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梦生就这么笑着走进陆云喜家。
门里面的情景与他热烈呼应。程钢和程铁冲过来拦腰抱住他,与他在贺家看到的情形一样,他却没贺老爷子经事,被晃荡得站立不稳,暖流却在他心里汪成了海。程大鹏罗瑛都在,陆梦生有段日子没主动到家来了,他们惊喜地吼着两个不知轻重的家伙,一面上去搀扶,一面倒茶递水。
罗瑛擦着双手说:“哎哟爷爷,您来也不说声,都没个好菜。钢娃,快去,食堂打俩菜来。粉蒸肉打一份,不,两份。爷爷最喜欢吃粉蒸肉了。跑快点儿。回来还要加火蒸,蒸得活软溜的。”
程钢还缠在祖公身上,程铁已拿了瓷盆窜出门。陆梦生拍着程钢的头,无限喜爱地说:“好,粉蒸肉好。等你爷爷回来,咱祖孙三代好好喝一个。”“祖孙四代!”程钢脖子一梗道。
“祖孙四代,哈哈,祖孙四代,祖公错了。你也能喝?”
“可能了!祖公,您听好了: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程钢双腿微弯,左手叉腰,右手做端杯状前伸,唱得豪气干云,颇有几分李向阳的气势。
陆梦生仰头大笑,回头看见陆云喜。
陆云喜站在门边,脸上有丝恍惚。这样的场景在他们家不多,因为他与陆梦生的隔阂。他有进错门的恍惚。他断定是他那两古灵精怪孙子的杰作。
陆梦生看到他,笑容铺得更开,温厚慈祥。
“云喜,回来了!”以前,陆云喜对
于陆梦生这种称呼感到遥远而陌生,总觉是唤别人,每每要一个激灵荡出去再回来才能落到自己身上。这明显的不适,陆梦生能感受到,之后他们之间多用表情招呼,有话说话。这天迎头一声,陆云喜含混支吾着,好在闹热,尴尬易藏。
罗瑛总在这样的时刻显出她的价值。她高一声低一声、进一把出一把,一忽儿四方桌就排出五六个装得满当当的碗,一声招呼,都呼呼啦啦坐上去。陆梦生直喊大鹏拿酒来。大鹏拿出一瓶放了很久的“诗仙太白”来。瓶子上,李白举杯邀明月,要斗酒诗百篇呢。很启发人的酒感。几杯下肚,陆梦生不停地对陆云喜说话,不时带声“喜子”,发乎自然。
“人老了,越发怀念以前了。眼前的事远了,以前的事近了。喜子,我现在啊经常想念你妈、你外公,和那些为保护我们牺牲的人。有些西迁就没走到这儿来,有些后来在护厂中、建设中牺牲了,有的辛苦到老走了。他们一个个出现在我面前,活生生的。我就知道我老了。”大鹏赶紧打岔:“说什么呢爷爷,您硬朗得很呢!”陆梦生笑:“大鹏你也要记着,那些你没见过的人,他们才是英雄!中国的英雄!还有,喜子,你们都特别要记住,救你的程大伯和他的儿子程小柱,我永远记着他们永远感谢他们,他们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厂,家破人亡啊!”罗瑛进进出出地热菜添汤,程大鹏不停地斟酒倒酒,又想老人尽兴,又怕他们喝多,也是难斟酌。程钢程铁早吃饱,托着腮仰着脸听陆梦生说话。程钢问:“祖公,程小柱多大?”“呃,他啊,当时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那他现在呢?他在哪里?”“如果他还在,跟你爷爷一样大。”程钢便转向陆云喜:“爷爷,您小时认识他吗?”“不熟。厂大,孩子多。”陆云喜说得急促,酒意很浓的样子,恍然从梦中醒来似的挥手赶孩子:“去,去,睡去。”程铁:“还没做作业呢!”“那还磨蹭?做作业去。赶紧了!”罗瑛一手一个揪着耳朵将两孩子拖走。陆梦生冲他们背影笑着喊“:好小子们,当思今日来之不易,好好读书。”
陆梦生脸颊潮红,陆云喜目光迷离。程大鹏见状偷偷收酒,罗瑛出来,从程大鹏手中夺过酒瓶,走到陆梦生身边,亲热地说:“爷爷,看我只顾忙,还没敬您酒呢,我给您斟一杯。”程大鹏夺酒瓶:“爷爷不能喝了!”罗瑛身子一扭错开,笑盈盈地为陆梦生斟酒:“我忙活半天,还不兴让我敬杯酒了?爷爷您说是吧,今儿个高兴,我敬您,一小杯,是孙媳妇的一片敬意。”
罗瑛举手投足带着一股热闹,在憨实的大鹏身边,像一股风将一棵树卷来卷去,一点点的枝条摇曳树叶翻转都是风的作用,树欲静而风不止。每每看到他俩,陆梦生就喜悦地想,没有罗瑛这风,大鹏这树怎么动得起来呢?倘若树不动,怎么能看得到风呢?所谓动静结合,实在天作之合。陆梦生喜欢这两孩子,从大鹏把罗瑛带到他面前,罗瑛羞涩拘谨而不掩明丽的脸,让他觉得欢喜。之后,罗瑛风风火火地一连生了程钢程铁,他的欣慰无以言表,在心里对着妻子那永远年轻的脸说:“你啊,当祖婆婆了。瞧两小子,多可爱啊。”由此对罗瑛多些疼爱。罗瑛灵巧,这些信息她都能细微而真切地接收到,所以在陆梦生面前,她比程大鹏大方,有时不免轻一句重一句地撒几句娇。
其实罗瑛内心,对陆梦生是有意见的,丈夫的作为与她当初的预期差太远,夫荣妻贵的理想渐行渐远,她认为,这主要是程大鹏性格所致,但陆梦生作为渝钢绝对领导要拉大鹏一把,又哪是事儿?提携子孙,天经地义。不然干吗人人都想当官?老话还说呢,自家人不爱,爱他人都是假的。大鹏目前这样儿,说陆梦生是他爷爷别人还当他吹牛呢!这爷爷也太大公无私了,她甚至疑心他是为了大公无私而故意不照顾亲人的。陆梦生的地位是无法撼动的,现在的史厂长包括所有当权的,谁不是他培养起来的?谁不敬着他。他倒好,早早说了句“大鹏是个好工人”,就把大鹏给搁“工人”那儿了,现在想来,还真不知那是句表扬还是句批评呢,罗瑛可是抱着嫁干部的理想的。她早按捺不住要亲自上阵为丈夫争取了。
这天晚上,她觉出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便提刀上阵了。“爷爷您啊,平常请都请不来,咱儿孙想孝敬您都难,孙媳妇可要好好敬您几杯!”“爷爷不能喝了!”大鹏又去拦她。
“你喝半天,不兴我喝两杯?是不是爷爷?爷爷您随意,我干了!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仰脖子,一杯酒下去,张大嘴哈气,用手使劲扇。陆梦生“哈哈”大笑,也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了,大鹏伸手去拦没拦住。罗瑛又要斟酒,大鹏夺酒瓶:“越疯越有劲了!”罗瑛通红着脸抱住瓶子:“我给爷爷斟上,爷爷可以不喝,但不能把爷爷杯子空着。”酒杯斟满,又张罗着为陆梦生和陆云喜夹菜,一股家的暖流被罗瑛搅动着在席间流动。陆梦生乐呵呵接应,兴致盎然。
罗瑛牵着大鹏的手双双举到陆梦生面前。
“来,我们一起敬爷爷!”程大鹏也只能将酒杯齐眉举着,正待一口干了帮爷爷喝,没想罗瑛借着酒劲,话像炒豆子一样往外跳:“爷爷,有些话,我早想给您说说了,却不敢说,今儿喝了几杯酒,容我说点酒话,若有不妥当的地方,您甭怪我,只当晚辈不懂事。您孙子大鹏吧都要四十了,老话还说三十而立呢,他呀,糯米捏的,没有爷爷您的扶持,哪立得起来?爷爷,大鹏文凭是低点,但人不傻,学个什么不会?有些活,别人能做他也能做。再说了,就算他有不懂的,还有爷爷您教呢,是吧?厂里几万人,喊您爷爷的也就大鹏一人,大鹏没出息,您也没面子,您要拉扯他,一个指头的事儿;要不拉扯,是您的孙子,那也是无上的荣光和福气。只思谋着威名赫赫的陆老的后人不能就这样了。大鹏有您做榜样,出息了,也是给钢儿铁儿做榜样,陆家就后继有人啦。爷爷,我年轻没见识,说话没轻重,您多担待啊!”很静。罗瑛说时图痛快,话音停了,听不到别的声音。她被这静谧当面一扑,慌了。刚才借着酒劲,撇开了“陆梦生”,眼前只有爷爷了,说着子孙的话,回过神来,她才知自己忒不知轻重,一慌,一口气岔了,咳嗽不止。大鹏早被她一席话呛得脸色煞白,直拿眼瞪她,她只当没看见。任他嘴唇微微张合,像条抛在岸上的缺氧的鱼。
倒是陆云喜,从进门看到陆梦生那刻起,脑袋就被门“哐当”夹了一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脑袋就夹在那儿了。他是恨着陆梦生的。这二十年来,是陆梦生一手拉开了他和史劲的差距。没有他陆梦生的力捧,史劲能有今天?而这个当爸的,对于他陆云喜做的事,却视而不见,他是流着血汗冒着生命危险做出来的,怎就比不过史劲在车间瞎捣鼓了?没有他们的保卫,他能安安全全搞发明搞革新?见鬼去吧。陆云喜常年喝凉水心里患冷病,哪还有热情?加之他本与这“父子”关系犯着拧,干脆来个顺坡滚瓜,直把他们的关系体无完肤地滚将到了谷底。陆梦生是多么智慧的人,不用陆云喜多费劲,他很快就回到他独自的世界,并安心待在那里,无恼亦无喜。这让陆云喜有使出的满力被化掉的感觉,并没有报复的快感,反添了自己的郁闷,陆梦生整个一有他无多无他不少的顺其自然。慢慢地,他与陆梦生的距离越来越远。
陆云喜一直躲在酒杯后偷看这个夜晚。他是明白罗瑛的,知道她比儿子心重,觉得大鹏这榆木疙瘩有这一棒槌敲着也好。罗瑛这晚的勇气也大出他的意料,看到陆梦生似笑非笑的脸,不免幸灾乐祸。罗瑛的话是一阵扑向陆梦生的风,吹吹拂拂从他脸上刮过,脸上的褶皱一波一波颤抖,是对子孙的歉疚了吧?看他怎么说。但罗瑛一阵咳,他便去关心罗瑛去了,敦促程大鹏拿水拿毛巾的。刚才的表情变化如风过流沙,了无痕。陆云喜在心里埋怨罗瑛,话都说出来了,却稳不住,让人逮个空遁走了。
果然,此后的陆梦生,又逮住了陆云喜,问一些厂里的事。仿佛刚才罗瑛那席话根本没说过。陆梦生就这么个人,什么也重不过他的钢铁。带着沮丧情绪,他对陆梦生的问题一一作答,提不起劲,而慢慢地,他听到了对他的理解和肯定,他惊异了。相处二十余载,陆梦生只在最初对他怀有明显的希望和热切,后来对他是愈来愈不赞同,今天这是咋啦?他本指望着他对大鹏的事有个表态,最后,竟兜转到他头上来了。而陆梦生的目光是那么清澈和慈祥,让他心里安定下来。
陆梦生看着陆云喜,眼里有了泪花。他想:“三十多年前,那一刻,在那个地方,那个孩子他多难啊!”这样想着,陆梦生满含感情地说:“这些年,云喜你跟我受苦了,大鹏也跟我受苦了。你们都是好样的,钢儿铁儿两兄弟更是好孩子,我这辈子,心思在家用得少,委屈你们了!陆家能四世同堂子孙满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是你们给我的。钢铁兴,国家兴。渝钢好了,我们这个家才会好。云喜你是干部,你和史劲的力量是非常重要的力量,大鹏你们这代是渝钢的中坚,包括罗瑛你。当年我们把这个厂肩挑背扛到这儿,现在它已经落到了你们肩上。我老了,我心里却充满希望,就是因为有你们在。”
那晚后来到席散,都被陆梦生用去说话了。于罗瑛离题万里,于陆云喜老生常谈,于程大鹏入情入理,话入各耳,回音各异。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