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萧的春季里,阴雨天气让雾都重庆更加名副其实。置身自力巷,鼻子里始终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霉臭味,那个50米外的社区公共厕所也无时无刻不在嗅觉中清晰存在。似乎在阴雨天气条件下,这样的味道更加浓烈。
清晨在三楼厨房边洗脸刷牙,一只大黑猫突然从身旁蹿出,嘴里依稀叼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发出吱吱的惨叫声。一阵脊背发凉之后我意识到,这是一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猫。自打住进自力巷之后,我对老鼠的痛恨刻骨铭心。这些欺弱怕强的鼠辈,不敢去高楼大厦里偷有钱人,专门跑到这破败不堪的小木楼里来欺负劳动人民。粮食被偷吃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它们吃饱了精神头又特别好,整晚在楼道间蹦来跳去,像开舞会一样令人崩溃。相比老鼠来说,这只大黑猫不计回报不摆架子,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抓了耗子不留姓名,实在可亲可敬。尽管老黄他们对巷子里个别猫颇有微词,怀疑它们有时候革命立场不坚定,偶尔也和老鼠同流合污,但我还是打心底觉得这个队伍里面的绝大多数猫是纯洁的,是忠于职守的,所以我对它们的光临一直还是持谨慎欢迎的态度。
自力巷53号没有电视机,住户们除我之外都没有智能手机,大家各有各的方式打发无聊时间。老甘一如既往地看影碟,一如既往地播放着那几部主演们在现实生活中牙齿都快要掉光了的电影或电视剧。河南把自己定位为文化人,河南给自己这样定位是因为爱看报纸。这些年无论多么困难,他一直都订得有一份报纸,大到乌克兰的动荡局势,小到街头巷尾奇人异事,河南都有自己的见解。
河南取报的方式天下无双。每天凌晨5点,送报的“黄马甲”准时在楼下呼唤河南的名字,三楼的窗口就会应声垂下一条绳子,“黄马甲”把报纸捆好之后再吆喝一嗓子,然后绳子就像起重机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报纸吊进河南的房间。如此省时省力的取报方式,令我不得不由衷佩服河南的创造力以及他强烈的求知欲。为了按时读到当天的报纸,他每天必须枕着一团绳子睡觉,这种“枕绳待报”的劲头在军队里就是“枕戈待旦”的精神。河南因地制宜开辟的报纸投递渠道,还可以确保他“第一读者”的地位无人能撼,因为当别人的报纸还躺在报箱里的时候,他的已经拿到手上了。他这种“奋勇争先”的劲头在军队里就是“扛红旗争排头”的精神。
按照河南的话说,可以三天不吃饭,不可以一天不读报,相对于眼下极度匮乏的物质生活,河南更看重精神食粮。河南的屋里堆满了报纸,这十来年手头再紧也不会拿出去当废纸处理。因为是半年订阅,河南的精神食粮还可以支撑到五月底。
老黄和大石闲暇之余,也经常蹭河南的报纸看,尽管有很多字不认识。老黄看报纸的时候,总是喜欢问一个问题:“我们中国到底打不打得过外国?”大石每当看到又有贪官倒台的消息,嘴里总是不停嘀咕:“按理说能当那么大的官儿,就是聪明人,干吗要贪那么多钱嘛?人生在世有吃的有住的就行了,快快乐乐的,贪那么多一辈子都用不完有啥子用?结果还进去了,钱也花不成了……”
持续的阴雨并没有使大石变得清闲。春节过后,手头的出租房还有十来间没有租出去,虽然部分闲置还不至于亏本,但是多租出一间就多一份利润,大石有些着急。上午干完自力巷的固定业务之后,他必须赶回南坪忙活自己的房源信息发布工作。所谓信息发布,实际就是在街头张贴小广告。
大石的广告一点也不讲究,在一张巴掌大的纸条上用红笔写上“单间出租”和联系电话即算完成。大石的衣服口袋里,随时都带着好几沓。大石说,在街边张贴小广告是很不道德的行为,但是如果不贴广告,就没有人知道你有房出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石的小广告有底线,纸条背后从来都只粘两条双面胶。他说如果环卫看不顺眼,很容易撕下来,不像有些无良“牛皮癣”,胶水用得太多用水都冲不下来。大石贴广告也有分寸,一般不贴到整洁干净的街头墙壁上,张贴的地方一般都是小广告扎堆泛滥的地方。他说把广告贴在本来就很乱的地方,不仅关注的人多一点,而且心里会少一些负罪感。下雨天城管和环卫基本都待屋里,是大石外出发布房源信息的最好时机。因为无须担心被抓现行,大石的工作进展得比天晴时要快得多,几个大圈下来,兜里带的一百多张房源广告全部贴完。大石告诉我,如果在张贴时被城管和环卫抓了现行,轻则批评教育,重则罚款,很没面子和尊严,所以干这项工作他从来不让家里人参与。他说为了家人能够更加幸福的生活,自己遭再多的白眼,受再多的屈辱都心甘情愿。
下雨天业务不好,但是老黄每天依然要出去转几圈,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回屋。或许是这几十年来早已习惯了寂寞,老黄知道自己该如何打发无聊时光,他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部在忙活个人卫生。每晚要烧热水洗脸泡脚,出了汗必须洗澡换衣服。他说自力巷里虽然条件不好,但是个人卫生必须要搞好,一者少生点病就等于创收,二者本身从事的是重体力服务工作,稍不注意就会浑身臭烘烘的,不仅自己难受还会对别人造成伤害。
老黄洗澡绝对是一项费时费力的系统工程。在简易土灶上烧一锅热水足足需要40分钟,这个时候必须守在灶门口添柴,绝不能让任何一点火星子跳出灶膛。老黄的浴池就是土灶旁边那个完全裸露在寒风中的洗衣台,由于台子内侧是楼梯,外侧是别人家的房顶,在这里洗澡只能坐在台子上边,没有第二个选择。水烧好之后,老黄认真清理洗衣台上平时刷碗洗菜积存的油腻泔水,这一工序足足耗时10分钟。而后他用布团堵住洗衣台的排水孔,把洗澡水倒入台上的蓄水槽。调节水温是一项全凭经验的技术活儿,不能太烫又必须稍微烫一点,太烫了刚开始皮肤受不了,如果不稍微烫一点,还没开始洗热量就会被洗衣台吸收。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还得仔细查看一下正对着的方向是否有人,避免走光。脱衣入水的时候,老黄的嘴里不停发出“嘶嘶”的声音,有可能是上半身太冷,也有可能是沾水部分太烫的缘故。
冬日的寒风搅动着腾腾冒出的热气,老黄挥舞着毛巾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我想,老黄裸露在风中的上半身冷热反差应该相当强烈,毛巾刚刚抹过的地方温暖舒爽,没有及时抹到或者正在等待抹到的地方一定冰凉透骨。
七八分钟过后,浴池里冒出的热气越来越稀疏。老黄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之后,意犹未尽地爬出浴缸。他说在这里洗澡,没有后续热水补充,只能洗到哪儿算哪儿,如果感觉有的地方洗得不够彻底,那就在心里记着点,下次洗的时候就把上次来不及洗的地方作为重点。
阴雨连绵的日子,自力巷53 号又住进了一个绰号叫“黄牛”的新人。说他新是因为我们才刚刚认识,其实,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住进了自力巷,一直在朝天门批发市场当棒棒。黄牛是四川邻水县人,今年55岁,至今未婚,去年12月份,准备改行的他回了邻水老家。黄牛说,在大都市里生活习惯了,回去这几个月,感到自己种地养猪都不会了,只好又回到重庆重操旧业。因为黄牛以前住的宽敞单间已被我占据,现在的他只能暂时屈身在大石一楼仓库的小隔间,在老黄的帮忙下,半天工夫就把一个乱七八糟小仓库收拾得紧紧有条。黄牛是个懂得生活的人,还一次性投入420元添置了一台播放一体影碟机,并且配置了外接音响。
从此以后,在我的房间里,不仅能听到楼顶老甘那里传来的“西游记”主题曲,还能同时听到楼下孙悟空降妖除魔的打斗声。
(作者: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