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瞎子自以为感觉敏捷,同亮眼人一样的,从澡堂里走了出来。感觉迟钝的瞎子像戏台上暗中决斗那模样,出来时几乎头同头都摩擦着。一个瞎子用小木桶盛了热水,两手推着在地板上滑走过来,和从澡堂里出来的瞎子两头相撞。
柿市:“啊唷,啊唷!”
栗市:“啊唷,痛呀!同瞎人碰头,那真是亮眼瞎了!”
柿市:“呀,这家伙,你那边碰了过来,却把我要说的话先说了去了。你这才真是亮眼瞎哩!”
栗市:“啊呀,你才真是亮眼瞎哩!”
柿市:“不,我乃是闭着眼的瞎子呀。”
栗市:“不,我也是闭着眼的瞎子呀。”
柿市:“还要学嘴学舌地说话么,欺侮人家是瞎子!”
栗市:“怪气!这个声音好像是听见过的哩。”
柿市:“唔,唔,的确,我好像也是听见过的。”歪了头想着。
栗市:“啊啊,你不是柿市老板么?”
柿市:“正是,你也不就是栗市老板么?”
二人:“啊呀,这真是,这真是——”
柿市:“那以后,没有得见面。”
栗市:“别后,你身体都好么?”
柿市:“在桃栗勾当那里会见以来,正是三年了。”
栗市:“正是呀。要不是刚才疏忽,冲撞一下子,几乎就要当面错过了。你头不痛么?”
柿市;“不,不,一点没有什么。你的脑壳呢?”
栗市:“不,一点都不痛。可是两个座头彼此撞头,这叫作对头一双,古老有这话的。”
二人:“哈哈哈,哈哈哈!”
柿市:“喂,柚市,你不是要给我舀热水的么?”
柚市:“刚才舀来,放在这里的。”
柿市:“这里并没有呀。”
柚市:“咦,怪气了。是刚刚舀了的嘛!果然没有。”
又去舀了一桶来,放在旁边,以前的那个醉汉把那桶水偷偷的拿过来,放在一旁,又去把这一桶也藏过了。
柿市:“还没有舀么?”
柚市:“现在舀好在那里了。”
柿市:“这里没有呀!”
柚市:“又是没有么?这是奇了!是你用过了,却是说这样的话吧?”
柿市:“你说什么呀?我用还没有用呢。咦,怪气!”
柚市:“咦,怪气!”又去舀了一桶水来。醉汉还想去拿过来的时候,他的手被柿市紧紧地抓住了。
柿市:“喂,且住,偷热水的家伙抓住了!”说着话时醉汉摔脱了手,恰巧柚市伸过手来,给柿市一把抓着了。
柿市:“你是个坏东西,一直从前不知道用过了多少桶水了!”
柚市:“喂,喂,这是我的手,我的手呀!”
柿市:“什么,是柚市吗?”
柚市:“是呀,是我嘛。我刚用这手舀了热水来的嘛!”
柿市:“咦,怪气呀!”
柚市:“咦,怪气呀!”这时候醉汉又把水桶藏过了。
柿市:“舀来在哪里呢?”
柚市:“喏,就在这里。——啊呀!”
柿市:“喂,在哪里?”
柚市:“啊呀,刚才舀了来的呢!咦,怪气呀!”
柿市:“咦,怪气呀!”
醉汉笑着:“喂,把这热水送给了你们吧。咦,有什么开玩笑的坏家伙在这里呢!喂喂,这都是新舀来的哩!”把以前的四五小桶的热水给了瞎子们。
柿市:“嗳,嗳,这多谢得很。”
柚市:“谢谢你了。可是,有开玩笑的坏家伙在这里呢!”他对于他自己舀来的热水道谢。
醉汉:“坏家伙!哈哈哈,哈哈哈。——可是,你们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柿市:“嗳,因为疳病 呀。”
醉汉:“哼,对啦。夏天晒晾衣服,所以没有三伏的虫,可是寒天的虫是谁也不晒的嘛!”
柿市:“是么?”脸上显出莫名其妙的神气。
醉汉:“不呀,寒天的虫是谁也不晒的。”
柿市:“那是什么事呀?”
醉汉:“说寒天的虫呀。”
柿市:“不,我这是说五疳,是种种的疳的毛病。”
醉汉:“哈哈,是毛病么?种种的借钱的毛病,反正只不过是五贯,也还不到一两银子,那么这真是所谓什么烂眼钱罢了。”
柿市:“咦,这错听到哪里去了!哈哈哈。”
醉汉:“不,没有什么可笑的事。——喂,你那位座头,你也是为的借钱的毛病么?”
柚市:“嗳,不,我乃是因为疮毒 。”
醉汉:“说疮毒,那是什么呀?”
柚市:“嗳,嘿嘿!”
醉汉:“不,没有什么可笑的事。疮毒乡下掘芋头去么?”
柚市认为这是什么逗趣的话:“哈哈哈,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醉汉:“那么,这倒是有很好的料理法的。”
柚市:“嗳,吃什么好呢?”
醉汉:“不,有料理法哩。有医法呀。”
二人:“是么?”
醉汉:“每天挑着箱子,去叫唤走着好了。”
二人:“嘿,那是什么呀?”
醉汉:“那个不知道么?”
二人:“不曾知道。”
醉汉:“叫唤说修理下疳疮毒喽!”
二人:“哈哈哈,哈哈哈!”
醉汉:“可是,你们一年三百六十天都闭着眼睛,平常不觉得渴睡吧?”
柚市:“嘿嘿嘿,眼睛虽是闭着,心里却是没有睡觉,所以睡的时候还是要睡的。怀胎的女人虽说是肚子大,可是不吃食也不成,正是这个道理嘛。”
醉汉:“的确,这道理是对的。——那边的人汤泡得很红的。不客气的说,要是个章鱼呢,那个头倒是很有价值的哩!这边的座头是白座头和黑座头,那为了寒天的虫瞎了眼的算是冰座头吧。这些座头倒都是听见过的,就是红座头很少见。”
栗市:“嗳,我是混杂在赤小豆 里的啊。”
醉汉:“唔,好的,好的。喂,你也是疮毒么?”
栗市:“不,是疹子到了眼里去了。”
醉汉:“哈哈,疹子?咦,了不得的东西走进眼睛里去了。进去的时候,怎么说的呢?”
栗市:“不,什么也没有说。”
醉汉:“咦,真是粗卤的家伙。走到要紧的眼睛里去,不打一声招呼,真不懂规矩呀。疹子倒还是运气的哩。如果是海狗进去了的话,那才真是老要睡觉了吧。眼睛里进了去,那可不是眼病了么?”
栗市:“对了。”
醉汉:“咦,那真是不幸了。眼睛乃是人的眼珠嘛。进到人家当作眼珠的眼睛里去,生了眼病,那当然要成为瞎子了。”
在这时候,后边的一个人站着,拿热的净水浇洗身子。恰巧又有一个人舀了一小桶冷水,端着走来,滑了跌倒,直淋在醉汉的头上。
醉汉:“啊,啊,冷得很!喂,喂!嘿,那边的汉子,为什么站着浇水,溅到我身上来!还有还有,嘿,这边的汉子,为什么跌倒,用冷水浇我的?”
甲乙:“嗳,对不起!这是不注意,没有法子。”
醉汉:“什么,不注意?喂,那人的跌倒可以说是不注意算了,冷水浇在我身上,说不注意就可以算了么?把人家放在汤里一泡,又过上冷水,想当作野小子的凉面那么去做么?”
甲乙:“哈哈哈!”
醉汉:“不,别笑!没有什么可笑的!拿水来泼了人,那才真是泼水吵架了。你们两个我都来应付。喂,这个样子,像是水瓶落在老鼠里那么烂湿了。这决不能原谅的。你们两个都等着吧!喂,伙计,一直从前就想要打架的对手,好容易才算有两个一起出来了。索性借一个笸箩给我,在浴池里去捞一下子,可能还有两三个人吧。喂喂,大家拿定主意吧!不要放走了那两个!放走了的话,我就来找伙计做对手。现在看着吧,我来怎么的干!”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踏在一块浮石上头,嘡的一下仰天跌倒了。
醉汉:“啊唷,痛啊,痛啊!你们,出其不意的——”
说着去看脚底下,乃是一块浮石。“什么,浮石么?不管浮石,不管哪个家伙,我都来应付!”可是弄错了对手,抓住了别一个豪杰的手。
豪杰把醉汉推开:“什么,这个报应的家伙! 四个钱一吊子,一碗汤豆腐,算是顶破费了,喝浑酒嚼糟的东西!这可不是个浑蛋么?也不想一想这是谁,就来找事。这边是从正月初二的初次澡堂起,直到三十大年夜的半夜为止,这种事情是决不害怕的,江户子嘛!哪,这么说虽然似乎有点寒伧——”
劝架的人:“喂,这样算了吧!”
豪杰:“唔,不,连你也来欺侮我么?这边是大抵的事情都是谅解的,好像是踩了叭儿狗的狗粪的那样面貌走过去算了。不懂得情理也要有个限度。这是在什么地方的汲水瓶上挂住的家伙呀!水性也不识得的来吹水泡。喂,又不是听六十六部讲立山的故事,从头那么恫吓一起,有什么用处!若是石菖蒲盆里的大眼子儿,去追赶大小相应的觔斗虫,倒也还有点相配,想去吞吃鲸鱼或是鳌鱼,那才是变把戏的好手哩。好像鸭子要想爬上鹰架去的那副模样,要来和我打架,真是叫人要恶心煞。”
伙计:“喂,这样算了,就谅解了吧。”
醉汉:“什,什,什么!说鸭子么。鸭,鸭,鸭子是什,什么事呀?”
豪杰:“什么,怎么啦?”
伙计:“喂,喂。”
旁边的人:“喂,你喝醉了酒,也太是啰嗦了。请你别再吵了吧。”
醉汉:“醉,醉酒?我什么时候醉了?我并没有醉。如果以为我是醉了,真是的,那就想错了,真是的!”
豪杰:“喂,因为是醉汉,所以我忍耐过去了。要不然的话,我老早就把他揍了。”
醉汉:“啊,有趣得很。你就揍了来试,试试看吧!浑蛋!真是的,真是的又是真是的。来,来揍了试试看。真是的又是真是的。”
醉汉被两三个人所抓住,摇摇摆摆,晃晃荡荡的,好像是牵线木头的傀儡似的,眼睛却是定着,瞪着看人。
豪杰也好容易经人劝止,分了开来。
伙计:“喂,你这事反正后来会明白的。大家都清楚知道,你就饶恕了算了。大不了是个醉汉,没有什么办法。”这样的劝走了,那个醉汉由大家帮忙,给他穿好衣服,送了出去。门口有许多小孩,大声叫喊。
小孩:“醉汉——嚼糟的!”
醉汉:“什,什么?这些胡涂虫!”
小孩:“这个大野猫!”
醉汉:“我,我如果是大野猫,那么你们便是大野狗!我并没有醉!真是的,喂,真是的又是真是的。”这之后,像是大风吹过似的,一切寂静。
(作者:式亭三马 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