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喜住的是渝钢副厂长级别的住房,三室一厅,与儿子一家住一起,也不宽余。五年前老伴得肺结核走了,他就独住一间,儿子媳妇和孙子各一间。他每日吃了晚饭,或开会,或学习,或在办公室审阅材料,闲点,就到处走走看看,与儿孙共度一晚的日子并不多。
这天本来头痛脑热不舒服,饭后又被史劲喊去看老父,遭遇莫名冷遇,像猛口喝了隔夜油汤,心口腻了一坨,一大杯热水下去,也没化开,行坐不安,便早早进了自己房间。房屋中央挂的那盏灯泡瓦数小,又蒙了灰,一盏黄光微弱得像秋后残花,拿出今天没来得及看的《人民日报》,却看不分明。把报纸往桌上一拍,明天喊大鹏一定把灯泡换了。
程大鹏是陆云喜的独子,老实巴交,磨子压不出一个屁,技术能手当了十多年,最终还是靠他使好大劲,才弄了个车间副主任,这一副便“缚”住了,常年跟工人们倒三班带徒弟,全没拿自己当个负责人,也怪不得他,没谋略没口才,全局管理能力、综合协调能力都不够,他费了多少劲也没能把他扶正,不再做指望,起心把他弄清闲部门去,不投前程投轻松吧。史劲却不知是不懂还是装不懂,终没个响屁。大鹏倒好,干脆不答应,说自己哪块料做哪样事。陆云喜气得瞪眼:“你哪样料?”程大鹏闷声蹦出几个字:“我就一铲料的。”造物弄人,偏生个铁了心铲料的主!
陆云喜脸色铁青,连“哼”两声,看上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程大鹏万想不到这话对老爷子有如此强烈的刺激,赶忙解释:“我是说,我就配……车间做个粗活,弄部门去,也是猪鼻子插葱,装不了象。”陆云喜直喘粗气,孙子程钢脆生生说:“猪鼻子插葱装不了象。象鼻子插不插葱,都装不了猪。”看两人愣怔着未搭腔,小子愈发来劲:“猪装不了象不丢人。猪插根葱就当自己是头象,才丢人丢大了。”“你个龟孙!我扇你!”陆云喜巴掌举过头顶,直要朝程钢劈下。程大鹏要笑不敢,搡儿子一把:“瞎扯淡!做作业去!”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不如一代!一帮不肖子孙,全不懂他的心啦!灯昏暗不明,索性关了,却用力过猛,灯绳扯断,黑暗中摸索到床边,把自己横搁上去。这个角度,眼正对着窗户。
深秋,天,青苍苍地银亮,是有月亮的,却不在窗户里,只把月光洒进来。不过,到底有没有月光也说不定,自大渡口建区以来,渝钢周围就热闹鲜亮起来,晚上霓虹灯越来越多,天色看得不及以前准。以前是纯粹的天光。这个区,说是设来为渝钢服务的,可他感觉不完全,他对渝钢内外怀着警惕。甭说一个区,风吹来一颗种子落进土里,只要有阳光雨水,也是要发芽的,也会长得旺象。等着瞧吧。当然,那么大个区,数万人要吃饭,该旺象。但他心里总不舒坦,老祖宗当初选这地方,是要渝钢在这里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现在,明摆着有人争地盘,还美其名为渝钢服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没见一个山头可容两只老虎的!
陆云喜知道很多人说他神经质,那些庸人,渝钢把他们肚子喂圆了,脑子不灵便了。陆云喜发现自己从儿孙想到了渝钢的祖宗和未来,实在想多了。渝钢的事哪轮他操心?他悠然长叹。
忧愤间,史劲进来了,又喊他去陆梦生家,他烦不胜烦,还得装腔作势地去。史劲走得飞快,他难以跟上。路越走越长越走越黑,史劲越来越远,前面一团雾,什么也看不清,正着急,突见史劲腾空一跃,跨过一条沟。沟就在他前面,深不见底。他恨恨地想,厂里哪许这样的壕沟?下夜班的人掉进去还了得!一定有人蓄意破坏。欲仔细勘察,又怕史劲走远,横了心要过去,壕沟却张着黝黑大嘴,要吞了他呢。正惘然,却见对岸,陆梦生气定神闲站在那儿,史劲朝他飞奔而去。陆梦生微笑张开怀抱迎接。陆云喜大急,抓起一块石头,猛砸过去,正中史劲后脑。史劲一个踉跄掉下沟去,他低头一看,沟底躺着一个少年,血肉模糊,他大喊:“喜子——”
陆云喜一跃而起,满脸是汗。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