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陪伴你与死神抗争的那些日日夜夜,夜静更深,辗转反侧,我想得很多:塞北莽莽苍苍的大草原,草原上我们的足迹;江南滔滔的大河、绿绿的高山,河边、山顶的欢声笑语……但思来想去,思绪总纠结于一处:人的生死。你走了,我成了失伴的孤雁,关于生死的思索不但没有停步,反而一发不可收拾。我已年过古稀,即使“夕阳”无限好,但毕竟“近黄昏”,不想,能吗?加上我是学哲学的,自然就想得有点远了。
求生,是生物的本能。人是有意识、理智、意志的生物。本能加上意志,人的求生欲望分外强烈。有一位哲学家说过,人是从自然界分化出来又独立于自然的主体,追求与自然界同在,是人类内心最强烈的冲动。这就是说,追求永生,是人类最强烈的心愿。古往今来,无论是叱咤风云的帝王将相,还是芸芸众生的凡夫俗子,多少人为求长生药不惧飘洋过海,多少人为炼成不老仙丹烧破了丹炉,多少人为练就长生术深山老林了终身,逢生日过年节,大家拱手相祝“寿比南山”……
但是,人能永生吗?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人最关心的问题。这个问题从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答案一目了然。可是往深里一究,千百年仍争论不休,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生物学说,人是父母所生,就那么简单。有人问:那父母从何而生呢?父母的父母……呢?于是,陷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论怪圈。我觉得这种说法太形而下了,让人不满足!
古罗马的哲人皇帝说,人的生、死,是同一些元素的化合与分解。可这些化合为什么会发生呢?佛家说,万物皆因缘聚散,本无实性。母亲怀孕之前,这个人在哪里?存在吗?父母有缘结婚,阴阳相合,才有了一个人。这些说法有哲理,但有点太形而上了,让人难以琢磨。
这个与人类相伴而生,思索、争论了几千年的问题,看来我无法获得自认满意的答案了。不过,从小到老,我了解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人有生就有死,无人能免。对于这个事实,因人的年龄不同,态度大不一样。
儿时,看见成年人那么了不起,可以走南闯北,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指挥他人,于是盼望自己快快长大。上了中学,觉得孩子是无知的代名词,“脸上无毛,办事不牢”,成年人受人尊重。于是,演节目化妆时,总要用眉笔在嘴上边抹抹,显出点淡淡的黑色,似乎已经脸上有毛了。那时根本没想过,成长,是与生渐行渐远,而且一行再无第二次。青年时,不讳言死:“死就死,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想来,青年人不讳言死,是因为离死还远罢了。
按理说,人年纪越长,越应参透生死。可老人最不愿谈死。你还记得吗?有一天早晨起床,不知从什么话题引起,谈到了我父亲。你突然冒出一句:“老高,你父亲活了78岁。你今年68岁,按你父亲的年龄,你还能活10年,是吗?”我愕然,良久无语。你可能不觉得,你这一问,让我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是呀,如果真的还只有十年,那就是十度花开花落,过十个春节!一年眨眼间,十年能几何?人生所剩无几了!老人不轻言死,是因为生命之路已经不长。
回想起来,成年后,通过学习,我懂得了一个道理:物质是无限的,但物质的具体形态又都是有限的。一个人,是物质的一个具体形态,从有到无不可避免。于是,我便开始追求自己的“长生之道”。
追求理想和信仰。我年少加入共青团,青春年华入了党,献身为人类求解放、谋幸福的伟大事业。我为此虽然算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也尽了力。如今,我们生活的空间几乎成了花花世界,金钱至上,物欲横流,醉生梦死,怪象丛生,“理想、信仰”成了一些人搞笑的词语。然而,年逾古稀的我冥顽不化!对于我一生的理想和信仰,不仅无怨无悔,而且仍然坚信这个事业是长存的。我为之贡献了自己的一分力量,为之奋斗了。那么,我的生命就融进了这个事业之中。事业长存,我的生命不也就享有了一分永生吗!
看淡了身外之物。平日里我不求锦衣玉食,温饱而已。条件改善了,也有了些身份,可我仍像个生产队长。对自己有点抠门儿,小家子气;可于亲友、他人,没把钱财当多大个事儿。对于名利地位,我的信条是“凡事尽力而已,得之不忘形,失之不丧志”。老了,退休了,我并不太失落,过得有滋有味。有人说,这是因为我出身寒门,容易知足。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人“赤条条来去”,这些乃“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广厦百间,一床而已;沃地千亩,一抔黄土罢了。你的走,更坚定了我的这种信念。你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这个放不下,那个放不下,可眼一闭,一切怎么样了?风起云散,花开花落,只有太阳永耀苍穹。精神,是人生的太阳。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
抚育好子女。儿女是我们生命的延续。当年,我们艰辛地抚育儿子,认为他们是我们的骨肉,把他们培养成人,理所当然,一代一代就是如此,并没有多想。就连“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之类也想得很少。我们端的是铁饭碗,生老病死有依靠。如今,我更关心儿子,疼爱孙女,少了功利,多了一分情感和理智,让我们美好的生命在儿孙身上延续。
北方的农民常说:“包米熟了,包米秆儿黄了。”过去闻此言,颇有几分伤惑。于今想来,这茬包米秆黄了,难道来年包米种子发出的芽,没有今年包米秆的生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