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本书,是件漫长的事。算起来也没几本,身边却风起云涌发生了好多事。最让祝兰又亢奋又新奇的,是春花姐姐上山下乡。
那天艳阳高照,锣鼓喧天。几辆解放车,头顶大红花,排着队。车上贴着“到农村去,到广阔天地里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大红标语,那车也不像平常的车了,神气得很。车上全是渝钢上山下乡的青年,个个胸前戴着红花背上背着包,挂着瓷盆,一律两眼放光。仿佛他们去的不是农村,而是月球。也有哭的,都是些女生,“娇生惯养的结果”,尤见送去经风斗雨是多么必要。
春花长发让她妈给剪了,说是在农村洗头不方便,要长虱子。她扎着两只齐肩小辫,甩来甩去的,特精神。她算最小,十四岁,红扑扑的脸,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二姐秋月哥哥建军和雪儿都在车下,觉得大姐很了不起很光荣,都欢天喜地的。只有她妈淌眼抹泪地念叨:“平常这老大吧,总觉蛮大了,现在猛一看,咋那么小呢?”夏雨住在村里幺舅家,头晚惦记着惦记着,还是起晚了。跑来的时候,车都发动了。春花本是高高兴兴的,看到跑得披头散发的三妹撵着车子喊“大姐大姐”,突然眼眶红了,有了离别的滋味。
友善的春花姐姐就这样离开了江边的房子。与建军一起担煤的人变成了二姐秋月。祝兰再去时看到这个场面,一丝惆怅闪过。生活却不容这些,像个怪脾气的人,才好好的,莫名就翻了脸,闹腾起来。
闹腾得很。
祝兰有时喜欢热闹,有时不喜欢。热闹和热闹是不一样的。渝钢比她刚回来时闹腾多了,她不喜欢,就更沉浸在书里。一天去还书,路过一个篮球场。这里以前白天打篮球晚上放电影,现在主要用来开批斗会。那天在批判一个“老特务”。
“老特务”确实很老,这么老还当特务,实在坏。听了会儿,说是美国特务,听着听着又是香港的,小时候在什么英皇书院读书,是想回到万恶的旧社会,是想当皇帝!红卫兵说,因为他长着一张伟大的中国人民的脸,所以才潜藏在渝钢这么久,而他就是祸国殃民的祸水,随时想烧毁我们伟大的渝钢!
“打倒马跃!打倒马跃!”
口号响得很远。但祝兰觉得红卫兵的话没讲通,祸水是淹没或者冲垮,怎么烧毁?她觉得红卫兵更要多看书,不要让美国特务看笑话。那美国特务分明没把革命小将放在眼里。这样想着,才想到包里揣的书,赶紧钻出人群,奔图书馆去。
马叔叔少有的在这个时候做清洁,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书摆得整整齐齐,见了她一如既往温和地笑。
祝兰同以前一样,站在书柜前就动不了脚,一柜子的书都老熟人似的争相招呼她。人的犹豫难决,都是选择多了。终于挑好,填写借书证,才发现马叔叔蜷在角落里,整理那里的书柜。她喊了两声,马叔叔直起身来,才想起她在,忙揩干净手,为她填写借书卡。完了,他把借书证在桌上按按平,又在手中反复地摩挲,才交给她,叹口气:“这是我填的最后一张借书卡了。”
祝兰一怔,马叔叔说从明天起不在图书馆上班了,接着扶住祝兰双肩,语速急切地说:“放心!图书馆一直在。读书是件好事,要坚持读书。”祝兰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点头。马叔叔继续说:“读书会让你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世界,世界看多了,心就大了,身边很多事就小了。呃,你现在还不懂,长大了会知道这个好处的。”祝兰满心难过,一句话说不出,只将头做前点
后仰大幅度运动,拼命地表达她懂。
马叔叔笑着推她一把,她迟迟疑疑走到门口,总觉还有事没做完,走到门口想起是要帮祝简借书,又折回说:“还帮祝简借本。”马叔叔已蹲回角落整理书,头也没抬地说了声“好”。她没那么难过了,书在怀里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即使马叔叔走了,只要书还在,她觉得就有很多熟人在,她的心又欢喜了,将自己先借的夹在手臂下,腾出两手在书柜里翻。突然感到胳膊下的书被轻轻抽走,回头见马叔叔拿着书边摩挲边说:“兰兰,对书要爱护,不仅不损坏,还要尊重它。尊重书,就是尊重书里的人。他们是活的呢,你尊重他们相信他们,他们就会告诉你很多真相,怎么发生的、怎么解决的、结果怎样,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人为什么要那么做,都是有原因的,所有原因都会带来必然的结果,你啊,就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道理了。我以前给你说过,书里自有黄金屋,书里自有颜如玉。这是真的哦!”
正说着,外面闹腾起来。
“马晓东在哪?”“别是逃跑了?”“马晓东——”马叔叔按按她的肩说:“快走吧。这本先替祝简拿去,改天来补签。”
祝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群红卫兵冲进来,两个人早窜拢来,一边
一个将马叔叔的手臂往后拉,把他的头往下按。祝兰吓傻。
“马晓东老实点儿!”祝兰这才知道马叔叔叫马晓东。只见他甩甩头,扬起来,笑着领头往外走。可转眼间,他神色大变,一群红卫兵正往车上搬书,懒得搬,就扔,书“哗啦啦”响一片,掉一路,闯将们“噼里啪啦”踩过去。马晓东猛地挣脱出去,扑向书柜,张开双臂,护着七零八落的书,双目猛瞪声嘶力竭地吼:“住手!住手!你们这些败家子!败家子——”
祝兰觉得,那是她听过的最撕心裂肺的声音。她也扑过去,她也这么护着。有几个人来拉她。她被几只手拖来拖去,她又咬又抓,手被拧住,就用脚踢,两只脚也到了别人手里,她就这样被抬着扔给了另一些人,并听到:“报告司令,一个小孩儿捣乱。”
这是她打的最后一架,拼了命了,终因力量过于悬殊败下阵来,她眼睁睁看着几辆车装满书开走,不知道要运到哪儿去,直觉不是好地方,不然马叔叔不会那么反对,从没看到马叔叔发过怒。而马叔叔哪儿去了?她完全不知道了,那群人放开她呼啸而去,像潮水退潮,把很多书连同马叔叔席卷而去。她发出怒吼,可她声音单薄得像一根细竹片,在面前拂来拂去只打到她自己,她沮丧至极,自己原本如此无用,保护不了一本书,保护不了马叔叔。之前,她一直以为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打一架,此时才承认她是如此势单力薄,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如飓风后一地狼藉,转眼只剩她和一地书。图书馆的门敞开着。天黑沉沉的,是要下雨的前奏,可不能让书淋湿。她把门外的书抱进门里,跟散落在地上的书堆在一起。书架空了不下一半。她没找到先前自己借的书,帮祝简借的《小王子》倒在手上。她就只拿了那本书,她不会多拿一本,不然,她跟那群人没区别了。
将书交给祝简,尽量轻淡地告诉他发生的事。祝简接过书垂下头,黯然说:“一定是受了马爷爷的影响。”祝兰:“谁是马爷爷?”“一个美国特务。”接着他肯定地抬起头:“马叔叔不像是特务的儿子。”
祝兰的眼前出现了白天批斗会上那个佝偻着腰、胸前挂着“打倒美国特务马跃”的老头,他是马叔叔的爸爸?马叔叔怎么会有这样的爸爸?祝兰被当头一棒,找不到北了。
那些日子,渝钢忙着搞批斗,被红卫兵押着的那些人,祝兰基本不认识,只不明白好好的渝钢怎么突然钻出那么多坏人来,之前藏在哪里呢?比如马叔叔,以前肯定不知自己爸爸是特务,马叔叔多难过啊!原来那么多人现在才知道父母、老师、同事是坏人,可想而知他们对于被骗的愤怒,所以他们声音那么大,还忍不住跳上台,打那些骗过他们的领导和老师,还有发誓要与自己父母脱离关系的。用语言表达不及的时候,靠手脚帮忙,她以前常常抑制不住要做这样的事,之后读书去了,慢慢没工夫与人争是非高低了,手脚就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现在,她感到陌生,因陌生而恐惧。她不知道那些人做了什么事让这么多人那么愤怒,每个人都有一个罪名,用大纸牌子写了挂在胸前,他们的名字都被粗壮鲜红的叉盖着,仿佛表示从人类这个群体里剔除了。她内心深处担着一份心,很怕猛一眼,那把叉后面窜出马叔叔的名字,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马叔叔倒没看到,却冷不丁看到一个令她更为骇然的名字:陆梦生。
才多久没见陆老爷爷?他那么老态龙钟!也那样站在台上,胸前也戴着牌子,上面写的是“打倒走资派头子陆梦生”,名字上的叉特别大,比别人大几倍,仿佛那名字力气大些,不这样压不住似的。他头被几双年轻的手按到胸前,腰却始终直着,这让他显得比所有人高一些,让祝兰很是揪心,她隐隐觉得这样会增加不少危险。她脸憋得通红往前挤,她要挤到台上去,告诉他们弄错了,陆老爷爷怎么可能是坏人呢?如果说,之前,她不怀疑上面的人是坏人,那么,现在,她毫不怀疑陆老爷爷是好人,肯定哪儿弄错了,这么多人,这么台上台下的跳个不停,难免是要弄错些事的。可是,她的力气那么小,人是那么多,她使出全部力气,也如同在一团泥沼里搅和,最后连搅都搅不动了,她要哭出来。这时,她的手被人拉住,她回头看到程钢,程钢没看她,只捉住她的手不放,从人缝里往外钻,祝兰想挣脱,却没有一点力气,也没一点空间容她挣扎,她被程钢拖出人群。她昏头昏脑,深深吸口气才喘过来。她看到程钢的脸红得要渗出血来似的,眼睛也通红,她左手指着台上,尖着嗓子喊:“你祖呢,他们搞错了!”程钢像甩掉一截绳头一样甩掉祝兰的右手,冷冷地说:“回去吧。”转身走了。祝兰冲上去,逮住他的后背喊:“你没看见吗?是陆老爷爷,你祖呢,他们搞错了,我们去找他们说清楚!”程钢用力一甩,她被甩到了他面前。他眼里尽是泪,穿过泪水,投到她脸上的是仇恨的光。她瑟缩了,程钢甩掉她走了。她反应过来,看到他的背影奔跑着消失,她大吼:“懦夫——”
程钢再没回头。她狠狠一跺脚,又待往里挤,人群已喊起了口号,“打倒走资派头子陆梦生”。一个个手臂顶着一个个拳头,往天上猛砸,好像陆梦生不在地上而在天上。手臂们整齐地一伸一缩把她挡了个严严实实。继而,仿佛某个地方开了闸,人流水一样向一个方向涌去,留下一片狼藉的操场和空空如也的台子。陆老爷爷没在那儿了。
泪光荡漾,天地一片模糊。祝兰感觉受了极大委屈,天大的戏弄和欺骗。
她抽泣起来,继而呜咽,继而放声大哭,两只手轮番地抹,也抹不尽喷薄而出的眼泪。她边哭边往家走,脚步越来越快。她要回去问爸爸一个清楚。
这段时间爸爸只在家看资料,竟不用上班了,满脸愁闷,她暗自担心他是不是失业了。这天,祝兰回家却不见爸爸,她固执地坐在那儿,与自己赌着气。祝简见她脸色难看,不敢惹,走路都绕着走。晚饭时分,家里除了姐弟俩也再没多出一个人来。在碗柜里翻出些剩饭冷菜热了吃。祝兰老走神,筷子定在那儿。祝简停下来望她,她才低头扒饭。终于,她筷子一拍,直瞪着祝简质问:“陆老爷爷是坏人吗?”仿佛是祝简把陆老爷爷弄到台上去的。祝简怯怯地:“不是。”祝兰吼道:“什么叫不是?肯定不是!绝对不是!”祝简的声音超过她:“肯定不是,绝对不是。”“那为什么批斗他?”“批斗陆老爷爷?红卫兵?”祝兰不回答,直喘着粗气。祝简小脸通红,一声吼出:“红卫兵是坏人!”
当门一击,祝兰吃一大惊,祝简怎么可以这么说?她意识到与祝简讨论这问题不仅不会有结果,还很危险,赶紧打住,埋头扒饭。
吃完饭的时光很无聊,学校有段日子没正经上课了,作业是没有的,只后悔没多借些书来。图书室门再没开过,许是要搬家,不是已搬了那么多书走吗?祝简全面投入画画,还装模作样写大字,漫天漫地的大字报还嫌不够,还写?祝兰看着甚是无趣。她只一心等到爸爸回来问个清楚,可祝简刚才的话,又在她心里丢了颗石子,她想等爸爸回来,着实要问问,这样斗来斗去,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从书里得来的经验,好人坏人是分明的。若不是陆老爷爷也挨了批,她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怀疑。这样胡思乱想着,竟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弟弟躺在她脚边,手边还有一幅没画完的画,身子拉横了放在她的脚上,她就是脚被压麻了醒的。她想抽出脚来,脚完全不听使唤,不是她的了,用手指在上划拉也没知觉,正痛痒莫辨,客厅传来一串怒喝:“胡闹,简直胡闹!这不是胡闹是什么!你说是什么,你说!”
爸爸!祝兰想起自己一直在等他,她想站起来出去,腿全不听使唤,她无奈地瘫在床上。这时响起了妈极力压抑的声音:“你小声点——”“我为什么要小声点,啊?我为什么要小声点?这就是胡闹,胡闹!陆老是坏人?这搞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现在,我也糊涂了……”“你不是现在糊涂了,你早糊涂了,不然,你怎么会拿小马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去揭发他,批判封建余毒。他不过是劝你女儿多读书,他哪里错了?你怎么可以这样歪曲?”
祝兰听到爸爸声音在抖。爸爸从没这么大声过,爸爸总是和风细雨的。
而语气铿锵的妈妈倒成了被针扎了的皮球,正在“丝丝”漏气。爸爸这席话,宛如一巴掌拍在眼看瘪下去的皮球上,她跳起来:“我没有歪曲,这话就不对。我小时候听我爸念过:‘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这就是功利主义,就是封建思想。这诗是宋朝一个昏庸无道的皇帝写的,摆明读书是为了个人目的,为了追求钱财和女人,他这样教兰兰,我有意见,我照直说,我没歪曲!”“那你去批你爸啊?你爸早这样教你了,你怎么不去批判你爸呢?”“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我爸是你什么人?”“什么人重要吗?他教你追求个人目的,他给你灌输封建思想。他就该批!”“祝希山——”“你不是这样批判小马的吗?你还敢说不是歪曲!小马好好的人就是这样被……”鲁綦兰急忙打断,压低声音说:“小声点!看把孩子吵醒……”“孩子,孩子没看见吗?他们什么都看见了。这给孩子演的一出什么好戏!今后怎么向后人交代,他们最敬佩的陆老爷爷是走资派被关进了牛棚?他们最喜欢的马叔叔因为不揭发父亲的罪行不断绝父子关系被活活打死……”“嗡”的一声,祝兰脑袋成了空洞。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