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岁月里静海深流。
时间好快啊,六七年的时间没打招呼一样瞬间即逝了。他们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生出了一些白发,年过三十了嘛,迟立辉心想,岁月何时曾饶过人生。院外面传来了街里的孩子们追逐嬉笑的声音。姜南和叶子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去年的春天举行了婚礼,两个人还高高兴兴地去欧洲旅行了一次。二老虎和王莹更早一年结了婚,他们的女儿虎妞儿都快两岁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虽然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二老虎的性格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大大咧咧的,天真顽皮,可每当抱起他的闺女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满眼都是泛滥的父爱,真是捧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还记得虎妞儿出生的时候,当母女二人从产房里面出来,一直焦急等在医院走廊里的二老虎就像被刑满释放了一样扑过去,抱起女儿的一刹那,初为人父的二老虎失声痛哭,哭得整个楼道里面都能听到,他怀里的女儿竟然在那一刻就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痛哭流涕的样子,自己却没有哇哇地哭出来,咧开小嘴笑了。后来护士们还嘲笑二老虎,医院里天天生小孩儿,见过那么多当父亲的,像二老虎这样外表看起来高高大大,内心却是那么柔软的男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哭得简直像个孩子一样。后来二老虎让才才给女儿起个小名,才才还没有开始想,申沉就脱口而出:“叫虎妞儿,二老虎的闺女当然就得叫虎妞儿了。”没想到申沉半开玩笑的这么一句话,从孩子的父母到爷爷奶奶,包括二老虎的爷爷,也就是虎妞儿的太爷爷都非常喜欢,虎妞儿这个名字也就这么叫了起来。
迟立辉穿上大衣,走到院外,看见才才和他的女朋友正在和申沉在街上聊天。他猜想可能申沉正要来找他,正好和要出门的才才那一对儿在院门口碰上了。才才早已经戴上了一副考究的近视眼镜,平时也是西装革履,一副知识分子的学者风采。只有申沉老是说才才:“禽兽,完完全全的衣冠禽兽。”“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现在可是副高职称了。”才才当时非常不乐意。“你副高不副高跟我有个屁关系啊。才才你说,你三十多岁的人了,找了一个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女孩儿,而且当年还是你的学生,不是禽兽是什么?”“找女学生怎么了,我们是真心相爱,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屁,你就是老牛吃嫩草。身为大学的老师,利用职务之便,威逼利诱女学生……当真是不择手段。”申沉说得咬牙切齿。“鲁鲁,你和他说,省得他在这儿像疯狗一样地乱咬人。”才才拉过身边的女朋友当救兵。
鲁鲁,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儿,才才的女朋友,也是当年才才教过的一个学生。其实要光只是这些,还没显得那么特别。鲁鲁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不仅年轻漂亮,而且个子非常高。申沉、迟立辉、才才包括姜南他们,身高都没有超过一米八,二老虎是他们这些人里面个子最高的一个,突破了一米八,可还是没有鲁鲁的个子高,所以当鲁鲁作为才才的女朋友走进他们这些人的生活里面的时候,显得那么鹤立鸡群,她高高的个子是最让这些人泄气的,也是最让才才提气的一件事儿。鲁鲁的大高个儿,用申沉的话来形容就是胸部以下全是腿。鲁鲁的一双大长腿,除了基因的缘故,和她小时候练体育也是密不可分的,而且她当年主攻的项目还是女子排球。夏天的时候,他们这些人相约一起去海边玩儿,沙滩上挂了一副球网,申沉那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提议大家在沙滩上打排球,鲁鲁和才才一组,他们其他人一组,想用人数多的优势战胜对方,结果可想而知,申沉是自取其辱,比赛结束后,辉子看着才才一脸傲骄的样子,对申沉说:“你脑子进水了,和鲁鲁打排球,你不知道她以前就是打排球的,怎么想的,让我们陪着你一块儿丢人现眼。”“辉子,辉子,你别批评他了,咱们得理解申沉。自从他和美冬分手以后,他就傻了,现在是纯傻,你知道吗?”二老虎在一边儿添油加醋挤对申沉。姜南说:“不应该啊,和美冬分手也是他提出来的呀,是他申沉变心了,另有所爱了,他傻什么呀?”“这还不叫傻,聪明人能干出这事儿吗?”二老虎强调说。众人在申沉的背后你一把,我一把地撒着盐,把申沉说得哑口无言,低头丧脑。
才才指着西廊下北面前年新起的三座塔楼说:“这才不到两年时间,快住满了。以前街上的老人们见得越来越少了,全搬进楼里去了。”申沉说:“可不是嘛,当年盖这三座楼的时候就是想让老百姓都搬楼里去,然后政府好把咱们西廊下这片儿全拆了。”“老人们搬进楼房去住,确实方便了好多,有电梯,上厕所,洗澡都比以前方便了,而且有暖气,冬天再不用烧煤了。你们没发现,现在的西廊下,留下来的差不多都是年轻人了,而且都是咱们这一批年纪的人,老人孩子都搬到楼房里去了。”辉子说。“所以咱们这些人更得坚持住。”申沉恨恨地说。“没错儿,咱们就是不进楼房去住,给再好的条件也不去,父母们都岁数大了,也该享受一下便利了,所以西廊下就指着咱们这些人了,咱们得守住西廊下这块儿生咱们养咱们的土地,守一天是一天,绝对不能放弃。”辉子看着那三幢塔楼说。鲁鲁顺着他们的眼神看过去,“我也坚决同意,我从小就住楼房,太没有意思了,还是喜欢平房,喜欢大院子,我和你们一起共进退。”“好样儿的,鲁鲁,这才是我们西廊下的媳妇儿。”申沉高兴得夸奖鲁鲁。
“你们两个干吗去呀?”辉子问。“要出去转转,今天星期日,也没什么事儿,前些天一直都是雾霾,一个多礼拜,破天儿,嗓子难受得受不了,昨天刮那场风还真不错,今儿天气好,我们出去遛遛。你们两个要是没事儿,和我们一块儿去吧。”才才对他们两个人说。“我们不去了,你们去吧。”申沉说。“那行,那我们两个先走了。”“下午打电话吧,没什么事儿,晚上一块儿吃饭,把那几个也叫上。”辉子对才才和鲁鲁说。“好嘞,下午我们就回来。”鲁鲁迈开大长腿走在前面,才才撒了欢儿似的两只胳膊抡圆了,小跑似的也才刚好跟上鲁鲁的脚步。鲁鲁穿了一件卡其色的短款毛外套,下面是一条紧身的牛仔裤,把身材包裹得丰满有致,尤其是那两条大长腿更显性感。辉子望着才才和鲁鲁有趣的背影,“真是一个尤物啊。”他感叹道。申沉顺着辉子眼神望过去,“我觉得也是。”辉子转过头,一脸不屑看着申沉说:“我说的是才才。”
看着才才和鲁鲁走远了,申沉对辉子说:“正要找你去呢。”“我猜也是。”“今儿天儿好,咱们也出去走走吧。”“好,去哪儿。”“哪儿都行,走哪儿算哪儿吧。”两个人朝北面走去。“喂,申沉,你和美冬分开有快一年了吧?”“嗯,一年多了。”“她回国后你们没再联系?”“没有,美冬回国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不想在北京继续待下去了,她说北京让她伤心,她想回日本去了,中日交流中心的工作也辞了,就回东京了。”“你丫,就是一个害人精。”辉子对申沉说。“谁说不是呢,我都觉得我自己不是个东西。”“美冬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姑娘,对你那么好,人家还是一个外国姑娘,多难得啊。你瞧瞧咱们身边这几个朋友,全都出双入对,我,你就别说了,我是个例外,甭跟我比,可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辉子数落着申沉。美冬,那种行为举止的质朴,婴儿般的安宁与善意,对朴实品质的看重,这些实在来之不易。申沉也在心底想起了那个来自东京的美丽姑娘。这辈子可能再难相见了。
“辉子你看,你看那个人。”辉子顺着申沉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认识。”“我知道不认识,我也不认识。”辉子扭过头,拿眼睛瞪着申沉,“又闲得没事儿臭来劲了吧。”“不是,我没和你逗,我是说你看那个人的样子,看他的动作,像谁,像不像一个人?”辉子向前快走了几步,一个中年男人,左手拉着一个小男孩儿,右手里拎着两棵扎好的大白菜,背后还背着一个大布包,里面也装着菜,因为从背包的顶端露出了大白菜的叶子和一捆大葱,显得十分吃力的样子。辉子跟在那个男人背后几米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转过身等申沉走到跟前,“没看出来,像谁呀?”“像不像石佛李同?”申沉说。辉子听了赶忙又多望了几眼,“是有点儿像,可不是他。”“知道不是。咱们得小二十年没见过石佛了吧?”“差不多了,从初中毕业以后就再没有见过了。一晃可不是小二十年了吗?”“咱俩去看看石佛吧,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去看看他。”“现在?”辉子问,“当然是现在了,反正咱俩也没事儿,还真挺想他的。”“好,走,看看他去。”说完两个人转身向白塔寺方向走去。
当两个人再次踏入李同家的那个大杂院,真是百感交集,上次他们两个人来的时候,还都在上初中,现在竟是而立之年。大杂院里的环境没有多少改变,由于各种的私搭乱建,一条比以前更加狭窄的小道延伸进院落的深处。为他们开门的已经是陌生人了,男人一脸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不知道,不认识,我们搬来四五年了,搬来前他们就搬走了。”随着这句话,男人迫不及待关了门,仿佛非常不愿意和站在他面前的申沉和迟立辉再说一句话。“这怎么办啊?”辉子有些挠头。“去居委会问问吧。”申沉说。“今天星期天,居委会会有人在吗?”“有人,刚才路过时我看了,里面一堆人呢。”
申沉隔着玻璃窗连敲了几次门,屋里的一大帮身着红衫绿袄的老太太还在嘻嘻哈哈地说笑,没有人听到。申沉不耐烦地推门而入,直到他们两个人站到了那群兴高采烈的老人跟前,说笑声才停止了下来。“大妈,我们找居委会的负责人。”辉子说。“里屋呢。”其中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太太咧着血红的嘴巴说:“王主任,有人找。”申沉和辉子向里屋走去。大声的喧哗马上在背后响起。他们正要跨进里屋的时候,另一个穿着鲜艳的大粉色荷花裙,头上戴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大头花的老太太极不情愿地从里屋走出来,用涂的熊猫眼眼睛斜了他们两个人一眼,从他们身边挤了过去,交错而过的瞬间,申沉夸张地把身体紧紧地贴在门框上,做出一副让出了尽可能大的空间让那个老太太擦身而过的样子。老太太又特意狠狠地瞪了申沉一眼。两个人走进里屋,屋中间放着一张由两张木桌相对摆放拼成的更大的桌子,桌子上放满了各种头花、绸扇,还有一些演出服装。一个六十来岁的男的正站在桌前收拾东西。申沉和辉子走过去,“王主任,我们向您打听个人,从咱们街道搬走的,您帮我们查查。”王主任皱了下眉头,显得有些不太乐意,“什么人呢?什么时候搬走的?你们又是什么人?找他干什么?”一句话带出了四个问题。“就是前边儿那条胡同126号大院里的,叫李同。从小在这儿长起来的,说是四年前搬走的,我们两个和他是同学,十多年不见了,想过来看看,结果搬家了,您帮我们查查,有没有记录,看看搬哪儿去了。”“哦,是这样啊,查起来比较麻烦,再说今天是星期日,我这儿也一摊子事儿呢。”王主任并没有起身的意思。“知道您忙,一进屋儿我们就看出来了。这是咱们街道有演出吧,那么多演员就您一个人张罗是够呛的。您帮我们查查,我们也好赶紧走,别老耽误您的宝贵时间。”辉子对王主任说。“要不你们明天再来吧,我这儿今天确实没功夫儿。”王主任对辉子说。辉子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大玻璃烟灰缸,里面有几个烟头,辉子伸手摸出还没拆开的那盒软中华,“王主任,您先抽根烟,歇口气儿,忙活半天了。”辉子把手里的一整盒烟递了过去。王主任接过烟,扫了一眼,放进了衣兜里面,起身向文件柜走去。辉子冲申沉笑了一下。
“老王,快点儿啊,别瞎忙了,我们这儿就等你了。”几分钟前从里屋出去的那个老太太又走了进来,又狠狠地瞟了申沉和迟立辉一眼。“大妈,您再稍等会儿,我们一朋友找不着了,让王主任帮我们查查记录。”申沉笑呵呵地说。“找不着慢慢儿找,今天找不着明天找,非得跟这儿凑热闹。”老太太非常不乐意地说。“你着什么急啊,什么叫找不着慢慢儿找,老东西你会说人话吗,我还告诉你,今天找不着我就不走了,你们爱唱不唱呢。”辉子一下子急了。“嘿,年轻人,没你这么说话的,怎么对老人这么没有礼貌,老王,你听听。”“对谁都有礼貌,就对你丫没礼貌,老东西。”辉子冲老太太说。王主任停下来转过身,“年轻人,你要是这样的话……”“你赶紧找你的,找着了我们俩马上就走人,找不着,今儿我跟你这居委会耗一天。”辉子已经完全不是刚才笑脸相迎的态度了,脸阴得厉害。申沉则笑脸如花地对着那个气得半死的老太太迎了上去,全没有了刚才的一脸厌恶的样子。“大妈,大妈,您别生气,消消气儿。他这人脾气就这样儿,您甭往心里去。他也是着急着的,毕竟二十多年的朋友失去联系了,我们也真着急,您体谅体谅我们。一会儿找着了,我们马上就走。”申沉热情地挽着老太太的胳膊往外屋走,“你们今天这是有非常重要的演出任务吧。”申沉问得一脸诚恳。“彩排,待会儿去红楼礼堂彩排。下周区里的歌唱比赛。”老太太回答。“看您这身段儿,这气派,您一定是领唱吧。”辉子在里屋听着申沉一本正经地在外屋满嘴的胡说八道快忍不住笑出声儿来了。“真不是,我是站第三排的。”老太太十分认真地接着和申沉聊。“唱得好的,唱功厉害的都站第三排,底气足,声音传得远。大妈您的歌声肯定特动听。”申沉还在外面儿一唱一和的。“嗓子倒还行,天生的。”“大妈,我觉得吧,你们这群姐妹们啊,光是在红楼礼堂唱太委屈了,怎么也得人民大会堂,然后是维也纳音乐厅,悉尼歌剧院。”“嗬,还人民大会堂哪,也没人请我们啊。能争取个红楼礼堂演出就不错了。”老太太也开始抱憾不已。“他们哪儿懂艺术啊。”“找着了,你们把地址抄一下吧。”王主任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申沉站起身就走,弄得那个老太太一下儿没反应过来。
(作者: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