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的酒劲过去,替之以舌燥口干。云喜倒的水已凉透,陆梦生起身再倒一杯。保温瓶跟他一样老,早上的开水,已温吞吞的,喝着正好。水汽袅袅,年轻的史劲来到眼前。
史劲比云喜先进厂,但陆梦生知道他,却在云喜进厂两年后了。
大约是1952年冬,一天,厂长和部门负责人联席会。机修厂吴厂长眉飞色舞地讲技术革新:“我们厂取得这些成绩,是党正确英明领导的结果,是火热的新生活带来的,是因为工人阶级翻身做了主人,从前的流浪儿现在才有了学习工作的机会,不怕苦不怕累成长为我们的技术尖兵,解放前吃不饱穿不暖到处逃荒,现在白天钻技术晚上学文化,把我们手工操作的钻子锯子都改造成了自动化,设备比以前好用,误工少了,效率提高了……”
不知何时开始,干部说事儿要先说一堆话,陆梦生不打断他们,他们的热忱是真实的,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他们说到具体工作上去。这天,吴厂长说到这儿,他突然腰身一直,严肃地问:“吴厂长,你说——你们厂改造设备……”吴厂长一听,脸色突变,气势泄了一半:“不是不是,不是改造设备。我们的设备是冲过日本鬼子的炮火来的,凝结了先辈的鲜血,这是社会主义的设备,狗日的谁敢改……”陆梦生笑了:“吴厂长你看你,设备是拿来用的,不好用就要改,怎么不可以改!通过改造,提高生产效率,就是了不起的事。你给大伙儿仔细说说,那个解放前的流浪儿——”“史劲!”吴厂长揣摩着陆厂长的意思,小心补充着。
“好,史劲!你给大伙儿说说,这个史劲怎么搞改造。”吴厂长看陆梦生一脸诚恳,环顾大家,也很期待,就放了心,绘声绘色地讲了史劲的发明创造。会场不时发出惊叹声,陆梦生的眼睛越来越亮。
会后,史劲被带到陆梦生面前。
史劲对陆梦生早已满怀崇敬高山仰止,对其传奇人生耳熟能详。陆梦生要见他,他兴奋得两眼发光两颊赤红。吴厂长一路鼓励他,待站在心中的英雄面前,还是呼吸急促手足无措,招呼都不会打了。吴厂长用手肘拐他,边向陆梦生报告:“陆厂长,史劲我给您带来了。”回头又捅他:“叫啊,叫陆厂长啊。”他才短促地叫了声:“陆厂长!”许是他的慌乱感染了陆梦生,陆梦生竟也是怔在那儿,听他喊“陆厂长”才反应过来:“好,好!小伙子,来!坐坐坐。”边问老家何方、家里还有什么人。全问到盲点上,史劲嗫嚅着抖落不清楚,陆梦生听说原是学木匠的,爽朗地笑:“我也学过木匠。哈哈——”史劲惊喜地:“真的?那……那……”陆梦生压低声音:“我学木匠,是为了追媳妇儿。”完了又朗声笑,“我媳妇她爹我岳父董千妙是汉阳铁厂木匠,一代宗师啊!我拜师学艺,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正说着,炼钢厂分管设备的副厂长闯进来,愁眉苦脸地说:“陆厂长,老伙计又闹情绪了。”陆梦生双手一拍站起身来:“三天不安抚,就闹脾气,是老啰!走,看看去。小伙子你也一起,你脑子活,兴许有法子对付。”
史劲不知老伙计是谁,自己能有何法子,惶惶然跟着来到轧钢厂,一干人在8000马力机前停下来。史劲才知“老伙计”是指它。
技术科的人早到了。三两个技术员四五个操作工一身油污满脸疲惫,正七嘴八舌讨论,人群传出一句:“这破玩意儿实在该扔了。”陆梦生走上前,大家安静下来。陆梦生长叹一声,叹息里有无奈和爱怜,他抚摸着马力机喃喃地说:“这马力机是渝钢开山之祖张之洞购买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英国造,代表了当时世界最先进水平。全球只有两台,一台在甲午战争中随致远舰沉入海底,现在它是独一无二的!它曾是汉阳铁厂的心脏。西迁时,多少人为保护它付出生命。我的副手黄凯正在它身边,日机飞来,炸弹乱丢,都喊黄凯跳江,他却扑在它身上,按住用以伪装的塑料布。日机过后,黄凯双腿没了,船工路过几个沿江城市要他上岸治伤,他不舍得耽搁时间,硬是发着高烧撑到大渡口,见了我只说了句‘黄凯报到!马力机运到了’就咽了气。六十多岁的董千妙起运马力机主轴时被日军跟踪发现,为保护轴承,引开敌人,最后用一枚炸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几十年聚散离合,陆梦生与马力机无声相伴。他不说它的故事,其实也是不说关于自己的故事。这天,他说了很多。
肃静。史劲望着马力机,仿佛被催眠了,浑然无我地呆立在那里。陆梦生连唤几声,他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空洞茫然地望着他们。后来,全无最初见面的激动,倒像失了魂魄。陆梦生本是要听听他的看法,见他前言不搭后语,也就挥挥手让他走了。这让吴厂长回去路上好一番数落:“你说你!总厂上万人,有几个受过这样的优待?你一小工人,捣鼓些个小东西,陆厂长专门接见你,还带着你看马力机,你哪辈子修来的福?却是——福不住!磨磨叽叽,稀泥巴糊不上墙,狗坐箢篼上不得台面。”
史劲垂着头只顾走路,仿佛方才不是受了优待倒是受了训诫,垂头丧气,到了炮弹壳屋,头一低钻进去,丢了吴厂长在门外愤愤然恨铁不成钢。
史劲进屋一头栽倒在床,紧闭上眼,满脑子飞旋的都是8000马力机。从进渝钢,他们就学过渝钢的历史,同时知道这台马力机,但亲见,史劲是第一次,而他竟真切觉得他分明是见过的。那庞大的机器对他施了魔法了。第二天,他被招魂似的又去了轧钢厂。厂里人认得他是头天陆厂长带来研究马力机的,也就任他来去。自此,他不时出现在那个庞然大物面前,痴痴站着不挪窝。
从陆梦生接见后,史劲就成了名人,都知道机修厂有个史劲,搞发明创造,把木工车间弄成了机械化车间,极大地提高了机器的生产效率。不到几年,他在渝钢做出的成绩传到了市里传到了全国,当了“全国劳模”,见了国家领袖。史劲不喜抛头露面,陆梦生却要他把“先进”当成自己的工作和使命:“这是你的光荣,更是渝钢的光荣!你有责任将先进精神发扬光大。”史劲从未想到过自己的生命会有这样的价值,便无限神圣而光荣地投入到这种光明的燃烧中。他从班长大班长,到技术员技术科长,到车间主任,到分厂副厂长、厂长,最后当了总厂厂长。
史劲没有亲人,视陆老为亲人。一路走来,他只想为他争气,再没别的念头。对于名誉利益人际关系,别说计较,连注意也是少有。而他知道,陆梦生心里揣着全渝钢的人,史劲就觉得自己跟渝钢所有人是一头的,看谁谁亲,这便让他的超脱不失于淡漠,凡与他打交道,都能感受到热忱。若有不待见他的,究其实来,也是妒忌心作祟:技术好,人缘好,名也收了,利也收了,好都让他占了!凡抱这些意见的人,发现终是伤自己的心,那史劲是一概不知的,他扎在他的发明革新里,眼里根本没人,最后连嫉恨的都少了。也有人为他张罗媳妇儿,一经触及,他便如昂昂然四处探寻的乌龟的头,碰触到危险信号般,顷刻缩了头,好歹不伸出来。开始都道他羞怯,继而说他心高气傲,最后狐疑他的身世身体,但终究是他的事,他如如不动,这些纷扰,终归烟消云散,大家逐渐习惯了一个孤单而热情、执着而谦逊的史劲。史劲其实也不了解自己的心,许是师父一生洒脱深刻地影响了他,许是“有了媳妇没了师兄”的事告诫着他,或许还有生身父母之谜让他对家庭怀有困惑,他对于成家这事,固执地抱抵触态度。陆梦生念及自己半世孤清,已是人生遗恨。而史劲孑然一身,难免为之心疼,亦喜亦忧地看着史劲成长到今天,日益地有胜似父子的感情。
但,衣服的出现,却突兀得无理,坐在窗前的陆梦生几度以为是自己打盹的梦境。但稍微清醒便知头夜在史劲家经历的一切是真切的事实。这事实让他不敢正视,这其中多少的未知,即使是幸福,又唯恐如人生中所经历的所有幸福一样,终究是梦幻泡影。
陆梦生突然想起,童年的喜子后背上有一枚铜钱大小的褐色胎记。同时忆起云喜刚进渝钢的一个夏天,赤日炎炎,厂里全员上阵搞基础建设。一天,陆梦生看到云喜赤膊上阵,挥动铁镐,筋肉迸现,汗水淋漓。他欣慰地笑了,但同时有那么一瞬,他总觉差了一点什么,才想起云喜油光水滑的背上,没了儿时的胎记,一闪念间,他认为随着年龄增长,胎记消失是正常的。现在,他强烈渴望看看史劲的背。
“明天,得让史劲陪我去澡堂子洗洗澡,该洗洗澡了。”他撑着桌沿慢慢站起来,轻轻抚平怀里的衣服,缓缓盖上盖子,抱着到床边,放得与枕头齐平,再挨着躺上去。窗外,东方既白,早起的鸟儿在“啾啾”觅虫。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