。”
秀华流着泪点点头。
又苦又累的秀华,整日里低沉着头,响富贵迎面走来,哎了两声,她没听见。响富贵一愣,这死了男人的唐秀华穷得叮当响,还是看不起我响富贵?他心底那拔不出的自卑实在太容易受刺激,早年对唐秀华全国劳模的嫉妒,本已随唐秀华的落魄变成了居高临下的藐视,早觉得自己已经昂首挺胸了!没想到这穷寡妇还是不睬他!不行,老子非要踩到全国劳模肩上去,提升自己的身价。
“唐秀华,你望起脑壳干啥?还看不起我响富贵?”响水娃边说边去拉秀华的胳膊。
秀华一惊,鸡皮疙瘩陡生,过去车间兄弟拍拍肩膀倒没在意,如今成了寡妇,那可是被众人盯着,万万不能让男人沾手哇!她要昂起脑壳做女人!
秀华“啪”的一声打掉响富贵的手:“这是新中国,寡妇也不是好欺的!”
响富贵始料不及,恼羞成怒,猛扑上去抓扯秀华。
“你寡母子还凶吔!老子主动招呼你,你倒不客气吔!”
“响富贵!”响嫂惊乍乍地吼过来,响水娃一震,猛地撒开了手。
“方家的,你也自重点!”
“响嫂,你都看到了,是我不自重,还是你男人不自重。”秀华说罢,昂首而去。
响嫂恨自己男人不争,但对男人的怨怒却控制不住地往唐秀华身上转。骂骂咧咧地回到家,还在生闷气。
“妈,又啷个了?”响大娃问。
“那方家的不是个正经女人!”响水嫂迁怒唐秀华的怨气止不住地往外冒。
响大娃半截子人了,从此对唐娘娘和方家的几个娃儿冷眼相待。
每到月底,秀华的钱怎么也扯不拢,一家人半饥半饱。秀华还没上桌,菜碗已空,华儿眼睁睁盯着妈那半碗。
“大娃,快点回来吃红烧肉——”响嫂扯开嗓门大喊。
秀华看见,华儿馋得一口口吞清口水。
“妈,我们家为啥吃不起肉?”
“妈实在没钱……”说罢,把自己碗里的饭刨了一半给华儿。华儿又还了一半给妈。
第二天晚上吃饭,又听得响嫂高喊:
“二娃子,快回来吃糖——糖都化了。”
国儿拉拉妈的衣角:
“妈,我想吃糖,爸爸每个星期都给我买。”
“妈发了工资就给你买,妈现在实在没钱。”秀华又想起习忠,不觉潸然泪下。
“响姨说,只要你卖,就有钱给我买了。”
秀华像被人在心上插了一刀,气得朝国儿一巴掌打去:
“你怎说得出这种丑话!?”
国儿大哭,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响家的怎对娃儿说这般辱没人的话!死了男人受人欺呀,秀华抱着国儿伤心痛哭。
突然听得里屋咚的一声闷响,秀华跑进去一看,婆婆从床上翻到了地上。
“婆!你?”
“她家再有,也不要这样来眼羡我家娃!她也是女人,怎这般辱没我媳妇?”婆婆想起当年三伯妈对她的欺辱,气得一身抖,“我要去跟响家的论理。”
“婆,我们忍!谁叫习忠走了哇?”秀华哭着把婆抱回床上。
一塆塆的男娃玩弹弓,那响大娃就往方家的瓦上射麻雀。几次把瞎婆婆吓得惊问:六月天下冰弹子了?!
真是祸不单行,中梁虫蛀,摇摇欲坠的房屋还遭些半截娃儿砸石头、打弹弓,把那瓦片击碎,致使大落大漏、小落小漏。
死了男人的家,如此遭人欺负,连娃娃都欺我方家穷啊!
方林气不过,冲出去找那带头砸房子的响大娃说是非。都是半截子男娃娃,几句话,说毛了就动起手来,响大娃带着几个射弹弓的男娃儿,围着方林一人打,砸了别人的房,还把别人家娃儿打得头破血流。
秀华见方林满脸满身是血跑回来,联想国儿说的话,半生的尊严仿佛被人踏在了脚下!
“响大娃拿铁环钩敲我头。”方林边哭边给妈说。
“你响家的也欺人太甚了!”忍无可忍的秀华拖着头破血流的方林去响家论理。她是寡妇,只有多长一块硬骨头,才顶得住原先有丈夫一起撑起的天!
响嫂见方林伤得不轻,也把大娃拖出来骂了几句。心里却暗中解气。她知道男人一天打唐寡妇的主意,自己拴不住男人的心,倒怨起唐秀华来,儿子帮她出了怨气,心里自是护着儿的。
“响大娃,你今天非得给我林儿赔礼道歉!”秀华要的是响大娃的态度。
秀梅站在旁边,毫无表情地望着秀华。
响大娃昂着头不理睬。响嫂却公开护着儿子:
“唐秀华,娃儿家说毛了动了手,又有好大个错?你方林比我娃儿大,我还没说你大欺小呢,你林儿无能,打不赢怪我呀?”
“响嫂,你当妈的怎这样教娃儿?是响大娃先弹了我房瓦,林儿才出来干涉的,是大娃惹事损人在前,我林儿只是出来阻拦,怎叫大欺小?”
“那你找娃儿说,我管不了!”响嫂开始说横话了。
秀华凑近响嫂一字一句地说:
“你管不住响富贵,不该把怨气发在我身上,你忌恨我,不该把气出在我娃儿身上。你骂我,也不该给我国儿说那么狠毒的话!我唐秀华死了男人,但我不低你一头!”
响嫂心里一震,头发懵,一时不知如何还击。
秀华提高嗓门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爸的娃不是可以让人随便欺负的!你响大娃非得给我林儿道歉,你当妈的非得赔我林儿医药费,赔我房上的瓦钱!”
秀梅傻傻地望着方林。
响嫂自知理亏,怕唐秀华咬死要她赔医药费就麻烦了。但唐秀华偏偏戳她心病,捅她的痛处,她哪咽得下这口气,跳将起来要打秀华。
秀华退了一步,见四邻大人小娃围观,她又一次镇定心气靠近响嫂小声说:
“响嫂,你不要撒泼,你敢动手,我就敢动口,你男人当年对李秀梅,现在又对我唐秀华动手动脚的事我抖给四邻听。”
“……”响嫂一愣,退了一步,回头碰上疯子的眼神,心跳了几跳。
另几个打了林儿又弹了方家房子的娃儿家长站出来说话了:
“我们自家的娃儿没教育好,弹瓦打人都不对。”说罢,拉着自家娃过来给林儿和唐姨赔礼道歉。
响嫂一看,对骂下去自己脸上挂不住,左邻右舍也同情唐秀华。不得已,才一把抓住响大娃:
“出来,给唐姨和方林道歉!”
响大娃带着几个娃娃,老老实实地给唐阿姨和方林承认错误,保证不再砸方家的房子了!
人们还没见过霸道泼悍的响嫂给人认过错,服了这平日里沉默寡言,关键时候理直气壮、能说会道的唐大姐。
秀华为林儿挣回了面子,可跌下不痛爬起来痛,心中的伤口越拉越深。回到家里,一边给林儿包扎伤口,一边伤心哭泣。
“唐大姐,我娃儿不懂事,你莫怄!”杨阿姨主动上门道歉,又买来水果看方林。秀华十分感动。
“我们都知你的难,以后大家多帮衬。”
秀华放声大哭。
“谢谢大妹子了!”
娃娃们吃长饭,秀华拼命加班,工资都填不饱九口人的肚子。
外婆看女儿实在太难,找地段想办法。她是优秀的居民委员,多年尽义务没要过一分钱。这次地段上揽到了编织尼龙网的活儿,编一个尼龙线小网袋,有一角五分钱的加工费。外婆领了一大堆尼龙线回来:
“四妹儿,你手巧,一学就会。”
方林方清住校,方洁成了织网主力。华儿国儿是不可能做这些活儿的,方净身体不好,放学回来就喊饿喊累。
每晚昏暗的灯光下,只有方洁那双手像蝴蝶采蜜一样飞来飞去,那网提手把缠得平滑匀称;那梭子飞舞,快得看不清动作。方洁承了婆的灵巧、妈的勤劳,成了织网能手。一月下来,有二十多元收入,相当妈工资的一半了,家中终于有了买黄叶烂菜的开支。
“哥,你不用去下力了,我织网可以交学费了。”
“四妹儿,我也来学。”方林说。
“女娃儿的活儿,男娃儿做起遭别人笑哟!”
“……”方林不再开腔,笨手笨脚地帮四妹缠梭子线。
在“随时准备打仗”的高度戒备中,地段上开始编织战地伪装网,用黄绿尼龙丝间插,貌似草木的坦克汽车掩护网。那网大如半个篮球场,结成网后要在上面用线穿出若干块形状各异的图案,每一块图案要扎上千株不同颜色、酷似草叶的塑料线。质量要求很高,工钱也高达二十元。
外婆见方洁手巧利落,又揽了这项活让方洁做。
方洁每天放学后和星期天,做完作业就开始学习编织战备网。
她眼尖手灵,看别人做过一两遍就记牢了。
于是,方洁又动员妹妹方净来学,那张半个篮球场大的网,每一个网结上扎上伪装草,几千株“草”,要一撮一撮地扎上去,每一窝都须打几个死结防止松滑。
方净不想做,方洁就编些故事给她听,学着那且听下回分解的悬念设置,把那些外面听来的,书上读来的,夜里梦见的,小脑袋想象的东西,编成精彩的故事,一集一集讲给妹妹听,以此拴住方净和她一起编网扎草。而后像技术监督一样,把妹妹扎得不合格的草重新扎一遍。
十天半月,方洁总要给地段上交一床质量很高的战备网。段上的老太太们羡慕地说:“哪家找到这样巧的媳妇才享福呢。”羞得方洁一脸潮红。
这一来,方洁可以挣来妈三分之二的工资了,方洁认为自己长大了,能为妈助上一臂大力,家里可以偶尔吃回肉了。
秀华埋头工作,一心只想把娃盘大,两耳不闻分外事。这天早上,她低头走进厂门,突然听到“打倒刘少奇”的呼号。她以为自己恍惚了。可是,门口有条大标语,上面有两个字打了红叉叉。她问:
“写的啥?”
“打倒刘少奇!”
“什么?”秀华惊叹!那是国家的领导啊!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回放刘主席跟着毛主席出来接见全国劳模。他还和淘粪工人时传祥握手照相,这么关心工人的领导怎么要打倒呢?她觉得厂里可能真的出现了阶级敌人。
于是,她立即去厂里办公室报告敌情。看见几个人抬着糨糊桶,拿着一叠写了字的纸出来。
秀华紧张地报告领导:
“厂里有反动标语了!”
“这唐大姐男人死了怄糊涂了。”几个忙着去张贴标语的人不想搭理她。
“我没糊涂,怎么能打倒刘主席?”
一个造反派回过头来:
“先得打倒你这样的保皇派!”说罢愤愤离去。
秀华拖着铅一样的腿走到库房,工人们不知厂门口一群人吵吵嚷嚷为什么事。
“他们要打倒刘主席!”秀华心惊胆战地告诉工友们。
大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秀华下班去找秀清,可副厂长的办公室没人。回头一看,操场坝上围了很多很多人。
秀华挤进去一看,秀清被揪出来了!一个人正在义愤填膺地批判这个“工贼”、“走资派”、“烂女人”……
一个个脏词蹦入秀华耳朵,她的心,被那声音死死抓着扯着,仿佛就要把她的心挤破捏碎。
她看到秀清被绳子反捆着手,头被人按着直往下压,她看不见秀清的脸,也挤不到她跟前,只觉得一身发软,不知要强的秀清怎忍得下这份屈辱!
秀华怎么也挤不进去,听大家议论,说是毛主席要他们斗走资派,难道秀清姐也是走资派?秀华在毛主席和邓秀清之间纠结半天,实在搞不清阵线,转身就往秀清家跑。
“走,小辉,去我家吃饭。你妈是个大好人,你万万莫去听厂里那些人乱说。”
秀华天天去秀清家,邻居说,她半个月没回家了。秀华去她办公室,办公室已打上封条。
小辉哭,她也跟着哭。整日里失魂落魄,担心秀清被人斗死了,后悔没冲上去救出秀清。
秀华没有政治头脑,她一门心思只想把工作做好,把秀清秀梅的娃护好,把习忠的娃带大,为婆婆养老。
库房已不能正常运行,既无棉包进来,也没有多少棉包拿出去,好多车间不能正常上班,生产量陡降,棉花需求也陡降。运棉花的工人也不大专心了,库房门口竟散了包,雪白的棉花一大团一大叠地掉在地上,秀华好不心痛。
搬运工都走了,秀华一个人在库房门口收捡地上的棉花,她一朵朵拾起,小心翼翼地拍掉泥土,仔仔细细地拍去卷进的杂物,这些东西不捡干净就会出次布。
“唐大姐,你还在干啥,下班早点回家。”组长老方招呼她赶快离开。
“你先走,我收完就回去。”秀华边应答边专心收拾。拣干净那些杂物,打算放到库房门口的小屋里。
走近库房一看,这库房门居然没有上锁。锁是由两个人共同管的,按常规,两人一组共同开关,两人一班,三班轮换。现在刚下白班,中班已没人来接了。
秀华已饥肠辘辘,想起家中还有一群老小等着她,不知今晚家里还有米没有?
但库房门没锁,她又联系不上任何人,只有在那里死等,不敢离大门一步。
然而,等到深夜,仍没有来接班值夜的人。秀华不知道,厂里大多数车间已经停产,工人已基本不正常上班了。她饿得头昏眼花,依然守在门口不离半步,她只有一个信念,不让国家财产受损失。
大概已是深夜两三点了,饥饿劳累的秀华止不住地眼皮打架。
她铺了块包子布躺下,拼命撑开打架的眼皮。
半夜四点多钟,三个人拖着木架子板车,偷偷溜进了库房。一会儿,一个人扛一包棉花出门装上板车,慌乱中,一个人被绊倒在地,那人大叫:
“有人!”
被踢醒的秀华跳起来大喊:
“是哪个?”
一个人蹿上来就把秀华推倒在地。
秀华反应过来大声喊叫:
“有人偷棉……”“花”字还没出口,就被死死捂住了嘴。
秀华拼竭全力挣扎出来又喊:
“有人偷棉花啰,有人……”秀华只觉惊天动地的一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方组长来接早班,见秀华一头一脸的血,倒在库房门口。手上还捧着几团被血浸透的棉花。
方组长立即叫人把秀华抬往医院。还好,有一个留守医生给她处理了伤口,吊上了盐水。方组长要医院给她免医药费,医院说,院长在挨斗,我们做不了主。
方组长去找厂领导,要求给秀华算工伤。厂领导一个个都被押上了批判会场。
方组长又去厂部给秀华争取困难补助。财务科说,账上没钱了。
方组长去给秀华申请,表彰她舍命护厂。
有人问:“这个厂还护得住吗?”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