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方清从学校回来说。
“文化大革命?”秀华没文化,当然不懂。
“我要去北京,毛主席要接见红卫兵。学校推我这样的工人子女为第一批,家庭出身不好的都不能去。”方清抑制不住兴奋。
“是啊,现在是祖宗八代都要查。全靠你爷走得早,婆把地卖完了。也全靠你大舅公早早退出了袍哥,不然,我们方家也会有红疤黑迹呀!”秀华自言自语。
“妈,只有我这样根正苗红的人,才见得到毛主席!”方清十分自豪。
“你要告诉毛主席,有人要打倒刘主席!”秀华不安地说。
“妈!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有几万人,我哪能跟毛主席说上话?
何况,就是毛主席叫我们红卫兵要和走资派作斗争!”
秀华问:“啥叫走资派?”
“他们要走资本主义道路,搞修正主义。”方清把刚学来的革命道理背给妈听。
“你邓姨也是走资派?”秀华茫然。
秀华搞不懂,就去问有文化的工程师。
“毛主席到底要我们干啥?”
“革文化命,不是要人的命。毛主席喊批,没说要斗;喊触及灵魂,没说消灭肉体。”工程师说。
秀华似懂非懂,反正自己没文化,可以不革命了。
造反了,响富贵与生俱来的好斗血性,一下有了释放的天地。
他在这个厂灰溜溜地过了十多年,年轻工人虽不知他的出身,也尊称他响师傅,但他始终觉得没混出人模人样,没摆脱流氓老汉儿留给他的晦气。自那次手锤论英雄,丰二娃也不敢再惹他,但他还是抬不起头脸。现在造反了,天地都可翻转,命运当然可以改变。关键是,如何才能表现我响富贵的革命性?
于是,响富贵把形势分析了一遍,觉得要把革命对象找准。他慢慢把目标集中在了“三秀”身上。
那不要脸的李秀梅,宁肯嫁个特务和尚,也不让他沾边。
那昂起脑壳的唐秀华,挡了他和李秀梅的好事,争尽劳模风头,还在老婆面前出他言语,让他儿当众丢面子。
那只讲原则不留情的邓秀清,死记他的差错,硬扣他的工资。
现在好了,姓邓的成了走资派,我得坚决斗争。李秀梅是狗特务的姘妇,划入黑五类,比我老汉黑得多,也该拖出来斗。那个唐秀华,是十七年反动路线的黑典型,更该狠狠批斗。而且,唐秀华知道邓走资派出卖地下党,背叛贫下中农的问题,又知道李疯子与狗特务的关系,还有人看见李秀梅呕吐害喜,唐秀华肯定晓得疯子生娃没有。必须撬开唐秀华的嘴,才能把三个人一起打倒,造反立功,让我响家子孙抬起头来扬眉吐气,也让她几个知道我响富贵的厉害。
这一天,秀华被要求参加批判大会,见到了押出来批斗的秀清。
“没伤着就好!活着就好!”秀华悬了一个月的心落下来了。她看见,脸色发黑的秀清站在台上,脖子上挂着沉重的黑牌,头却依然高高地昂着。秀华实在不明白,秀清姐为啥就成了走资派?
“秀清姐,你就认罪吧,听毛主席的话没错!”
秀华在心里默默地说。
秀清就不认罪,造反派斗志越来越高。
“秀清你认罪吧,不然要遭打!”秀华挤到台前悄悄递话。她守在秀清身旁,为秀清急出一身汗来。
“我没有罪!”秀清不认罪,愤怒指责造反派:
“你们才没按毛主席指示办!”
响富贵冲上台去,把邓秀清的头死死往地下按,边按边揭发:
“这个走资派出卖地下党,背叛贫下中农丈夫,你们都听见了那个叫花子对她的控诉。她还打击迫害我这个无产阶级的后代,用修正主义的管卡压克扣我工资。”想起当年的痛,手就发胀,一耳光打得秀清耳门流血。
自守护库房被打伤而无人管她死活,唐秀华认识到,保护生命安危,只有靠自己了。她必须学会反抗恶人!前次看见秀清被斗,她只有帮她护住小辉。今天,她豁出去了,管她是不是走资派,她不能看着自己的恩人被打死!
秀华愤然冲上台去撞开响富贵:
“你凭啥子打人?你出了差错扣工资是厂里的规定,怎叫迫害你?”唐秀华边说边用手帕为秀清擦脸上的血。把那黑牌取下来,摔到地上狠狠地踩,拉起秀清就走:
“革文化命,不是要人的命。毛主席喊批,没说要斗;喊触及灵魂,没说消灭肉体。”她自己讲不出道理,想起了工程师的话。
“你个大老粗还会讲大道理呀?”
造反派愤怒地冲上来,猛地推倒唐秀华。
“你这个走资派的黑典型,也该一起批判。”
响富贵像旋风一般扯张报纸裹成了高帽子,叫人写了“黑典型”三个字,硬给唐秀华扣上。
唐秀华不信邪,一把将高帽子撕碎。
造反派把走资派的黑牌子捡起来,硬挂上邓秀清脖子。唐秀华手被造反派扭着,却猛冲上去,硬用牙齿把那牌子撕烂。
“秀华你快走,不关你的事。”邓秀清用身子挡住冲向秀华的拳头。
“这不叫的狗更凶吔!”几个造反派没见过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唐秀华还这么烈。
“狗日的,寡母子真不要命了?”响富贵在心里嘀咕。
“唐大姐,你莫去跟他们斗。”几个老工人拥上台来把秀华拉走了。
“你男人走了,娃儿还小,你要跟他们拼命,娃儿靠哪个?”几个老姐妹把秀华拖回了家。
造反司令部叫响富贵负责查证邓秀清走资派出卖地下党员的罪行。没想到那唐秀华抵死不揭发,还去找人为邓走资派开脱。这一回,唐秀华又当着众人与他对抗,让他响当当的造反派丢尽脸面,旧恨新仇一起涌上脑门,他是忍无可忍了。于是,响富贵把斗争矛头转向唐秀华,他绞尽脑汁地找“革命”机会,对这个走资派的黑典型下手。
“爸,那个‘九一八’很怪,几次叫方林‘儿’。”响大娃说。他给梅疯子取了“九一八”的绰号,一塆塆的半大娃跟着他这样喊,让他很有成就感。这场革命中,他想再立新功,找到出人头地的感觉。
响富贵闭眼一想,那方林的眉眼儿真的很像那疯子。响富贵顿开茅塞,一直听说李秀梅怀过娃儿,这娃儿到底生没生出来不清楚,如真的是唐秀华为李秀梅收养了特务崽子,那可是唐秀华的大罪了!
响富贵和一帮造反派,把唐秀华“请”进了造反司令部。
响富贵要清洗流氓老汉儿的红疤黑迹,必须表现最积极最彻底的革命性。
“邓秀清出卖了领导闹工潮的地下党人。”
“她说她不知那个动员她的大姐姓甚名谁。”
“方林和那个‘九一八’到底是啥关系?”
“……”唐秀华一惊,立即封口:
“没有关系。方林是我的大儿。”
“唐秀华!”响富贵几问遭拒,火往上蹿,嗓门陡然提高了八度:
“你包庇走资派和特务老婆没有好下场!”
“你整我三姐妹也不会有好下场!”秀华也提高了嗓门。
“把她捆起来!”响富贵一吼,几个毛头冲向前来,把秀华双手反剪。
“凭啥子捆我?”秀华愤愤反抗。
“老子今天要革你的命!”响富贵在秀华脸上指指戳戳。
“李秀梅那个贱婆娘,连和尚都要搞,那烂麻×不值钱!”
秀华气急怒斥:“那你当初为啥纠缠李秀梅?你不更贱吗?”
一屋的人愣了,火辣辣地盯着响富贵,居然当年还去缠那疯婆娘。
“你唐秀华狗嘴咬人!你和那贱婆娘好,说明你也贱!”响富贵握紧拳头狠狠打去,秀华的嘴角顿时裂开血口。
秀华一口血吐到他脸上:
“你老汉儿才贱!”
“我老汉儿怎么了,他是死了爹妈的孤儿,满街乞讨的穷人,也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
“他是穷人,是穷人中的坏人!是流氓,他害了你妈一辈子!”
响富贵被激怒了,他冲上去拳脚棍棒相加。
唐秀华偏头躲闪。
“你不要以为造了反就红了几辈人!”
这一下,把几个造反派全部惹到了。几个人一起上前又绑住唐秀华的脚,响富贵对着无法动弹的秀华狠狠出拳。
唐秀华的牙齿断裂,她吞下满口鲜血和半截牙,一头撞向响富贵:
“我跟你拼……!”话音未落,只觉脑门像爆炸一般,秀华昏了过去。
造反派撬不开唐秀华的嘴,走资派的罪定不了,狗特务的黑崽子挖不出来,纺织厂的文化革命就深入不下去,他几个就不能立功。
响富贵几个一合谋,认定唐秀华是突破口,弄死了,厂的革命就找不到靶子。于是,他们放唐秀华回家养伤。
秀华回家睡了几天,一家人要活命,她硬撑着爬起来。想想造反派这般心狠手毒,预感秀梅将大祸临头,响富贵盯上了方林,林儿也随时有危险,尤其是秀梅时不时说方林是她的儿。一旦走漏风声,造反派不要了林儿的命都会把他弄残。
“方林呐,你带梅姨回妈老家去。”她想让两个人都躲起来。
一贯听话懂事的方林却一反常态:
“妈,我不去。我必须和那个国民党特务的疯婆娘划清界限!”
秀华的心一阵颤抖。她头剧痛,心更痛。
“梅姨是个穷苦工人,哪里是啥国民党特务!”
“我都看到大字报了,那个和尚畏罪自杀了。大字报上还写了,他们有一个黑崽子,造反派到处在追查。”
“方林,我不识字,不知道那些人乱写些啥,你今天非得照妈的吩咐,送梅姨到河川去!”
“我不去!”
秀华气得又要打他,无奈受伤的腰背让她站不起来。
方洁过来劝妈:
“大字报的确是这么写的,你让哥去送梅姨,不是把哥牵进去了么?”
秀华想想也对。
“那,方洁,你送梅姨走。”
响水娃是打心眼里拥护文化大革命,造走资派的反,工人又扬眉吐气了。他响水娃也有出人头地的幻想,斗争起走资派和黑典型来,尤其卖力。
正当响水娃们突不破唐秀华的口,定不了邓秀清罪的时候,一个惊人的发现,让响水娃他们找到了斗走资派邓秀清的钢鞭罪证。
造反派到了邓秀清的老家,追查邓秀清的身世来历,找到了屈家的男人,那男人揭发说,邓秀清是大资本家的私生女,生母去了国外。
这一下,戏到了高潮,走资派本身就是资本家的私生女,又有海外关系,阶级立场本身就是资本主义的。
于是,邓秀清被关进了牛棚,严刑拷打,邓秀清封口不认,只说自己是贫下中农的养女,是童工,是共产党救出来的无产阶级。
“造反派只听解放军的,你快去找‘雷锋叔叔’救你妈!”秀华让小辉去搬救兵。
小辉按唐姨说的地方,找到了已经成为团长的罗指导员。
罗指导员立即赶来救秀清,没想到造反派却将他告到部队,说他与邓走资派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而且为走资派的历史问题辩护。
两个月后,罗团长托小辉给秀清带来一封信,鼓励她坚信毛主席共产党会救她出来,还说了自己因此受到处分,部队念他军事过硬,没让他转业,只降成了连长。
秀清深深歉疚,自己连累了罗指导员。
秀清的身世无法定论,折腾了好久找不到证据。不得已让邓秀清回家继续反省。
秀清回家不久,罗嫂子去世了。罗连长不顾政治前途,向部队打报告要娶邓秀清为妻。同时写信向秀清表示了自己的愿望。
秀清接了信,万般惊喜,这辈子能与这样的男人走到一起,算是没白做女人!但静下来一想,却陷入两难境地。
一是自己的历史问题还悬着,自己就是资本家的私生女,早迟组织会知道,这会影响罗连长的前途;二来傻哥病重,妈有交代,她不能丢下哥,她对妈发过誓,要对哥负责到底。哥痴痴等她半辈子,也是可怜,只要她提离婚,会要了哥的命,她不能对不起妈。
秀清思前想后,不得已痛断念想,流着泪给罗英成回信:
“十分感激你对我的一片诚意。可是,我没有资格接受你的感情。小辉的爸正病重,妈交代过我,我要对他负责,我提离婚可能会要他的命。再则,我也不能向你隐瞒,我的确是资本家的私生女,前次影响你的政治前途我已愧疚难当!你奋斗半生十分不易,你的前途要紧!”
罗连长又来一信:
“秀清妹子,我知道那只是你名义的丈夫,你不能为他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我也知道你的身世,那不由你自己选择,我愿和你共担命运!”
秀清哭了。一生中没有男人疼男人爱,遇上罗英成这样的人,那是一个女人的幸福啊!可是,她怎忍心让哥怄死,毕竟和哥一起长大,他虽傻,但他的确喜欢自己!罗英成从军几十年,也是万般艰辛奋斗到今天,又怎能因自己去断送他的前途,他一直是部队培养的重点对象啊!
秀华知秀清心中的苦,出面去劝邓大哥离婚:
“邓大哥,你和秀清只是名义夫妻,你就放你妹子一条路,今后生活有困难,秀清和我都会帮你,小辉也长大了,我们会教育他给你尽孝养老……”
大哥傻傻地盯着唐秀华说:
“他不要我,我想要她,她是我妈给我养的媳妇。离婚?我就不活了!”
秀清望着从老家回来的秀华说:
“这是我的命!”
秀清再也没有给罗英成回信。
罗英成的领导找他谈:
“邓秀清历史问题还没定论,你是我们培养的重点对象,上次为邓秀清你已走了弯路,这次你是万万不能再提结婚的事了,她男人还在,你得背政治和生活作风双重罪名,切切不可毁了自己!”
部队领导立即将罗英成派到很远的地方“支左”去了。
邓秀清再也没找罗英成,罗英成也再没给秀清写信了。
“大娃呀,你参加红卫兵闹革命,拿起枪来捍卫革命路线,彻底317
摆脱你那不争气的爷爷对我们几辈人的影响。”响富贵要让儿一起来清洗流氓老汉儿的污迹。
于是,响大娃成了红卫兵的小头目,武斗铁杆。响嫂也趾高气扬地将对响水娃的泼悍变成了对左邻右舍的霸气。当初向唐秀华一家认错服输的心结,也寻机想解。
响水娃立功心切,总觉得“九一八”、唐秀华、邓秀清身上大有文章可做。
“疯婆娘怀过狗特务的杂种,你若能查出谁是疯婆娘的狗崽子,那就立大功了,我响家出人头地的日子就到来了。”响富贵对大娃说。
于是,响大娃对方林说:
“‘九一八’总叫你儿,你只有协助红卫兵找到她,才能说明你的清白。”
方林急切想证明自己与梅姨无关,带着响大娃追到河川找到了李秀梅,李秀梅居然又喊方林“儿”。方林气得跳,恨这特务疯女人向他泼污水。
方林和响大娃把李秀梅押了回来,响大娃又组织红卫兵同学,在梅姨门上贴满了标语、大字报。
“打倒国民党特务的臭婆娘李秀梅!”
“彻底追查国民党特务的黑崽子!”
响大娃冲进去,抓住吓得半死的梅姨质问:
“你是不是生了个黑崽子?在哪里?”
梅姨不知所云,吓得发抖。
“你把那黑崽子藏哪里了?”方林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
梅姨的眼睛在这些凶神恶煞的娃娃脸上扫过去扫过来。而后战战兢兢地盯着方林不转眼。
红卫兵一下把眼睛都盯上了方林。
“你真是她儿?”响大娃眼里仿佛喷出火来。
“我妈是唐秀华!”
“你不是她儿,为何不敢动手?”
响大娃开始煽火:“战友们,忠不忠看行动,我们今天要看方林的立场,不斗‘九一八’,就说明他是那个特务的狗崽子!”
方林恨梅姨老盯着自己,恨她怎把污水泼到自己头上。为了表现自己的清白,他挥起扫把打向梅姨。
梅姨在地下滚来滚去地叫。方林仍不住手,他要让同伴们看清,他与这个疯婆娘没有任何关系,他真的恨这疯姨,从小就喊他儿,方林从小就被小伙伴们嘲笑是疯子的儿。他不知道疯姨与他有啥冤仇,竟这样缠着他不放。
响大娃乘乱出手,手里紧握一个铁秤砣,可怜的梅姨钻到桌下,被响大娃拖出来,用那铁拳猛捶梅姨,梅姨钻到床脚,响大娃把她抓出来继续打。
梅姨两眼喷血,惊恐地盯着方林一声呼天抢地的惨叫:
“卫哥!救我——”
“你给老子还要叫!”响大娃一个铁拳直击秀梅脑门。
秀梅一下栽倒在地。
当秀华赶到,梅姨已经人事不省了。
“天呐,方林,雷都要劈死你呀!”
秀华抽起大扫把,狠狠地向方林打去。
方林一声不吭任妈发落,响大娃和几个红卫兵见状,一个个溜了。
秀华打得精疲力竭,脚一软,坐在地上大哭。
秀梅当晚气绝身亡。
秀华哭得昏了过去。
方林把妈摇醒:
“妈——妈——我也是没办法呀,我不带响大娃去找,他就认定我是梅姨的儿,我不出手打她,红卫兵就要打死我,都怪她乱说我是她儿,红卫兵会把狗特务的儿撕成块块呀……”
秀华醒过来,娃儿们都睡了,只有方林知惹了祸,守着妈,不知如何是好。
秀华拉着方林去梅姨房里,守着梅姨的遗体哭了半夜。左思右想,怕红卫兵天亮又来折腾,弄不好,秀梅会死无全尸,更怕方林打死人要抵命。
只有一条路了,乘天黑把秀梅埋了。明天就对红卫兵说,疯姨怕打,半夜跑了。
“方林,快,背你梅姨上圣泉寺。”秀华边说边提起把锄头。
方林实在没想到疯姨这么不经打,他只是做做样子,万万没狠毒到要她性命。知自己打死人也惹了大祸。只有背上还没僵硬的梅姨,跟着妈上了圣泉寺。
梅姨的血水与方林的汗水交融横流。方林放下梅姨大口喘气:
“妈,梅姨是头顶受伤致命,我只是用扫把打她的背,怎么会……?”
秀华愣了一下:
“你千不该万不该带他们追去河川,又先出了手,乱拳中都没了轻重,梅姨哪里背得住你几个半截大人下蛮力?”
秀华在当年秀梅与和尚相遇的地方开挖,泪如雨下,不知该如何对方林讲。
“你梅姨造孽呀!看着日本人杀了她爹、她妈、她哥,一个人孤苦伶仃流落江川当童工……”秀华耳边又响起秀梅那凄凄切切的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可是,秀梅永远不能再回松花江了……秀华哭得更加伤心。
“她可怜为啥要找特务!?”
秀华一巴掌打在方林脸上:
“你枉自变人,怎连点同情心都没有!?”
“妈,我怕你怄到身子,爸走了,我们几兄妹只有靠你一个人了!”
“你梅姨两次救我命呐!”秀华实在不敢给林儿讲真相。
母子俩把秀梅抬进坑里,秀华强迫方林跪下:
“给你梅姨叩头认罪!”
方林不干:“我怎么能给这个特务老婆叩头?”
秀华走过去一脚踢倒方林,按着他的头:
“你非得给梅姨叩头认罪!”
方林跪下又站起来。
突然,天空一阵干雷滚过。
“你不叩头,雷都要劈死你!”
雨下来了,秀华仰头大哭:
“秀梅姐,我对不起你呀!我秀华给你叩头谢罪了,我没把儿教育好哇……”
方林不得已跪下,和妈一起给梅姨叩头。
“秀梅呀,我对不住你呀!”
“妈——”方林心中的疑团哽在了喉咙,妈为什么非要我给梅姨叩头谢罪?莫非我真的是……
“你跪下,给梅姨叩头!”
“你跪下!”秀华仰天哭喊。
“老天呐,你劈死这个孽子吧!”
秀华悲痛欲绝,那个藏在心中十五年的秘密怎么能说出来?习忠去了,那个知情的农妇死了,秀梅也走了,这个秘密她连秀清姐都没敢说,她要让它永远烂在自己肚子里。
秀华把方林的头往坟里按。
方林脖子硬着,誓死不低头。
“妈——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妈!”
“我不是你妈,她才是你亲妈呀!”秀华指着睡在坑里的秀梅。
惊雷轰鸣,暴雨如注。
呆若木鸡的方林仰天长叹:
“天呐!你劈死我吧!”
天亮时分,方林把昏迷的妈背回了家。
当秀华醒过来时,方林已不知去了哪里。
晚上,方洁在书包里发现了哥留下的一张纸条:
“妈,我走了,我不能再成为你的负担!”
一夜之间,秀华失去了秀梅姐,又失去了儿子。她的精神垮了,整日里魂不守舍,一入夜便看见满脸鲜血的秀梅,要抓走方林。人命关天的大事,被秀华捂在心里发胀发痛。她一辈子没撒过谎,只有方林的身世和秀梅的死因,她必须捂到死那一天!
秀华身心的伤口越拉越大,整日里提心吊胆。
不料,造反派又来找唐秀华,秀华心惊胆战,怕是要问秀梅和方林下落。她打定主意,打死不说。不料,造反派还是要她揭发邓秀清。秀华愤然怒斥:
“她和我都是童工,她不懂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
“她是怎样出卖地下党组织者江姐的?”
“她根本不知那个地下党姓甚名谁住哪里,怎么叫她出卖?”秀华还是当初那话。
“她当了官就忘恩负义,不认贫下中农的丈夫了。”
“那是旧社会的童养媳,灾荒年她还是把所有的积蓄和吃的,都拿回去救了她哥的命,哪叫忘恩负义?”
“她怎么破坏军婚的?”
“她学雷锋,帮军嫂治病,子女读书,哪是破坏军婚?”
“那,疯婆娘和方林到哪去了?为什么同时失踪?这事你脱不了爪爪吧?”响富贵胸有成竹地质问。
秀华心里一惊,戳到她心里最痛最怕的地方,秀华缄口。
“你不揭发邓秀清,梅疯子和方林的关系,两人的下落你总该知道吧?你不交出人来你就别想出去!”
“方林是我儿,出去闹革命了。”
“李秀梅怕打,跑了。”
造反派立即贴出大字报:《请看全国劳模的丑恶嘴脸》
“走资派的黑典型,工人阶级的败类唐秀华,包庇走资派邓秀清;长期为国民党特务养狗崽子;窝藏国民党特务的姘妇李秀梅。”
全厂顿时哗然。这么忠心耿耿的唐秀华,怎一下变成了阶级敌人?大部分老工人不相信。
造反派迟迟拿不出三个女“坏”人的证据。内部的阶级敌人挖不下去了,职工群众却分裂成了革命派和保皇派。
两派斗争越演越烈,造反派集中精力打派仗,唐秀华第二次被放回了家。
拖着身心的累累伤痕,秀华又去河边的菜船上买那些被剔掉的,人们叫做黄脚叶的处理菜,全家老小要充饥。
学校开始了文攻武卫。方清胆小,哪敢拿枪,回到家里,见妈头上缠着血纱布,刚背回一背篼黄脚叶。接过妈的背篼,拉着妈大哭,再也不去闹革命了……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