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波斯图卡轰炸机从希格森左边的烟雾中冲了出来,在离开了具有掩护作用的烟雾之后,它们便开始依照队形,朝着海岸线附近进行俯冲。此时,玩偶号已经与同样行驶在这条航路上的二十多艘其他小型舰艇取得了联系,所有的小型船只都聚集在一艘较大的英国海军战舰坎特伯雷号周围,目前,坎特伯雷号已经在向接近中的德军战机开火了。
“快躲开,快躲开!”达菲冲上舰桥,“离开它们的航线!”
“已经那样做了,先生。”
达菲拍了拍希格森的肩膀。“我早该知道了。你当然明白该怎么做。怎么样,我来继续开船如何?”
“你是船长,先生。”希格森走到一边,让达菲再一次走上驾驶位。
德军战机是从北边来的,一边对坎特伯雷号发起猛烈攻击,一边继续沿着诸多小型船只的航线冲向玩偶号。目前,整个船队离海岸线还有几千米远,有着足够的回旋空间,但是每艘船之间的距离非常接近,因此要躲避战机需要相当高超的驾驶技巧。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利的情况,就在小型船只开始散开的时候,海面上的风浪也突然变大了。当达菲将船头转向南方时,泡沫飞过玩偶号的船舷,直扑到希格森面前的挡风玻璃上——玩偶号的舰桥并不是全封闭的。随后,另一艘船突然从他们后面全速冲出,占据了他们的航线。达菲咒骂了一句,连忙松开油门,玩偶号立即停了下来。他伸手转动钥匙,但是发动机未能重新点火。他又再试了一次。
“该死的蠢货,你让它进水了!”达菲咒骂着自己,又回头向后面看了一眼,“你得让它动起来,让它动起来!”
超过二十架斯图卡已经组成了攻击阵形,其中大多数的攻击目标应该是坎特伯雷号——首先俯冲攻击,然后拉起来再准备下一轮打击。但是其中一个由三架飞机组成的战斗小队在完成俯冲之后并没有拉升,而是继续低空飞行,并朝着小型民船自由开火。就在希格森和达菲两个人眼皮底下,他们身后约200米处的一艘船被打成了一团火球。
“动起来,动起来!”达菲慌忙继续点火,但是钥匙转动了一次又一次,发动机却丝毫没有反应。
“船长,”希格森走到达菲旁边,“请原谅。”他伸手将钥匙转到了熄火位置。他的声音虽然控制得很好,却也不由得流露出焦急的情绪。“让它先停一分钟。”
达菲回头看了一眼,那三架飞机正在拉升,准备进行下一轮的打击。他摇了摇头。“我们没有一分钟时间。如果我们不能移动的话,就会变成活靶子了。”他再次转动钥匙,却仍然徒劳无功。
嗡……嗡……嗡……
“让我来吧。”
希格森的语气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达菲耸耸肩,不情愿地走下驾驶位。在他们身后,三架战斗机正在调整航线,直奔玩偶号而来。达菲站在希格森身后,他朝下面喊了几声,让孩子们打开舱门,给发动机周围送去一些新鲜空气,同时也让部分有害气体挥发出去。
希格森甚至都没有试着去点火。
“他们正朝我们而来!我们得马上动起来才行。”
“我们会的。”随后,他朝着侧面的窗子急切地叫喊起来:“孩子们,留在下面!别往外看!卧倒!”
斯图卡们发起了俯冲攻击,断断续续的低沉啸声与更为低沉的战斗机引擎的隆隆声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噪声。战斗机已经非常接近了。再过几秒钟,玩偶号就会进入他们的攻击范围——他已经可以看到那些战斗机在水面上带起的波纹了。
又过了一秒。两秒。最终他伸出手来试着点火。发动机启动了!
“呀啊啊啊!”达菲大叫起来。
希格森将发动机挂入前进挡。子弹把他们身后的水面打得水花四溅,斯图卡们在头顶正上方拉升起来,引擎的呼啸声震耳欲聋。
达菲转过身来对着希格森大声叫道:“我们被击中了吗?”
“没有!刚巧躲过了。”
希格森并不准备让玩偶号减速。他们目前的处境并不乐观,尽管逃过了第一轮打击,但现在仍然是毫无防备地漂浮在开阔的水面上,而且由于长时间停留在原地,其他船只却几乎都已经脱离这一区域,他们成了这附近唯一的一艘船。
但是希格森却想到了一些达菲或许没有想到的推论——这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对于斯图卡来说,无论它们自身是如何编组,攻击成群结队的船只显然都比攻击形单影只的船只更有效率。单独的一艘船本身目标太小难以命中,同时又更容易做出规避动作,战斗机们必定会明智地前去追逐那些聚集在一起的船队,而放过单独行动的船只。
达菲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你这是往哪里去?”他的叫声压过了发动机的吼声。
“靠近海岸的地方烟雾更浓密一些,战斗机不太可能在那里发动俯冲攻击。”他走下驾驶位,“你来操船吧,船长。”
达菲点点头,接管了驾驶位。他首先往左边看了一眼——“嘿,你还真没犯过什么错!”——然后就把方向舵打了一圈。现在在他们北边稍远一点的地方,斯图卡们仍然将攻击目标集中于坎特伯雷号上,同时受到攻击的还有另外一艘刚刚进入玩偶号视野的英国军舰,距离大约有两千米远,就在敦刻尔克的防波堤旁边。炮声和俯冲攻击的啸声似乎连成了一片,然而现在他们已经远离了战斗的中心,因此玩偶号得以全速冲向海岸边。
他们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站在水中排队的人列。另一艘非常小的军舰——仅比战列舰的救生艇大一点——也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左舷,并且与他们同向行驶。两艘船分别在对应的队列末尾掉过头背对海滩,再开启倒挡。与此同时,一架单独的斯图卡从烟雾的掩蔽中冲出来,朝着那些占据了沙滩上每一寸空间的士兵们俯冲而去。
到目前为止,希格森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于留意观察来自空中的袭击者,偶尔才会望向站在海水中的士兵队列。现在,当他朝那边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海岸线周围的士兵数量是如此巨大。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
那架单飞的斯图卡现在已经俯冲到了树顶高度——但是这里并没有树——并且从左向右发起了攻击,其上的机枪打出雨点般的子弹,将死亡带给那些排着队、等候着船只来接走他们的人们。
此后,希格森再一次下了船,站在船尾后面的水中,抓住离得最近的人的手,将他引向船上垂下的绳梯。他惊讶地发现他面前的这个人——事实上是整个队列里的所有人——是法国人。
在南方的地平线上,那架斯图卡尖啸着拉升起来,然后转回来,再次朝着海滩上密集的人群俯冲。“Bâtard!(法语,“杂种”。——译注)”第一个人说道,在他后面排着队的人赞同地点着头。
然而,就算眼下的情势如此危险,士兵之中却并没有产生恐慌的情绪。希格森大声宣布了玩偶号所能承载的人员数量——soixante hommes(法语,“六十”。——译注)——士兵们似乎听明白了。他们开始从绳梯登上甲板,并且一个个地报起数来。
“…dix neuf,vingt,vingt-et-un(法语,“十九,二十,二十一”。——译注)…”
按照希格森的建议,一名士兵代替了乔吉在甲板上绳梯旁边的位置。
但是,截至目前希格森以及其他所有人更为关注的事情则是那架斯图卡的下一次俯冲攻击。海滩上有几挺机枪,他们能听见那些机枪在进行有节奏的还击,这当然令人欣慰,然而那架战斗机并没有受到太多实质上的阻碍。它依旧翻滚着、俯冲着,机枪仍有规律地射出杀伤性极强的子弹。
此后不久,六十名士兵就全部登上了玩偶号,希格森也爬上梯子,和他们站在一起。离他们约有十五到二十米远的另一支队伍的末端,那艘船的登船行动就进行得不是那么顺利,很有可能是因为那艘船实在太小,船体陡峭,使用的梯子也和他们的绳梯不一样。不管原因如何,由于速度太慢,那里产生了一些争执。
在那艘正在接受士兵登船的船只后面,一个穿着英国海军制服的人开始吼叫起来,声音中带着恐慌。“我不关心你的军阶,长官。这艘船不可能承载排在你前面的所有人。没有地方了。你必须回到你在队列中的位置上去,你现在把我们所有人都挡住了。”
“我不会到后面去的!我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
“我们都是一样,老兄!”队列后面的人喊道。
插队者转过身去,怒气冲冲地朝后面喊道:“我不是你们的‘老兄’!我是英国远征军的一名少校!”
“你是个混球!”有人喊道,“老兄!”
与此同时,那架斯图卡又冲了过来,朝着他们身后大约三十米外的海岸线发起猛烈的扫射。站在水边的士兵们像是被收割的小麦一样倒下,伤者绝望的呼叫声从水面上传了过来。
在玩偶号旁边那艘船上,那名少校已经将脚踏在绳梯上往上爬,几乎都快爬到一半了。那艘船的负责人在飞机逐渐接近的尖啸声中吼叫着:“我警告你,长官!我不能容许你上船!有些排在你前面的人还没能上船呢。”
那支队伍里的人开始向前推挤,口中大声咒骂着,斯图卡的攻击已令他们胆寒,然而可能更为关键的是规矩被破坏的现实。海岸边所有能听到这场争执的队伍原本秩序井然,但这会儿人们的情绪都开始崩溃,最接近事发地点的几行队列已经变得混乱起来。
希格森这时收好了玩偶号的绳梯。但与此同时,他们已经漂流到了旁边那艘船附近,距离近到足以辨认出每个人的脸,听清每个人的声音。
“我警告你,长官。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
“睁眼看看吧,小子!我已经上来了。”那名少校一条腿已跨过船舷,而这额外的重量使得船身再次下沉,几乎与起伏的水面平齐。海水泼洒到了甲板上。
年轻船长的音调又提高了半度,这使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恐慌了:“上帝啊,你要把我们压沉了,少校!下去!我命令你下去。”
“我才不下呢,你滚开!我要上船。”
“长官,我们吃水太深了!你会把我们都害死的。”
“毙了这个贱人!”队列里的某人喊道。
说时迟那时快,此时希格森看到年轻的船长抬起了手臂。他听到手枪发出的尖锐枪声。随后,少校的尸体扑通一声掉到了水里。
队列里的士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救生艇的船长手持手枪,打了一个绝望的手势,朝着玩偶号瞥了一眼,随后大声叫道:“他会让我们的船沉下去的!我们所有人都会葬身海底!”随后,他俯下身朝船舷下方等候着的人们喊道:“好了,现在接下来的六个人可以上船。我们没有更多的位置了,请快一点走,上船后找好自己的地方。”
当斯图卡再次从烟幕里冲出来的时候,达菲将船挂入了前进挡。吃水极深的玩偶号在身后留下低矮的尾迹,以它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向西横穿水面。
作者:[美]劳丽•R.金,莱斯利•S.克林格 译者:梁宇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