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了,带走了一切!
亲人们安慰我,朋友们劝我,“要节哀顺变!”“要振作,过好今后的日子。”我也以为时光的溪流会慢慢磨掉情感之石的棱角,淘下的沙石能填平心灵的沟壑。但是,我错了!于娟在《此生未完成》中说得太对了:“没有了对方的世界虽然仍精彩斑驳,但却总是有一块空白。试图将那块空白填满,却发现任何找到的东西都不合适,那块空白是专属的。”(于娟:《此生未完成》,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9月,第180页。)我不再试图去填满这块空白。不过,我发现这块“空白”其实并不“空”,似“无”中蕴含着无尽的“有”,每当去想,就思绪万千!
我想得最多的,是人生的花开花落。
(一)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顷刻之间说没就没了呢?谁也无法接受,尤其是我!
昨天咱俩还在谈回家的事。我拉着你的手,你的手虽然已经瘦骨嶙峋,但那股温暖仍然能通过手从你的心传到我的心。你不说话,可我们在用眼光讲述着只有你我能懂的往事。怎么世界一下被冰冻了,一切都变得那么冷冰冰的!
其实,从你确诊的那天起,我的心头就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别看我一脸不在乎,仍然嘻嘻哈哈地朝作晚息,那是理智将情感五花大绑,囚禁在了心里。我明白,我是你的支柱,如果我倒下了,你精神的大厦将顷刻坍塌。你不止一次直盯盯地望着我,我知道你在询问什么。我不愿说谎,去欺骗将生死托付于我的人;也不能说真话,去残忍地伤害你本已十分脆弱的生命。只好报之以微笑和轻抚,让你自己去猜想。残酷呵!平时有说不完的话;面临生离死别,却“无话”可说。
有一天,我感到你生命的烛光已经摇曳恍惚,想给你说明一切,这是你生命的权利呵!可儿子们不同意,说:“让妈少受一点折磨吧!”我明明知道,这种时候,你心里明镜似的,却仍然被蒙在鼓里,是更大的折磨,但我还是向儿子让步了。
第二天上午,你用已经有些呆滞的目光看了我一阵,然后直盯盯地望着病室的天花板,用颤抖但清晰的语声说:“我要死了!”你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剐割我的心,鲜血淋淋;你的声音像蘸水的皮鞭,一下一下抽打我的灵魂……
你那目光,至今常现我脑际。
是质问:你们不是说这个病能治吗,为什么走到今天?我们怎么回答呢?的确,我们听说过,曾经有患此病的人缓解了,生活了好几年。但我们知道,这种病即使有“治愈”的个例,也绝无治愈的把握。我们没有说谎。我们都希望发生奇迹,让你成为那“百分之一”的幸运者。大家愿意为此尽一切力量,鼓励你,是我们努力的一部分。
是责备:老高呵,我把自己的一切、连同生命都交给了你,你却让我至今不明不白,连个交代后事的机会都没有!我怎么说呢?你在的时候,咱俩不时发生争执,甚至吵得面红耳赤。但我们共同度过的一万五千多个日日夜夜,表明我们是“生死相许”的夫妻。生活,轰轰烈烈的日子稀,多数日子就是那么平平淡淡,油、盐、酱、醋、柴,像沙子、卵石散撒在生活的溪流之中。平淡生活之中的你我,当然也就很平凡。但当要失去你的时候,我才倍感你平凡的存在原来如此珍贵!你病危时曾对我说:“我真想咱俩到地坛公园去散散步。”公园散步,这是何等平常的事;可当其成为不可能时,却变成了一种奢望。我没有告诉你病情进展的底细,是因为我不愿失去你呵!
是无奈:爱我、爱儿子、爱亲人,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做……可是,无法留步。是呵,死亡,是人生最大、也是最后的无奈!人可以强大到移山倒海,可在死亡面前只能束手就擒。人的欲望可以炽热如火,推动人扭转乾坤,可当死神请你之时,你纵有万般不愿、死拉着门框不松手,也丝毫无济于事。面对你的无奈,我们是更多的无奈!我们万分希望留住你,可怎么也拉不住呵!人生,就是如此残酷!
你那语声,至今不时在我耳边回响。
是控诉:“老天爷对我不公!”你走后,有人劝我:别太伤心,老谷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名山大川游览过了,一双儿子成家立业了,做人的尊严享过了,当不虚此生。这些是事实,但能抹煞老天的不公吗?你一心向善,一生行善,却没能活到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你是在说:“什么善有善报,没那回事儿!”你虔诚地相信救世主,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不管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并且心甘情愿为救世主作牺牲,然而救世主并没有救你!你的语声分明在说:“什么救世主,骗人!”
是告别:永别了,老高、儿子、亲人们,美好的人世!我明白,你不舍呀!这些是你生命的内容,你甚至把这些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们更不舍呀!在你病危时,大儿子曾经祈求上苍,愿将他的寿命给你10年!我也求冥冥之中的生死之神,将我还剩下的寿命一分为二,把一半给你,让我们同年同月同日携手去极乐世界。然而,一切无济于事!我懂了,什么是“生离死别”!
是感叹:人生短暂,人生无常!
是呐喊,像初生儿的啼哭!
是……
(作者:高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