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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廊下》 | 中部 很感谢你能来 46

发布日期:2020-10-16 20:57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什么,美冬是日本人?”坐在他们对面的二老虎的声音大得出奇。“你丫小点声儿,一惊一乍的,再吓着人家。”一旁的才才不满地瞪了二老虎一眼,却也难掩心中的兴奋之情。“日本人怎么了,我觉得这样才好,将来是跨国婚姻,多了不起啊。咱们想有还没有这机会呢。”“对不起大家了,这么久都没有告诉大家实情,真是不好意思。”二老虎还是圆睁着一双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这有什么呀,日本女人更好,贤惠,美丽,美冬,哦对了,你叫笠间美冬,笠间美冬小姐,如果你身边有和你一样的漂亮的女孩子,想着给我介绍一个啊。”才才表现得兴高采烈的。“没有问题,才才这么有文化,一定很招女孩子喜欢的。你们还是叫我美冬吧,就像以前一样。”“申沉,你可以啊,你将来可以做中日亲善的大使了。”才才对着申沉挤眉弄眼地说。“别废话了,我们只限于民间交往。是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亲相爱,与政治无关。”“我今天是来向大家道别的,明天我要回东京去过年。谢谢大家这么久以来对我的照顾。”美冬说着,向大家轻轻地鞠了一个躬。“你们看,你们看,标准的日式礼仪。多优雅啊。”才才简直陶醉于其中了,“申沉,哥们儿快羡慕死你了。”申沉转头看向坐在他旁边的辉子,辉子冲着才才努努嘴,一脸的坏笑。

晚上快十点,申沉穿好大衣从美冬家出来,在门边,美冬帮申沉把围巾系好。“美冬,明天我就不去机场送你了,祝你一路平安。”“好的,放心吧,我明天和我的一位叔叔一起走,他上午会来接我。”“那我就放心了。你的那位叔叔也是日本人嘛?”“是的,他在中日交流中心工作,是爸爸的朋友,和家人都很熟,马上要过年了嘛,也要放假了,明天就是和他一道回东京去。”美冬说。“那好,Sayonara。”申沉用日语向美冬道别。美冬“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申沉,你说得不对。”“不对?怎么可能呢。Sayonara不是再见的意思吗?”“是再见的意思,不过你用的场合不对。Sayonara这个说法太过正式了,里面带有一种很难再见,或是再不相见的意思。亲人,朋友,还有恋人之间是不这么讲的。”“那应该怎么说呢?”“Janei。”“Janei?”申沉重复了一遍。“对,就是再见,回头见的意思,表示不久就会再次相见。”“哦,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那么,申沉,Janei。”美冬歪着头调皮地对申沉微笑道别。

春节如约来到,整个北京城,整条街上都充满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热热闹闹吃过年夜饭,全家人坐在一起守岁,看电视,打麻将,乐在其中。辉子却很难集中注意力,他无心和家人一起看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打牌时也总是心不在焉,以至于他连点了好几把炮。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十多分钟,街里的鞭炮声已经沸腾起来。辉子披上大衣,跑到外屋抱起墙角里堆放的一箱长鞭跑到了外面。整条街上火树银花,鞭炮声震耳欲聋,一簇簇礼花在夜空中绽放,如伞如幕,照亮整个夜空。远处的申沉也在燃放着手中的鞭炮,他向辉子喊了几句什么,可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了这喜庆的炮声之中。二老虎从对面的大院子里面抱着一大盘礼花炮出来了,他走到街中央,看了看头顶的电线位置,他把那个大得很壮观的花盘放在地上,掏出一支香烟,向他周围的邻居使劲摆手,“都躲远点儿啊,躲远点儿,我这个威力大。”众人向四周散去,给他腾出了一块空地。他弯下腰,红色的烟头在他嘴边一下子明亮了起来,然后那红点移到了导火线旁边,“嗞嗞”的声音响起,导火线喷射着火舌快速燃烧下去。二老虎转身跑到了站在院门口的张景文和吕宁的身边。“咚”的一声巨响,大地都随之震颤了起来,一枚礼花弹高高地射向夜空,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哗”的一下子,礼花弹在高空炸开,像无数的繁星,地上的人们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紧接着又是“咚”的一声,第二枚礼花弹腾空而起,第一朵撒下的火花还没有散尽,第二枚也已炸开,人们的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辉子,看,二老虎今年放的花可是咱们这条街里最棒的,今天就看他的了。”申沉跑了过来。“是呀,真他妈过瘾。连着这几年,每年除夕夜二老虎都是这条街上最让人期盼的人。他的花炮最精彩。”“辉子,给你这个。我用完了。”申沉将手中的竹竿递给辉子,竹竿的顶端有一个铁丝弯成的铁钩。他俩从纸箱中取出长长的一挂鞭,“嗬,一万响的,辉子,你可真成啊。”申沉把鞭炮的一端在竹竿的顶端固定好,“你站花坛上面去。”申沉对辉子说。辉子举着竹竿站在了花坛上面,申沉拿着烟,“我要点了啊,做好准备。”说完,申沉点燃了一万响的长鞭的引线,他刚刚捂住耳朵转过身去,鞭炮声便急不可待在他身边炸响,一万响的鞭炮如一条火蛇,迅速地向上燃去,无数的鞭炮在他四周围炸响。辉子没有一丝的胆怯,他没有转头,只是双手把竹竿挑得高高的,目视着火蛇向他逼近。“咚”的一声,二老虎点燃了第二盘礼花弹,礼花弹冲天而起,在辉子的上空绽开,申沉抬头看着他上方的辉子,一张如此坚强英俊的脸庞,在花火的照耀之下,如舞台上的明星,演出正处在高潮,漫天的火花,把天地之间的大幕照亮,中间站着辉子,这简直是人间的一场盛世。礼花弹在辉子头顶的夜空次第绽放,炸开的火球如同散落的菊花,火花像虚无飘渺的流星一样四散滑落。辉子手中的长鞭燃尽了,他仍高高地站在花坛上面,他抬起头,望向夜空里的天女散花。“我就是我,是不一样的烟火。”辉子心中响起了这句话,“夜空的花,散落在你身后,幸福了我很久,值得去等候。于是我心狂奔,从黄昏到清晨,情愿坠落在你手中,羽化成黑夜的彩虹。”站在他身前的申沉看得目瞪口呆,看着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辉子,凝固了。许多人被那场景震惊了,靠在张景文和吕宁身边的新雅用手拂去了一行流下来的热泪。

新雅在大年初六的下午离开北京回深圳去了。对于这几天新雅订婚的事情辉子全都了解。新雅在春节前回到北京,管素强的家里人也在大年初三这一天来到了北京,双方的亲属和家长见了面,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饭,商量了一下为结婚需要准备的一切事宜,新雅和管素强的婚礼订在了来年的五一劳动节。大年初三的下午管素强就随家人一起赶回天津去了。新雅又在家中逗留了几日,她买好了初六下午回深圳的火车票。

大年初三那一天,张景文和吕宁夫妇老早起来准备,其实从前一天的下午就已经开始忙活了。毕竟是男方的家长要来了,毕竟是女儿要结婚的大事,他们两个人都有些紧张。二老虎从这天下午就没怎么在家待着,他对他父母向他发出的指令感到厌烦极了,新雅显得兴奋和高兴,她把酒柜里面那套精美的瓷质茶具拿出来清洗,这套茶具在他们家中已经有了好久的历史,可一次都没有拿出来用过。二老虎坐在桌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姐姐张新雅站在小厨房里面,认真地洗茶杯,明天,那个叫管素强的男人和他的家长将从天津一起来拜访他们的家人,然后就是坐在一起聊天,吃饭,当然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他姐姐张新雅的婚事。时间过得好快啊。二老虎环视了一下家中,二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呀。姐姐明年就要出嫁了,二老虎心里也很舍不得。可他一想到辉子,心里又腾起一股无名火,这无名之火既烧向了姐姐新雅,更多的则是烧向了那未曾谋过面的天津一家人。要不是他,姐姐就不会远远地离开家去深圳生活,辉子也一定有机会的,如果那样该有多好。身边的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姐姐还会一直生活在这里,辉子将成为他们大家庭中的一员,大家在一起相亲相爱,该是多么圆满美好的结局。可现在,这一切都即将成为泡影了。

“别老在这儿傻坐着了。干点活去。”爸爸张景文从后面拍了一下二老虎的后背,二老虎懒懒地扭过头去,张景文把一个用纸绳捆好的上面印有张一元字样的白色的茶叶包递给二老虎,这是春节前就买好的,张一元特级茉莉花茶,“去,把这包茶叶倒到茶叶桶里去。别倒错了啊,别和以前的混在一起,用那个红色的新的铁皮茶叶桶。”张景文吩咐着二老虎。“我不管。”二老虎闷哼了一声,非常不耐烦地拎起大衣走出了家门。张景文看着二老虎的背影轻吁出一口气,他也觉得有些累了。张景文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却发现吕宁正靠在门框边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二老虎推门进了迟立辉的小屋,辉子正坐在电脑前面发呆,脸色灰扑扑的。辉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二老虎在床上坐下,仰靠在被子上面。两个人沉默了有十多分钟,“说句话呀,别他×这么干坐着。”二老虎先不耐烦了。辉子转过身子,面冲着他,“明天谁去火车站接?”“我小叔和我姐去,让我去,我才不去呢,不给丫那脸。”二老虎气哼哼地说。“你还是去吧,要不不太合适。你就别跟着置气了,让你姐和你爸妈都不好办。”辉子对二老虎说。“爱谁去谁去,反正我不去接。”辉子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申沉呢,他没过来?”二老虎问。“在家待着呢。要不就是串亲戚去了。我没去找他。”“给丫打个电话。”二老虎边说边拿出手机,拨下申沉的电话号码。“你在哪儿呢?我在辉子这儿呢。行,你下午回来再说吧,早点回来,别太晚了。”二老虎挂了电话,“还真让你说中了,申沉和他爸妈串亲戚去了。还是我们家省事儿,北京没那么多亲戚,我妈那边儿的亲戚全在杭州,也不用串,这样挺好。”辉子一直不说话,二老虎只能自言自语。二老虎掏出烟,扔给辉子一支,自己先点上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坐到辉子身边,“辉子,别太和自己过意不去了,这么多年了,别说我姐,我们家里人谁都明白你对我姐的感情。可现在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你需要调整一下自己,说真的,我看着你这样都难受。你和我姐,还是缘分未到,这世上好姑娘多了去了,干吗非跟我姐这儿较劲,从小到大,这小二十年,辉子你该做的都做了,这我们大家全明白,别再耽误自己了。不值当的。”二老虎说了一大通话。“这是你姐说的?”辉子盯着二老虎问,“不是,我现在不爱理她,这是我心里面想的。”“你姐是初六下午的火车吧。”“是,初六下午四点多的火车。”“你回去告诉你姐,初六下午我送她去火车站。”辉子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面。“行,我回去告诉我姐。”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地又沉默下来。

大年初六的下午北京又开始下雪了,辉子和新雅走在路上,雪还在不断地加大,扑打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街上行人很少,大批回家过年的外地人还没有返京。辉子提着行李,张新雅背着一个背包,走在辉子旁边,两个人顶风冒雪地向地铁站走。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当他们从北京站的地铁站走出来,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雪,毕竟还在春节假期里面,站前广场上人迹稀少。他们走到进站口旁边的廊檐下面,两人放下手中的行李,抖落头上的雪。辉子和新雅同时抬起头,四目相交在一起,新雅又低下了头。整个春节期间除了大年夜放烟花时,她都没能和辉子见上几面。新雅明白她和管素强在春节期间两家订婚的事情辉子也一定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在她心里是害怕见到辉子的。当二老虎回家告诉她,初六下午辉子要送她去火车站的时候,新雅竟在那一刻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是有什么话要对辉子再说吗?这些年说的已经不少了,他们彼此间的邮件往来从不曾中断过,每个月至少也有一封,诉说一下彼此的近况。在这几年来渐渐成了一种习惯。新雅再抬头,看见辉子正在点烟。“新雅姐,你进去吧,外面太冷了。”这是他这一路说的第一句话。“没关系,不冷,我再待会儿。”这也是她这一路说的第一句话。辉子一直在抽烟,每每眼神与新雅相交就快速地闪开,要躲避她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执意要来送她。是想让她难堪吗?不会,绝对不会的,辉子不是那样的人。他太善良了,善良得叫人心疼。

新雅在心里为自己鼓起勇气,她再次抬头,迎向辉子的眼睛,当辉子的眼睛要再次避开的时候,“辉子。”新雅喊住了他。辉子的眼睛看向她脸颊的时候,新雅才读出辉子是用了多么大的勇气才敢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已经浸润着泪水。“辉子,姐姐订婚了。”“我知道。”“……”“你今年五一结婚。”“是,今年五一,还有三个月。”“……”“辉子。”“嗯?”“你,你等了姐姐快20年,你真不容易啊。你的心意姐姐心领了,可这份感情姐姐承受不了。真的,辉子,你是个好人,是个好男人,将来有哪个女孩子有幸嫁给了你,她一定会幸福的。非常幸福。”“新雅姐,你说笑了。”“我没说笑,我是认真的。”“那你为什么不嫁给我?”辉子的声音很大,里面充满愤恨,“为什么,新雅姐,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是不爱我?”辉子的泪水淌了下来,新雅也已经泣不成声。“对不起,新雅姐,我不该惹你伤心。”辉子抹了把眼泪,“走吧,该进站了。”辉子拎起行李,独自走向站口。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整个下午,辉子回到西廊下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街中的那盏昏黄的路灯亮在那里。他踩着雪慢慢走过去,靠在路灯杆上。昏黄的灯光笼罩下来,辉子站在路灯的光影下面,看着雪地上自己的影子,抬起一个胳膊,他的影子也照做,他挥手,他的影子也回应。在他的四周,轻柔的白色雪片与空气周旋,它们更像是音乐轻落,是温柔的音符,却是悲伤的乐曲。

“回来了。”申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辉子看着雪地上自己的影子点了点头。两个影子向他渐渐走近了,和辉子的影子头顶头地站在一起。三个投影呈等边三角形的样子映在雪地上面。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先是一个影子用胳膊撞了一下他身边的那个影子,然后那个影子又用胳膊撞了一下他另一侧的影子,第三个影子又用胳膊撞回第一个动作的影子。接着同样的动作继续传递下去,地上的三个影子依次撞向他身边的人,动作越来越快,力气也越来越大,雪地上的三个影子不再是等边三角形的排列。后来腿也开始动起来,去追逐踩踏旁边影子的头,旁边的影子不断跳跃躲闪着。笑声由小到大,不断扩张,以至于后来竟有了歇斯底里的味道。“走,喝酒去。”

辉子将三个人的酒杯倒满,他握着酒杯,和申沉、二老虎相碰,“来,干了这杯,不为什么,就现在。”

(作者: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