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四次穿越海峡的时候,他们的罐装食物已经全部吃完了。所有的毛毯不是丢失,就是被水浸透。他们也用光了所有的药品和纱布。
尽管希格森事先对此有所准备,他也确实是一个有观察力、思维敏锐的人,然而他现在却意识到,这一切并没有让结果产生太多的不同。也许只是给极少数的人带来了一丁点的慰藉。
现在,玩偶号第七次满载返回多佛港,希格森正掌着舵。他们马上就将再次出发。这似乎永无止境。
对于自己前来参与此事,他的感觉并不能用高兴或是失望来形容。他此生一直都完全忽略自己的情感,这既是事实,也是他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他把自己生命中的大多数时间都用于解决罪案,如今他年事已高,却仍然决定参与这个不切实际的任务,那是因为他确信邪恶正在这个世界上横行,而他也许能在阻碍邪恶的战斗中扮演某种角色。
正如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所做的那样。
但在目睹了过去几天他所目睹的一切之后——那些就发生在他眼前的大屠杀、斯图卡的俯冲攻击、士兵们和其他民间志愿者们所表现出的英雄气概,就像他的老朋友华生医生那样,他们是真正参加过战斗的人——他现在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能力去面对如此大规模的,或者如此直接的死亡。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现实,曾经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感到毫无准备。他引以为荣的智慧和他惊人的观察力突然间似乎毫无作用,或者至少被严重地边缘化了。
这使得他意识到,他现在是字面意义上的与他的同胞身在同一条船上了。在他漫长的一生之中,他第一次从内心里感受到了他们彼此之间的联系。
一种名叫归属感的情感,和它带来的力量。
四天之后,日期是5月30日。玩偶号正在与巨大的海浪和强劲的顺风斗争着,而希格森则坐在底舱的双向无线电旁边。
希格森已经不能确实地记得自己上次吃东西或者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记不清楚他们这是第几次穿越海峡,不记得有多少人登上他们的船只并且被转运到多佛港,或是另一艘较近的海军驱逐舰。他利用无线电与许多其他船只取得了联系,并且听说了许多不同的传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相信这些传闻中的数字——据说在第一天就有两万七千人获救,而第三天的数字则是一万八千。
听起来似乎是不可能的。
德国人已经在敦刻尔克的港口里击沉了两艘英国的大型战舰,但是“发电机行动”仍然在港口以南的防波堤附近持续展开。大量小型船只在海峡中来回穿梭,为此次救援行动出力。
德军指挥官古德里安得知这一情况后显然已经意识到,他在最初将盟军打败并且围困在敦刻尔克之后没有继续追击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现在他已下定决心要阻止被困士兵返回安全的英国,因此德国空军的战斗机带着炸弹和机枪冲了上来。通过无线电,希格森得知每一分钟伤亡人数都在上升。
另一方面,从几天前行动开始时到今天为止,敦刻尔克近海都是一种非典型的风平浪静的好天气,然而此刻却是风大浪急,给玩偶号这样的小型船只带来了许多麻烦,就好像德国地面部队的推进和空军的出击还不够糟糕似的。从他们出发开始,希格森就忙于接收求救信号,并且尝试着协调附近船只对那些被吹到沙洲上甚至海滩上搁浅的船只进行救援。
与此同时,他偶尔还会接收到德军司令部的一部分通话,从而得知豹式坦克分队已经进入了敦刻尔克周边十千米的包围圈。按照这个速度来计算的话,敦刻尔克及其港口和海滩最多只能再坚持两天就会陷落,“发电机行动”将会彻底失败,那成千上万名还在沙滩上等候的士兵也将难逃厄运。
希格森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渠道就是这台无线电,它是达菲的姐夫几年之前安装在船上的。这是一个相当简陋的短波电台,当他们在为这次任务做准备时,把它从舰桥里搬到了相对安全的底舱,因此它的收发范围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希格森将航海图在大腿上铺开,由于目前风浪较大,收到的信号大多都是断断续续的,但至少他仍然可以在航海图上标出受困船只的位置——目前他已经与其中六艘取得了联系——如此一来当他们接近被困船只时,也许可以指挥其他船只去营救那些失去了动力的船员。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但至少他可以有些事做,不让疲惫坚持着把他带走。
玩偶号重重地落入一道极深的波谷之中。它的船底拍击在水面上,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噪声,无线电也发出最后一声粗哑难听的声响,原本正在接收着的一道来自被冲上海滩的某艘船的通讯也就此中断。
希格森在无线电旁边忙碌的同时,两个男孩铺开铺盖卷,在船舱里固定着的像是长板凳一样的座位上睡着了。拍击发生后,年龄更小一点的乔吉翻了个身并且发出一声呻吟,但是没有醒来,而在底舱另一侧睡着的15岁的哈里则坐了起来:“那是什么声音?我们被击中了吗?”
“我们从浪尖上掉下来了。”
男孩扭过身,从舷窗往外看了一下大起大落的海面。他将视线收回到自己所在的狭小船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用手指着无线电说:“这个无线电坏了么?”
“现在暂时收不到了。”希格森把无线电的开关来回拨了几次,“里面可能有一根导线松脱了,不过现在船晃得厉害,没法修理。你睡着了吗?”
哈里疲惫地咧嘴笑了起来:“睡觉?那是什么?”
希格森也微笑了一下。“是的。”然后,他开了个玩笑,“至少我们的身体还是干燥的。”
“这也能算是干燥?”
他们所有的衣服,甚至包括用于换洗的衣服,都在这许多天的航行之中湿透了一遍又一遍。从第三次士兵登船的时候开始,希格森就没有再到船舷下面去引导他们了。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对于绳梯的掌控也没有问题。除此之外,秩序和纪律自身就足以维持登船行动的顺利进行。
这时哈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跨过四个台阶走上了甲板。希格森用力拍了那台无线电几下。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睛闭了起来,甚至都睡着了,然而这时他听到一声巨响——哈里从甲板上跳到了底舱里。男孩嘴里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毫无疑问,这一定是达菲舅舅的礼物。香烟的味道几乎要让希格森昏过去。哈里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卷递给希格森:“来一口?”
“好啊,谢谢。”希格森接过香烟吸了一口,立即就感到尼古丁在他的血液里流动起来。这时哈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螺丝刀,绕到无线电后面琢磨了起来。希格森也走过去,再把烟卷给那男孩抽一口,就坐下来观看他的行动。
“舅舅有些工具放在上面。”哈里说,“如果所有的设备都能正常工作的话,我的感觉会好一点。”
“我也是。看来你很了解无线电。”
“懂一点。”
在过去的这几天之中,哈里还曾经告诉过希格森,他“懂一点”关于船只、阅读海图、修理发动机、在白天和夜间领航的技能。如果你不去观察他的行动,而只是听他自己的描述,你会以为他只是对以上这些方面略有涉猎,但这个想法是错的。希格森回忆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雇用过的伦敦街头的流浪儿们,他们的成果也一向丰硕。如果哈里说他“懂一点”无线电的知识,希格森会放手让他来修复无线电。
哈里打开了无线电的后盖,伸手进去检查里面的线路。“舅舅说我们大概离岸边还有十五分钟的航程。不过到现在还没看到战斗机,也许这么大的风也让他们无法起飞。”
“真希望是这样。”希格森说。这会儿又轮到他吸烟了,他吸了最后一口,把烟蒂递给哈里。“我听说德国人已经攻占了一部分海滩。”
“这些该死的家伙。你觉得在他们彻底占领海滩之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一天到一天半吧。”
“那现在还有多少人留在那里?”
“没有确切的数字。无线电广播中的信号正在催促每一艘还能动的船继续赶去接人,可能还有二十万人被困。”
哈里突然把头转了过来,震惊得张大了嘴:“还有二十万?”
希格森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听说是这样。”
“我的老天爷。”哈里说,“我还以为我们真的做成了一些事呢。”
“我们的确做成了。”
哈里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数字赶出脑海,然后就继续修复无线电了。突然间,无线电发出一声噪声,随后声音开始变得清晰,可以听到有一个人在说话,并且混杂着枪械射击的声音。“……自清晨后两小时开始遭到持续攻击。重复,我是布莱斯·哈金上校,第十四高地团的指挥官,我们被德军巡逻队盯上了……”
希格森待在无线电的前面,控制着无线电的收发功能。哈金发出的信号是他到目前为止接收到的最清楚的信号,因此他将开关转至“发送”。“这里是多佛港的玩偶号。请描述你所在的位置,完毕。”
“我们现在位于敦刻尔克海滨的最南端。”
希格森转向哈里。“快到上面去问问你舅舅,我们顺利抵达海岸最南端的机会有多大。”接下来他又对麦克风说道,“你们有多少人?”
“大概还剩下60个。我们被压制在一座古老要塞的废墟里,这里的沙滩略微向海里延伸,旁边还有一条漂亮的小溪。”
“我看到了!”这时哈里已经从上层返回,他立即通过翻板门朝舱室里喊道:“两点钟方向,舅舅!”
“我们已经靠过来了,”希格森说,“你现在应该可以看到我们。试着让你的人往水里走。”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那不是自杀吗?”
“你有别的办法吗?”
哈金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真他妈的。”
作者:[美]劳丽•R.金,莱斯利•S.克林格 译者:梁宇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