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样一说,我们是模范夫妻了?凤娴,说实话,你别不高兴,我认为我们算不上模范夫妻。你说呢?
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应该恩恩爱爱、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同甘共苦、相依为命……这些,有的我们做到了,可总觉得还欠缺点什么。
那个年代,爱情、浪漫这些字眼,被暴风雨砸得粉碎,不知飘散到何方去了!只有在“资产阶级”的词典上,才能查到这些字眼,而且被解释为:资产阶级情调,革命意志的腐蚀剂,精神鸦片,被人耻笑的低级趣味。我们虽然一无所有,但本非无产阶级,而属于“小资”之类,不敢造次去偷尝爱情。
我们真正谈过“恋爱”吗?我真无法立即做出回答。从我们相识到结婚,半年多,并不算太短。但是,咱俩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有多少?我没有做过统计,现在回想起来,恐怕最多超不过二三十个小时。你家就那么十多平米的房子。我到了你家,或者大伙儿动手张罗包饺子,或者围坐在炕上聊天,或者干点什么活儿。偶尔咱俩碰到一起,可还来不及说上两句话,又赶紧走开了,“众目睽睽”呀!
通辽仅有一个小公园。公园里、大街上满是“红海洋”。别说你不愿意,就是愿意也找不到一个角落可以谈情说爱。记得,我们单独在一起最长的一次,是去“河北”买东西。我们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一天,妈对咱俩说:“该准备做一床新被子了,你俩到河北去买点棉花吧!”“河北!”我大吃一惊,“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买棉花!”你笑了笑没回答,到院里推上自行车:“走呀!”我没头没脑地跟着走了。
路上,你解开了我的疑问。原来,辽河从通辽流过,通辽人把辽河以北称为“河北”。那时买棉花是要凭票的。大家说河北供销社卖的棉花比城里的质量好,于是妈让我们去河北。
正值秋日,风和日丽。田野里的庄稼熟了,高粱涨红脸低着头,包米背着沉甸甸的儿女有点累了。咱俩共骑一辆自行车,颠簸在乡间土路上。你本就健康的脸庞,此时更加红扑扑的,不知是羞的,还是被秋风吹的,真漂亮。我坐在车后货架上,心中一阵阵热流涌动,想伸手搂你的腰。可刚一动就被你觉察了:“别的,别人看见!”有一段路太不平,我们便推着车走。我想拉拉你的手,你轻轻一甩手:“别的,多不好!”虽然如此,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我们毕竟离得这么近地单独在一起,而且几个小时。
买棉花去喽!离得这么近,单独在一起
我们终于结婚了。上班工作,无休止的早出晚归。你当班主任,还教几个班的数学。我同时任两三门课,一天至少上四节课,又做班主任、学年组长。我们还要费心尽力与“小将们”周旋。星期假日,做不完的家务活,还要盖房、做家具。整日腰酸腿痛、头昏眼花。爱情太累了,休息了!
那时候,爱情本来就是“奢侈品”,非一般人所能享有;加上你表达感情的方式,使我感到爱情就像蓝天上的白云,可望而不可即!我要出差,你几乎从来不帮我收拾东西。你的口头禅是:“你又不是客人,缺什么自己找呗!”我出门,无论走多远,不管要离开多久,你从来是不送的。呵,不对!记得有那么一次。我赴京读研,你送我到了车站的月台上。不知是不是你身边朋友的话起了作用:“老高去深造,你就不怕他变心当陈世美?”你笑道:“除了我,谁能看上他!咱家老高是放心干部!”当然,这些是你后来告诉我的。说归说,可毕竟要天各一方三年呀!谁也不会没有一点想法的。
你处事的方式很特别。有一次我骑自行车摔了一跤,一跛一瘸地回了家。你得知后斥道:“真笨,怎么不摔死你!”我大怒!你怎么这样!不看看我伤得怎么样,没有安慰,更没有爱抚,反而一顿训斥!我正想发作,抬头触到你的目光。你的目光中分明充满爱怜和心痛!我的心也软了!
你不懂得爱吗?似乎不是!在关系命运的大事情上,你的表现超乎常人。
我去读研,你一人独撑门户过日子,忙工作,还要独自抚育两个儿子,让人无法想象。有人说你傻:“干吗自己一个人累死累活,让他逍遥自在?”有人为你担心:“人放出去了,万一变了心,你的付出值得吗?”有人劝你:“大学毕业还不够吗,读什么研!安安稳稳过日子得了!”你总是笑笑:“老高不是那种人。”“多读点书好,总有用得着的时候。”“累点没啥,我心里甜。”
我更忘不了一件事。有一年,我在政治上遇上了大事,错误、挫折、委屈、痛苦、彷徨,压得我几乎断气!一向“好埋怨”的你,这次不同。你轻声对我说:“老高,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什么都不当!我跟你结婚的时候,你就是一个中学教员,你再回去教中学,我没赚也没赔!”“是你的错,认了,改;不是你的错,别往自己身上扣!”你没有豪言壮语,话白得像一杯清水;没有温柔体贴,淡淡地像对一个朋友。但是,我几乎流泪了!“文革”中有一些很坚强的干部,狂风中没低头,却因“后院失火”而走了绝路。比起那些人,我太幸运了!虽然我自认不那么脆弱,但在狂风暴雨袭来的时候,温暖的避风港对我太重要了!这时若没有温暖,那心真要冷了;若没有避风港,船被打翻了、沉没了,哪有后来的重新扬帆远航!
这些,是爱情吗?我在思索!
作者:高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