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还是站在那栋老旧的公寓楼前,傍晚青灰色的天光将四周的建筑勾勒成诡异的怪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岳薇手伸进袖口,抚摸着手腕上的木质手串。长期盘玩的手串有着温润细腻的触感,如同记忆中方征的手指。她鼓起勇气,走进公寓楼。
鞋跟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一楼的声控灯亮了。但很快它又暗掉,短路的触点嗞嗞作响。这座公寓楼看上去早已荒废,如果不是她曾经在白天来过一次,对周围情况有大致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的。
我究竟在干什么?岳薇问自己。左腿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方征的离去在她的心上剜了一个洞。在悲伤和孤独中沉溺了两个月之后,她想要自救,却找到了这样的方法。
“招魂。”岳薇自言自语地说,作为一个律师,逻辑是她的本能,但现在她实在找不出自己做这件事的理由。
她凭着印象走上二楼,好在上面的灯工作正常,让她安心了些。
曾经的住户基本上都搬走了,只有墙上的涂鸦、污渍和刮痕还保留着他们的痕迹。
她一直爬到五楼,才到了她要找的人家门口。她喘着粗气,喉咙发干,鬓角潮湿,在她面前是一扇与整栋楼——或者说整片小区——都格格不入的门。
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安全门几乎赶得上生化武器实验室的规格,厚重的门板,或明或暗的多道门锁,还有门框旁的可视系统。在岳薇看不到的地方,还设置了动作传感器以及其他各式防护措施。
在岳薇不算长的执业生涯中,见过有钱人,也见过许多怪人,但是像这家一样又有钱又怪的人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幸好不是我的客户,岳薇想。
还没等到岳薇敲门,可视系统就亮了,屋子的主人出现在屏幕中,在补光灯的照射下,他的脸白得发青,深陷的颧骨却没有留下阴影,好似骷髅。
“李先生。”岳薇说。
“你又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呢。”李先生用人工智能般平淡的语调说,“你考虑好了吗?”
“我……”面对这个问题,岳薇一阵心慌,她退缩了,“对不起,我还……”
她转身跑下楼梯,似乎想逃离那个想法。但是,一分钟后,她又回到门前,“我考虑好了,我要见他。”
咔嗒一声,门开了,她走进去。
李先生就在门后,垂手站着。“你好,岳女士,想喝点什么?”他客气地说,“我这里有……纯净水。”
“不用了,”她尴尬地笑笑,“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你确定了吗?”李先生说,“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巫婆神汉,不会通灵,也不会跟你说我能和另一个世界取得联系……”
“一切结果都是通过大数据和网络标记得出的,我知道,”岳薇打断李先生的话,“我已经了解了,这让你的……职业听起来不那么……
‘迷信’。”
他将她带进书房,启动电脑之后,默默地退了出去。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几个设备上的LED灯发出蓝色和绿色的微弱光芒。
全息投影仪发出嗡嗡的声音,那是它在预热,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臭氧味道。
房间中央突然亮了起来,刚刚适应黑暗的岳薇眯起眼睛回避强烈的光线。几秒钟之后,她睁开眼睛,方征已经站在她的眼前。
“小薇,是你吗?”
是他的声音,他的样貌,他玩世不恭而又充满关切的表情。
她的方征!
岳薇伸出手去,在他脸前扫过,却摸不到他。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岳薇,你怎么来了?”
刚刚走进长隆律师事务所的大门,岳薇就被门口的陈姐一把抱住,“你可以再休息几天的,你那两个案子不急,毕竟……”陈姐停住,不知道后面的话该说不该说,只是轻轻地在她后背拍打,就像哄小孩子。
岳薇使劲挣脱出来,“我……闲着也是闲着,请了两个月假,也该来了,不然工作都没了。我想上班,找点事做。”她认真地说。
“好吧,”陈姐点点头,“别太勉强自己,”她侧着头,小声说:“你是打算偷偷进去,还是跟大家打个招呼?”
“这个……”岳薇犹豫。
她抚摸着手串,咬着嘴唇思索,两个月不长,同事们好像都生疏了,这个简单的问题她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要去……”
“你好,请问岳薇律师在吗?”一个声音打断了岳薇刚刚下定的决心。
岳薇循着声音看去,三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人站在门口,同行?
陈姐与岳薇对视一眼,迎了上去,“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智盛律所的,现在要把一个案子移交给岳律师。”
智盛!那是全市实力最强的一家律所。
“你好,我就是岳薇。”岳薇礼貌地把手伸向对方。
但是对方并没有和她握手,而是将一个U盘塞在她手里。
“这是我们整理好的资料,这个案子的当事人,李长逸先生强烈要求更换律师,所以我们现在把有关的资料全部送过来。”
中途换律师这种事,对之前为案子付出劳动的律师是个打击,不过智盛居然老老实实把材料都送来,想必当事人没有亏待他们。
他们会怎么想?是我把客户挖来的?岳薇在心里寻思,但是她连李长逸是谁都不知道。她看着面前的高级律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个人没有看她,而是向后面点点头,身后的另外两名律师将手里的档案箱放在律所前台的桌子上。
“所有的都在这了,两箱档案和所有的电子文档。祝你好运!”说完,智盛的律师转身离开。
“等等!你们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岳薇反应过来时,智盛的律师们已经走进电梯,她只来得及在电梯门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个案子是我要求他们交给你的。”岳薇被背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土黄色户外衬衫的人从楼梯间出来。
她认识他,实际上,前一天才见过。
“李先生,你……”岳薇恍然大悟,“您就是李长逸吗?”
“是的。”
“我不知道……你……”
“没什么的,我已经受够他们了。经过昨天晚上,我想了想,觉得你能够懂得这件案子对我的意义,而不是劝我和解。”
一直站在一旁的陈姐发出揶揄的笑声,岳薇醒悟到刚才那句话产生了严重的歧义。
她瞪了陈姐一眼,拿起档案和U盘,对李长逸说:“到我的办公室来谈吧。”
“你要起诉联信公司?”卷宗刚刚看了一个开头,岳薇就感觉到不舒服,好像自己的胃被担忧和兴奋填满了,正沉甸甸地坠着她。
“不是要起诉,而是已经起诉了。”李长逸靠在椅子上说,“用词要严谨一些,你是律师。”
“我……”岳薇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实话,“李先生,我还从来没有接过这么大的案子,为了您着想,我会把这个案子交给我们律所的主任薛律师来办,你放心吧,他是很棒的诉讼律师。”
“不,这个案子必须你来办。”
“那个……”岳薇感到手心里出了很多汗,又凉又黏。
“好吧。”
坐在法庭上时,岳薇还在打瞌睡。前一晚她几乎没有休息,在办公室里研究李长逸的案子,另外还得拿出三成精力来给自己鼓劲,开庭的时间如此紧迫,她必须硬着头皮上。
起诉联信公司的这桩案子将是她人生的跳板,一个天大的机会。如果成功,她的名声将会飞跃好几个等级。不仅如此,智盛的律师为这件案子做了精密而且细致的调查,全标注在了档案中,单凭研究这份档案就让岳薇学到了平时需要几年才能学到的经验。按说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地将自己的调查结果交给岳薇,不知道李长逸付了多少报酬来弥补智盛,肯定不会少。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了馅饼,直接掉在了岳薇嘴里。
岳薇使劲揉揉眼睛,一口气喝掉半杯咖啡,腹中的热气延伸到四肢百骸,她强迫自己兴奋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可惜这个状态只持续了十分钟。
当联信公司的律师队伍走进法庭时,岳薇的雄心壮志啪地一声破掉了,就像是阳光下一个泛着七彩光芒的泡沫。
那些人穿戴整齐,步伐轻松,神态自若地有说有笑,路过原告席时,大多数人没有看岳薇。仅有的一两道目光一扫而过,好像是在看路边的一只昆虫,或者玻璃上的一块污渍。
身旁的李长逸放松地坐着,反倒让岳薇更加紧张。
“李长逸诉联信公司,现在开庭。”审判长宣布,“我发现原告方换了代理人?”
“是的,审判长,我叫岳薇,长隆律师事务所的。”岳薇站起来,恭敬地回答,“我是刚刚接手这个案子的,在开始前……能不能请对方简述一下这个案子?”
“你作为代理人,连案情都不了解吗?”
“没关系的审判长,我方愿意帮助一下对方律师。”联信公司的律师席中站起一个人,带着和蔼的微笑看着岳薇,岳薇觉得他有些面熟。
“既然你没有意见,那就开始吧。”
“因为现在云技术和生物密码技术的发展,本公司已经开始推广新的B网通讯手段,并且计划于6个月过渡期完毕之后完全关闭T网通讯方式,原有的号码全部弃用,开始使用唯一的、与用户身份信息和生物信息相关联的号码,达到一号通用。但是李长逸先生以本公司未能履行合同为由,拒绝停用现号码,并且要求本公司在五十年内不得停止T网通讯。”
“嗯,简单明了。”审判长说。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岳薇向对面的桌子点头,也许这场官司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她在心里给这位律师贴了个标签——良心律师。
良心律师将两张纸递在审判长和岳薇面前,“请看这件证据,这是李先生亲自与本公司签订的合同。其中第九条第3款中明确写着,乙方,也就是本公司,为提高服务质量而进行网络升级时,有可能造成通信中断或号码停用。李先生签过字,证明认同本合同。”
“但是联信公司的升级B网的举措并没有提高对李先生的服务,所以这一条并不适合本案。”
“B网无论从通话质量,网络速度还是安全方面都大大超越了旧的T网,这个是有数据可以证明的。”
“但是我的当事人需要的服务只有一项,就是保留这个号码。”几个回合之后,岳薇渐渐找回了信心,毕竟她有整个智盛的调查研究做后盾。
良心律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关于这一点……”
“好了,”审判长说,“辩方律师有没有更加具有说服力的证据?”
“有的,审判长。”律师说,“请看第六……”
“等一下。”岳薇打断了对方律师,现在是打乱对方节奏,使出杀手锏的时候。
“审判长,请您看一下这份合同签署的日期。”
“5月19日。”
“这是一份报道。”岳薇将两份复印文件送给审判长和对方律师。“在报道上说,迅联公司在4月29日、飞享公司在5月17日都已经完成了T网到B网的更替。这说明合同签署的时候,也就是5月19日,联信公司是国内唯一一家使用T网的公司。”她停顿了一下,享受控制法庭节奏的快感,这份合同是智盛公司给联信下的圈套,干得漂亮。“所以这份合同涉嫌强制性的霸王条款,我方申请作废。”
“但是合同作废的话,本公司对李先生的服务也将停止。”
“不,李先生在联信公司已交够了足够五十年的预付款,这是事实合同,与其他的无关。”
“审判长,这是他们耍的诡计。”
“我知道,但是她说的有道理,你们还有其他的证据吗?”审判长说。
律师想了想:“有,审判长。”
他又拿出一份证据递过来,岳薇一看,那还是一份联信公司业务办理合同。
“这是李长逸在联信公司办理这个号码时签的合同,签订的日期是三十五年前。”律师说。
审批长看了一遍,放在旁边:“岳律师,有什么问题要提吗?”
“嗯……暂时没有。”岳薇说。
“好,请继续。”
“这份合同的第十一条第5款上写着:如果甲方利用本公司网络从事可疑活动,本公司有权收回号码使用权。”
“你在指责我的当事人利用网络从事犯罪活动吗?请拿出证据,否则就是污蔑。”
“别急,李长逸先生原本是科技生命公司的高级研究员,研究方向是人工智能,对不对?”良心律师问。
这些档案里都有,但是岳薇仍然回头看看李长逸,看到她的当事人点头,她才说:“是的。”
“二十七年前,李长逸以个人的名义申请了一项人工智能的专利,就是以人的网络信息为基础,经过综合其在网络上的言行举止、说话方式、观点看法,来复原一个人的性格,达到用计算机模拟人类的目的。”
“是的。”李长逸自己开口了。
“我反对!”岳薇站起来,“与本案无关。”
“反对有效!请加快速度。”审判长说。
“后来这项专利由于伦理方面的原因和技术不成熟被否定了,对不对?”
李长逸点点头。
“别急!”看到岳薇又想站起来,良心律师伸出手阻止,“马上就要到了。”
“但是,李长逸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研究,反而将这项技术民用化了。”良心律师说到关键的时候停下,打算卖个关子,“请允许我出示另一样证物。”
“可以。”
“这项证物有些特殊,需要两个人来搬。”
“听着,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尽管控方律师不提意见,我也有些烦了,如果这项证物不是关键证据的话,我就没心情听你继续说了,知道吗?”审判长从审判桌后面俯视着良心律师。
“明白!”
“去吧,另外,去一个法警陪着他们。”
联信的律师团里站出两个人,去庭外拿东西,良心律师则准备开始接下来的陈述。
“他到底在说什么?”岳薇问李长逸。
“我不知道,我可没做过什么违法的事情。”李长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李长逸起诉本公司之后,本公司核对了一遍他历年来的网络使用量,他的数据要比平均值高出65%。”
岳薇想了想,决定不站起来反对,就让这位良心律师继续表演吧。
“他利用我公司的网络流量搜集大数据,再加上他的程序,在蓝色希望小区三区李长逸本人的住宅中,从事一项‘疑似’非法经营活动。”律师顿了顿,以烘托气氛,“招魂。”
这两个字一出口,立刻引起了法庭里的一片喧哗,旁听席上的人交头接耳,就连审判长都在揣摩这两个字的含义,忘了用他的木槌维持秩序。
“你说什么?”审判长问。
“招魂。”
“请详细说明。”
法庭的门开了,岳薇回过头去,看到两个律师搬着一套设备走进来,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台全息投影仪。
作者:未来科幻大师奖组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