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瑛早已六神无主,她无法判断陆梦生和陆云喜之间的是与非,但曾对陆梦生神话般的憧憬却是击碎了。仿佛一个浪头过后,她的船上就只剩她一家四口了,千疮百孔地漂在江上,随时要散架,她只想四个人八只手箍在一起。而这时,程大鹏却让她把孩子送走。正待骂他软弱无能,突然想到祝家姐弟已送走了,再看程大鹏,刹那间竟在他眉宇间看出坚毅果敢来,她清楚地意识到,那紧蹙的川字纹是她眼下别无选择的唯一航道。女人要不服一个男人,那是叮叮当当七翘八拱;女人要服了一个男人,依从起来也是吹箫鼓瑟行云流水。
程大鹏去爷爷家,她就去找了鲁綦兰,一声长叹,两弯三转:“这乱的。你儿女送走了省了多少心。我父母过世早乡下没人,连个躲处都没有!”
鲁綦兰静静望着她。那眼神是一条路,她熟悉路径,她善于从这里走到她的心里去,这一辈子,她认为她最大的福分不是嫁给了程大鹏,而是修得这样一条道路,让她在迷惘的时候失落的时候悲伤的时候,能从这里走到一个地方去。最初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但她走到就好。后来那里有一些她可取的东西,鲁綦兰大而化之地任她取。比如这次,她顺着目光进去,看到那里宽泛得很,便进一步说:“我想把钢儿他们也送你妈家帮看看。伙食费我付,就是要辛苦两位老人些。”鲁綦兰笑了:“伙食费你就存着吧,等小子们把我妈吃得揭不开锅了,再去你家吃不迟。”“长身体呢,豹子似的。”“钢儿我女婿呢。豹子才配野猫。哎,这丫头刚好一点呢,这一放敞,怕是难收了,今后可不许嫌弃。”两个朋友苦笑笑。
那时祝兰刚出生,襁褓里还没睁眼呢,罗瑛带三岁的程钢过去探望,说话间程钢一双小手在婴儿脸上摸来摸去,留意着留意着还被他掰了掰眼睛,罗瑛吓一跳,呵斥小儿,鲁綦兰笑:“眼睛掰坏了,你只有抱去做媳妇儿啰。”程钢竟伸手去抱,笑坏一屋人。正乐,突见婴儿的眼睛竟然慢慢启开一条缝,慢慢睁开来。程钢跳着脚拍着手咯咯笑:“看我啰看我啰——”罗瑛说:“有缘有缘,这门亲算定了。”
现在想来,只觉时间过得好快。两天后,程钢程铁一人一个包裹站在鲁贤愚面前,在罗瑛教导下一口一个“外公外婆”喊得甜。祝兰从屋里窜出来,柳眉倒竖:“谁让你们来的!”
程钢喜欢这地方,早笑得嘴咧到耳根了,正东瞅西瞅,不想跳出个小雌虎,便一手叉腰一手冲锋的样子喊道:“毛主席派我们来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到农村广阔天地去。”祝兰一手叉腰一手直指向他,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毛主席没说到祝兰外公家去。”“毛主席说,天下都是一家,五湖四海皆兄弟。”
祝兰涨红了脸,正要发难,被外公制止。祝兰便挨进外公怀里,狠狠地盯着程钢,上挑的嘴角分明写着:“你再进一步试试!”
鲁家大院这下便热闹了。四人少不得在广阔天地里施展拳脚,很快吸引了一大群乡下孩子,锋芒初试,程钢以其“能文善武”脱颖而出,成一方霸主。祝兰凭脸熟地热,领一方风骚,两人顺则合不顺则反,无日不刀光剑影地演绎几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鲁贤愚见难得安宁,一日便在地上画了棋盘,瓦块石头地排了,教授五子棋。先给他们讲五子棋的来历:“女娲补天,伏羲做棋,也有人说是轩辕黄帝随手在地上横一道竖一道画直线,相交成格,灵感顿生,发明了五子棋,传到民间,颇受喜爱,流传至今。”程钢撇撇嘴:“黄帝随手一画,便是棋局。我横线竖线没少画,啥也不是。”祝兰因先会一些,早已摩拳擦掌要露一手,便觉程钢十分多话,两道眉毛一蹙吼道:“爱学不学,废话少说。”
从此,四个孩子加祝兰大舅三个儿女匍匐于地,捉对厮杀,小小棋盘五颗棋子,却是乾坤虚云,妙处横生。祝兰表妹表弟,年龄也与他们不相上下,他们又有老表同学,坎上坎下的乡里娃云集于此,有时看的多下的少,有时地坝棋盘横陈,数局开杀。这本是乡下孩子的把戏,放牛放羊时用来混时日的,都下得溜熟,而正因溜熟,便难免流于俗套,少了思考。没多少时日,便再无孩子与程钢他们抗衡,他们四个就捉对厮杀。四个又各个不同。程钢有勇有谋,攻城夺池,貌似势不可挡。程铁绵里藏针,避实击虚。祝简恬淡婉转,如行云流水,输也输得诗情画意。祝兰胆大妄为,横冲直撞,常让对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但最终多是她身陷铁桶阵,落花流水春去也。
鲁贤愚观棋不语,且忧且喜。一夜,长叹:“看兰儿下棋,是个做人凭心、做事凭气的人,取不知计算,退不留余地,好恶尽显,今后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外婆在身侧朦胧应道:“人是生就的命。再差也比这些乡下娃好,有什么苦须等着她吃的?她一个欢喜性子,吃苦也不苦。你一辈子操心命,才是吃苦呢。睡。”说完抬起身来,从被子外环过手去,将鲁贤愚另一侧的被子扎进他身下,尤其对后颈窝使力扎几把,那里叫大椎。大椎受寒,最易感冒。她睡梦中也能感觉那里漏风不漏,不时伸手按按,无论鲁贤愚朝着哪个方向,她闭着眼也能准确无误地压下豁起的被子。跟鲁贤愚几十年,她最得心应手的就是护卫身旁这七尺之躯,饮食要淡,喝水要温,日不能捂,夜不能敞。白日劳作,穿着轻便,不可捂汗。汗腺不开,热气闭锁,要生毒。夜里入睡最是空虚无助,守护当紧,否则寒凉入侵,体内积寒,百病可能。鲁贤愚并未给她讲过医学知识,她却耳闻目染,用得恰如其分。鲁贤愚嘴里不说,心底赞叹。
却说那夜,鲁贤愚听了她的话,放下祝兰,又说:“棋品看人品。今后程家老二兴许有些气候。这孩子路数稳,比他哥的勇猛多些圆滑,比简儿的恬淡多些计算,比兰儿的超然多些世故。三个孩子总有失着,他却要少些,锋芒内敛,锐气暗收,每走一步,看似不经心,却已在三步之外。不信你看,要不了多久,他们都下他不过。但也怪,我倒喜欢程家老大,这孩子,输了也像赢了。”却无应答,只有粗实鼻息平缓入耳,骤然间,一丝安然自丹田升起,便缄口,合眼,收心神,意入太虚。
祝兰他们就这样在大山里度过了不长却异常珍贵的一段时间。转眼到了1976年秋,秋风肃杀,荡涤大地。就像对之前发生的一切不甚了然,祝兰他们不甚了然地接受着天地间一切变化,当“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打倒‘四人帮’”的标语覆盖了所有标语时,他们被接回渝钢。
(作者:刘文娅)