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山水含翠。陆梦生来到鲁贤愚家,没人,厢房门虚掩,门边有张桌子,桌子上一把茶壶和一个瓷缸。两把椅子,样式与史劲送他的一模一样。
陆梦生坐下,自斟自饮,老荫茶,微温,清香,浓淡正好。然后正襟危坐,静候。
鲁贤愚老两口回来,见门边有人,也不奇怪。不锁门,就是让人进去坐的。或病人,或过路歇脚讨水喝的。待那个满头雪白的人站起来,他们齐齐站住了。直觉告诉他们,来人跟任何一个看病问路歇脚的人都不一样。
陆梦生自报家门后,他们满脸惊异,骇然。这是綦兰嘴里的“神”啊!如此大人物突来贫贱之家,实有无力招架之感,更恐在城里的子孙出了啥事。他们已到不想好事、只求无事的年纪。
陆梦生忙解释自己离休赋闲,信马由缰走走看看,渝钢曾在此寻矿,因故而至。又知鲁綦兰家在此,前来寻访,不胜冒昧。
鲁贤愚夫妇忙成一团,不知如何招待景仰的英雄,加之是子女的老领导,分毫不敢怠慢。陆梦生则既来之则安之,安之若素。
一晃两日过去,鲁贤愚陪着陆梦生把渝钢曾勘而未开的地方转了个遍,话题东西南北中,渐渐到了史劲身上。陆梦生突然握住鲁贤愚的手说:“史劲很能干,吃苦耐劳,专业过硬,渝钢在他带领下,大有希望。你和你师父是他的救命恩人,我代表渝钢更代表我自己感谢你们啦!”
鲁贤愚不知说什么好,心想师弟不让我说,连綦兰都不说,他倒说了。陆梦生看懂了他的心思,一笑:“他只告诉了我。”鲁贤愚曾听史劲讲过,陆厂长是他继师父后在世上最亲的人,才释然笑了。这之后,话题就没离开过史劲。鲁贤愚被纠缠在史劲被救时的讲述里。最后,陆梦生提出到现场去看看。
突发奇想!鲁贤愚不敢答应。他年轻时伐木、中年采药去过的那些地方,倒是熟悉,可陆梦生耄耋之人,又是尊贵人物,岂敢乱来。可最终他没拗过,两条老腿顺从地带着陆梦生更老的两条腿出发了。
乘船而下,在奉节县城歇一宿。奉节县城临江一排明代城墙,城门上刻着“依斗门”三个字,是取杜甫“每依北斗望京华”诗句,显得文化深厚古风浓郁。
城区方正,街道通衢,房屋密匝,人气旺盛。逗留一日,乘渡船到白盐山下,乱石中登岸,拾小路蜿蜒而上,辗转到了瞿塘峡口上方。
峡口半坡上零星几家农户,在一户人家讨水喝,主人家亲热至极,又羞涩厚朴得紧,问一句答一句。这里的人或是当年躲土匪或逃荒来此,安营扎寨。
他们下水打鱼,上山开荒,自给自足,繁衍生息。解放后编入农业社,除孩子上学,大多少有出峡口。正说着,孩子放学回来,一双赤脚“吧嗒吧嗒”到了眼前,拖着两条鼻涕,见人不好意思地用手臂横着揩,峡风一吹,半边脸通红,黝黑的皮肤上结着一层壳。主人说孩子上学要走十多里,早上走的时候天都没大亮,冬天更是打着火把走,走到小学上半天学,但都坚持要孩子去,识字断文能写会算被他们视为最大荣耀。
陆梦生坐在门前土坎上,端着木瓢喝水。他猜想云喜岳父程家应就住于此。程家都被云喜接到渝钢,养老送终,老房子不知是否在。便问有姓程的没有,回说不知,每家每户隔着十里八里,来往少。
陆梦生摸出20块钱,让给孩子买个手电买双鞋。男主人感动得两手乱搓,于他家,这是笔巨大进项。按着孩子的头,要他谢了又谢。然后执意要带他们到江边:“这路我们飞样的,没走惯的人却是难。”扛了渔网在肩上,顺便撒两网,大鱼没有,虾子麻花熬碗汤是有的。又听年轻一点的不让年老的下去,年老的偏要下。便道:“下去也不危险了,打鱼拉滩的早踩出了道。”又喊出煮饭的媳妇,黑红脸膛的壮硕女人,两人一前一后地护送他们下行。年轻点的才松了口。下去全是羊肠小道,有些地方仅容一只脚。路不陡,曲里拐弯减了不少坡度,但陆梦生双腿慢慢失去了力量,汉子拖着他,挨到江边,大石头上坐下,喘息着起不来。
瞿塘峡口,风急天高,江水被突然一束,浪花飞溅,澎湃喧哗,夜以继日。
上游江面宽阔,几只船在逆流上行,一排排纤夫背着纤绳拉船过滩。背高耸,头使劲下垂,像要把船拉到地里去。江风将纤夫号子送过来,远在天边,近在耳旁:嗨哟——嗨哟哦——嚯嗨——哟嗨——嗨——
刹那间,陆梦生心神激荡,他看到满江的船,油布蒙着的满载的设备,也是一排排纤夫,也是这样背着缰绳,一步步把船拉过生死关。头上日机飞旋,岸上围追堵截,多少生命留在这里……
鲁贤愚转到一边去,一会儿走过来,指着悬崖和悬崖下的空地,说:“当时,我和师父从那垭口攀着葛藤下来,木头躺的位置大概在那里,那里当时是块沙地。一个中年男人扑在他身上,背上有枪伤。”鲁贤愚又指着十米开外的地方:“握枪的男人躺在那,头部血肉模糊,旁边一块石头上尽是血,多半用它砸的,场面很可怖!后来回想起来,有一点我一直没搞懂,他头部的伤怎么砸出来的,中年男子未必先砸破了他的头,回到木头身边,才中弹的?这个头都砸烂了还能开枪?也是奇了。”
陆梦生盯着那个地方,一脸冷峻,良久不出声。突然,他尖声喊道:“还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呢?”近处的鲁贤愚吓了一跳,回头看陆梦生摇摇晃晃站起来,赶紧去搀住:“什么?什么孩子?”陆梦生缓缓点着头,沉声说:“现场少了一个孩子。”
当年西迁,数十人的生命丢在路上,没有到达大渡口的,都是渝钢的烈士。陆梦生年年纪念日要带全厂干部职工向他们默哀致敬。他记得很多人的名字,焦化厂的推焦工程兴旺和他的儿子程小柱,更是铭刻在心。他们,是到峡口悬崖下去找喜子再没回来双双被列入牺牲名单的。喜子回来后,陆梦生特意带他去祭奠过他们,他犹记得喜子当时脸色苍白双目赤红的样子。
依鲁贤愚讲,躺在木头身边的,便是程兴旺,远处握枪的是日本特务,那个孩子是木头,也就是现在的史劲。程兴旺是为保护木头而牺牲的,这毫无疑
问。而日本特务的头被人砸破,砸他的人,只能是一个人,那个没在现场的孩子——程兴旺的儿子程小柱!那一刻,陆梦生知道了来到他身边的喜子是谁了。
陆梦生百感交集,他在峡口坐了很久,成了一个雕塑。他在头脑深处重叠交织着一个个场景,最终化为十分清晰的场面:程氏父子来到峡谷,看到躺在地上的喜子,跑过去救他,而这时日本特务醒过来,开枪,程兴旺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子弹。程小柱见爸爸中枪,扑过去举起石头向日本特务猛砸,然后回到爸爸身边,而他爸已死,他以为喜子也死了。这时,又有人声传来,吓得魂飞魄散的小柱一路号哭,走出峡谷,晕倒在路,被程家所救……事情已很清晰,至于程小柱为何要来到他身边认他为父,陆梦生觉得已不重要了。他此刻一颗年老的柔软的心,只是心疼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经历了怎样的丧父之痛、怎样的杀人恐惧、怎样的绝地求生……
真相大白。陆梦生垂下他苍老的头,两眼噙泪,向鲁贤愚指示的地方,缓缓弯下腰去。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