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发了烧,血液在呼啸。
陆云喜对阶级斗争的热情被炽烈点燃,火光熊熊地燃烧自己也燃烧别人,他整日两眼充血双颊绯红,喉咙被内心的烈焰炙烤得干涸,那沙哑的声音却不舍得停息,重要的地方,都有他去讲话。他如复活的火山,岩浆喷发,溅到谁,谁便有被焚毁的危险,是的,多久了?渝钢太沉寂太安静,这不正常,谁知道沉寂的表面下有多深的积潭?有多少细菌在滋生在活跃?有多少牛鬼蛇神在暗中抢占地盘?再不做个彻底清扫,就晚了。长久以来,没人理解他的忧患,如今,他是赶上好时光了。
陆云喜亟不可待地公开宣布与陆梦生脱离父子关系。夫妻、父子、母子成陌路乃至敌人,在当时并不鲜见。利剑过处,落花流水两无情。但陆云喜此举一时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不是他对其父有何出格之举,他倒是很文明的,并无不共戴天的批判,但长久盘踞其脸上的阴霾被一扫而光,那如遇大赦如释重负的样子,谁都看得出他是真欢喜,仿佛陆梦生一直在压榨他盘剥他。
他不解释。他这狸猫换的太子,能断这层关系,断的不仅是他莫名的恐惧和永生的不安,更断的是他不伦不类的人生。断了父子关系,人生从此干净利索了。他承认,人生是一道巨大的洪流,他身陷其中,被冲到此岸,被冲到彼岸,由不得他,但他仿佛又总能趋利避祸浪里偷生。他被命运捉弄着,又被命运成全着;他被命运破坏着,又被命运保护着。这让他怀恨里有感恩,隐忍里有轻狂。他按下陆梦生的头,觉得按下的是命运的头颅。那花白头发闪烁的遒劲的沧桑,直从他手心往良心里钻,他一任胸中百般滋味起起落落,只道从此解脱。
但命运是如来佛的手掌,他是精疲力竭的被捉弄的猴子,命运总是难平,按了上面,翘了下面。陆云喜在外面爆发的时候,程大鹏在家里也爆发了。程大鹏一向敬重爷爷甚于父亲。小时候,爷爷宠爱他,父亲管教严苛。长大了,父亲对他的人生总不满意,爷爷却热情地肯定和鼓励他走专业道路。他永远记得爷爷的话:“这样,大鹏,你就一直在渝钢的主动脉上。你的人生就会一直强有力地跳动。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可你的技术在钢铁上是无限的。”他总能在车间灰暗的光影里看到工人脸上的光辉,而这种光辉来自他自己的眼睛,他知道是爷爷点亮了他眼里的光芒。他沉默寡言,在家里,他在父亲和妻子的冷雨罡风中躲来躲去,爷爷是他宁静的港湾。程大鹏珍惜自己的人生,珍惜自己的家庭,儿子程钢程铁是他最大的欣慰,一个动如脱兔一个静若处子,这动静之中他看到自己生命的韵律,感受着真切的幸福。缺憾在于,父亲对爷爷的一直不满,他暗自忧郁,总在之中斡旋。现在,却闹将起来,那层他努力维系的纱不是被父亲戳破,而是被他揭了。他不愿让儿子们看到他们的爷爷反对自己的父亲,更不愿看到他们的爸爸反对自己的父亲。在陆云喜宣布与陆梦生断绝父子关系、同时在那天批斗会上伸出他无情的手按在陆梦生头上的那天夜里,他哀恸地对罗瑛说:“让钢儿铁儿出去避避,去乡下找个亲戚家住段时间吧。”
说完走出门,失魂落魄地往爷爷家去,一路上,眼前晃着父亲加在爷爷头上的手。爷爷身上横七竖八重重叠叠尽是手,但他的头始终温和地抬着,父亲的手加上后,他的头低了下去。这一幕,让程大鹏不能释怀,他无法不牵挂低下头的爷爷。他不知道爷爷低下头后有多难过。
站在爷爷家前,门敲了半天才开。陆梦生看到他,笑了,除了眼角有块痂、嘴角有点肿、右脸上有道瘀痕外,笑容没变。程大鹏扶住他,“爷爷”没喊出来,嗓子眼打了千道结,成了一块石头,声音冲不出来,眼泪出来了。
他低着头,把爷爷扶到床边去。陆梦生走路明显拖沓,左腿往后拽。他站定去摸,陆梦生怕痒似的蜷缩,声音一顿一顿地抖:“没事儿没事儿。”右臂搭在大鹏背上,左手在腰里压着。大鹏又要去摸他的腰摸他的臂,一时不知摸哪儿了,一急,一股气倒冲了出来,他闷声呜咽着,像被堵的下水道。
陆梦生坐下来,拍他的手,他平息。过了很久,程大鹏抬头仔细端详爷爷,瓮声瓮气地说:“爸……他是完全糊涂了。”陆梦生说:“大鹏啊,你该上班上班,无论怎么闹,上班别耽搁。全国多少厂停了,渝钢却没停产,这就难得了!”“爸他这样,我也不认他……”程大鹏鼻子“稀里呼噜”的,这是他说得最狠的话。陆梦生正色地:“可别傻!你不赞成你爸断绝父子关系,你却要做同样的事?一代一代闹腾这些,怎么得了?渝钢没停产就是最好的。无论我在哪儿,我每天只要从窗户看出去,看到渝钢的高炉在冒烟,我就高兴了。你要担心爷爷,就好好上班。史厂长带着一批老专家仍在搞革新。技术才是渝钢的核心。你的心思用在这里。”
之后不久,陆梦生被送进牛棚。程大鹏再难见他。高炉高耸入云,烟雾丝丝缕缕融进白云,他痴痴看着,就觉得与爷爷的目光交会了。他不再跟父亲理论。陆云喜也懒得理会他。
那是一个无须解释的年代,那是一个不说对不起的年代。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